顾若璞,字和知,明万历四年(1576)生于浙江钱塘。她的父亲顾友白曾为上林(广西中部)署丞。顾友白的父亲、祖父和曾祖几代人在文章诗词等方面都有很高名望,家学渊源。顾若璞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熏陶。再加上她生来聪慧勤勉,饱读诗书,其文学修养非同一般。明末清初时代,中国妇女虽然依旧受着重重压迫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束缚,但有许多有胆有识的女性,努力摆脱各种束缚、自强不息,与男人一样博学涉广,精读诗文、舞文弄墨,遂成大家。在这方面尤以江南一带的名媛闺秀最为世人关注,她们诵文吟诗、撰著文章,一时形成了风尚。顾若璞就是在这时节脱颖而出,成了当时的代表人物。她十多岁便能娴熟地填词弄诗、书写文章。十五岁出嫁,嫁给了一代文宗黄寓庸(一说黄汝亨)之子黄茂梧(一说黄东生)。黄茂梧也是一位古文词家,两个家庭门当户对,两个人志趣相投,水平不相上下。闲暇时夫妇常以诗词唱和,气氛十分融洽。但黄茂梧却屡试不第,曾一度显得颓唐。顾若璞见了既替他惋惜又很疼爱他,便拿出她的看家本领——以诗词相勉,曾做《慰夫子副榜》赠与之。诗云:
桂陌拂拂香生风,栏干浥翠围青桐。
中有才人寄灵迹,玉齿迸雪声摩空。
十年携书呕心血,突兀五岳摇群峰。
上策既权那复弃,驽马着鞭枥伏骥。
古来险峨自英雄,明珠灼烁泣江泛。
苏君万言真奇伟,落魄归来心不悔。
六国君侯拜下风,锦屏绣帐门如市。
且尽君前一杯酒,蛟龙雌伏岂常守。
在诗序中解释说:“夫子盖两战棘围矣,万历任子,大为分校所赏,得而复失,不免做牛衣中人也。乃强起酌卮,酒歌一解以劳之。”
从诗和序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顾若璞不仅才华横溢,且具贤良美德。是一位多情多义、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妻子。在诗中她借用苏秦虽多才善辩,也曾落魄失意,但他不悔不倦,终于身挂六国相印,享有了锦屏绣帐、门庭若市之乐的典故,来鼓励丈夫不要辜负了十年的寒窗之苦和追求功名的呕心沥血。其实,在序中我们也看到了她面对丈夫两战棘围而不第,也很无奈。“不免做牛衣中人”和“强起酌卮”两句,足以表明他们夫妇生活的困窘和自己的强打精神以歌酒相慰的难堪心境。
这对旗鼓相当、诗文不差,并常以诗歌酬答的恩爱夫妻,在磨难尚未结束、顾若璞刚刚迈入二十八岁时,黄茂梧竟因病不治,与世长辞了。这对年轻的妻子是个极为沉重的打击。她哀哀痛哭、悲戚难抑。一哭自己失去了文学知音和恩爱伴侣;二哭两个儿子幼年丧父、成长路上缺失了有力扶植;三哭年迈舅姑失子的难言之痛。悲痛中她想起了丈夫的临终嘱托:“善教二子,以继书香”、“尊养双亲,颐养天年”,只好揩干泪水,挺起腰板,挑起了五口之家的生活重担。
尊夫所嘱,女诗人精心教养两个儿子黄灿和黄炜,对他们慈严兼备,尤其重视他们的学业,无一日懈怠。她在《卧月轩稿自序》中说:“日惴惴,惧终负初志,以不得从夫子于九京也。”她为了两个儿子而惴惴不安的活着,活得极为严肃和认真。为了帮助儿子读书,她将家中所藏的经、史、子、集都尽自己所能,为儿子陈说大意,促使他们理解深刻。为了培养孩子们的灵性和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她节衣缩食在一座断桥边,建造了一艘读书船,并为之赋诗云:“闻道和熊阿母贤,翻来选胜断桥边。亭亭古树流疏月,漾漾轻凫泛碧烟。且自独居杨子宅,任他遥指米家船。高风还忆浮梅槛,短烛长吟理旧毡。”由于她教子有方,黄灿、黄炜成人后都成为诸生。她对待年迈公婆更是恭谨孝敬有加,在西泠传为佳话。著名文人孙治曾赞曰:“顾夫人之节行文藻,炳乎与班氏同风”。她的公爹黄寓庸在其所做《亡儿茂梧圹志》中,对儿媳的贤德也大加赞赏:“妇慧哲,晓文理,能为母,可督教成之,儿所幸不亡者是耳。”
就在她刚刚恢复了生活的平静,新的不幸又降临了——黄茂梧的父亲因病去世,女诗人又失去了一位关心她、爱护她,恩如生父的亲人。她真的是“辛苦备尝,风波遍历”了。但她毕竟是一位富有理智的才人,经得起风起云涌和雨雪冰霜的袭击。她把悲痛化做了一种奇异的力量——付诸于笔端,尽情宣泄。在《忆夫子》中哀切写道:
情脉脉兮天黯淡,思漫漫兮山层层。
风骚骚兮灯明灭,月皎皎兮籁无声。
归空阁兮念畴昔,想所历兮涕沾襟。
抚衾帱兮而惝怳,翻贝叶兮以洗心。
这首诗把一位年轻才女的丧夫之痛描绘的细腻而深刻,感人至深。其中“归空阁兮念畴昔,忆所历兮涕沾襟”两句,似乎让你看到了一个形单影只的纤纤女子,迈进夫妻两人曾经居住过的空旷房子里,那种睹物思人、泣涕涟涟的凄凉景象,婉转而又生动。
顾若璞还善做经济大篇,且富有西京的古朴宏盛风格。遇有和闺友们一起欢聚时,常常高谈一般妇人所不顾及的河槽屯田、马政备边等治国大计。因为史足借鉴,她还非常喜欢研读史书。曾说过:“使吾得一意读书,即不能补班《十志》,或可咏雪谢庭”,大有与古代名门才女一争上下的气概。
顾若璞丧夫没有丧志,寡居后反而更加勤奋的读书和攻研诗词文章。她的弟弟顾若群在说到姐姐的情形时,曾以“每夜分执卷讽咏良苦”来形容。是以她的学识愈加渊博,才思愈加敏捷,并寄诗文发其哀思、舒其胸臆。所以,她的诗词文章,都是有感而发,无刻意穿凿之弊,故显得质朴而自然。她的手笔和才思之快捷,更是令人称绝。一次只在吃一顿饭时间里便做《七夕诗》三十七首,众人皆为之惊叹。故人们认同,在江南闺媛才女中顾若璞的文学成就是为显赫的,与商景兰、徐灿等相比,可称之为西媛闺秀之冠。但她因不重虚名而拒绝张扬。她六十岁华诞时,两个儿子欲将母亲所成就的诗词文章结集刊刻,她诚恳且不无悲伤地拒绝说:“余称未亡人三十二年,啜血茹荼,勖汝辈于成也。以有今日,恨不即从而父地下,而忍举介眉之殇,言谈晏晏乎?且礼俗必割牲击鲜,吾白发优婆夷,安用此?”
她不仅以诗词抒发心志,影响子侄,还经常用以睦亲交友,相互酬答。她的夫姊黄修娟也是个文学才女,两人常常互赠词作。其中,顾若璞的一首《减字木兰花?月夜闻沈媚清夫人吹箫》是这样的:
雨收风细,一片清光疑是洗。秦女楼头,吹出柔肠几许愁。花枝掩映,素腕金环频弄影。香软寒轻,寂寂帘帏夜不扃。
黄修娟读罢,依韵奉和《减字木兰花?秋夜吹箫,答顾和知夫人》,内云:
篆沉香细,银汉无声天似洗。黄菊垂头,如向离人诉别愁。帘灯交映,月上粉墙枝弄影。罗袖凉轻,深院黄昏钥自扃。
两首词均清丽婉约,在写景描人上出神入化,使人如临夜深月高之境,屏息侧耳听箫声。故均收入《全清词?顺康卷》。
当时的江南,尽管闺秀们填词作赋小成气候,并且受到了世人的青睐和赞许,但不免有些迂腐大家,提出了责难和批评。这些人依然死抱着封建礼教不放,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如果与男人一样读诗书、弄文墨,那便是不守妇道的叛逆。顾若璞面对这些陈词滥调,挺身反驳。她依然以笔墨为武器,义正词严地写出了《延师训女或有讽者故做解嘲》:“余闻斯语,未得吾情。人生有别,妇德难纯。讵以闺壶,弗师古人。邑姜文母,十乱并称。大家有训,内则宜明。自愧伫愚,寡过不能。哀今之人,修容饰襟。弗端蒙养,有愧家声。学以聚之,问辩研精。四德三从,古道作程,斧之藻之,淑善其身。岂其显荣,愆尤足惩。管见未然,问诸先生。”她在诗中不仅明确支持女人“学以聚之,问辩研精”,而且认为这样做符合古道,使女人更加完善其身。以凛然不惧的口气,对那些“大人先”们说,如果这样做是过错,情愿受惩。她真是一位才情卓立,柔中有刚的奇女子。顾若璞一生诗文不懈,直到九十高龄还鼎力支持女人们习文弄墨,赋诗品韵,并亲为蕉园闺秀钱凤纶的《古香楼集》、顾长任的《谢庭香咏》做序。在《古香楼集》的序言中她自豪地说:“余家本西河,吾祖沧江公而下代有诗名,闺中雅集,亦有文词竞胜。
为了发展妇女的文学事业,顾若璞与族亲诸女,如她的侄女顾之琼、孙媳钱凤纶、姚令则以及钱静婉、林以宁等晚辈,结成了女性文学团体——蕉园诗社。因顾若璞年高德劭、学识渊博、成就卓著,经常为晚辈们“解惑授业”,提倡“宗法陶柳,抒写性灵”,还进一步说:“性之近者,引而愈亲;学未至者,积而能化,气欲其邃而昌,词欲其清而厚,久而起跂之,自有得焉。”由此不难看出,她既是关心下一代的文学长者、慈祥老人,又是一位肯于循循善诱的良师益友。
顾若璞不仅是封建社会桎梏下,学而有成的女性诗词大家,还是一位敬老爱幼、恪守妇道、注重提携后人的优秀母亲、儿媳和姑婆。她才华横溢而不孤傲,年轻寡居而不失众,年迈体弱而壮志不衰。她更是感情炽热丰满,集才德于一身的闺中大贤。得到了后人的广泛夸赞,清初著名学者王世祯在他的《池北偶谈?妇人经济》中曾评说:“明末有一名妇女顾若璞,著有《卧月轩文集》,内中多‘经济大篇’,顾氏‘常与妇人宴坐,则讲究河槽、屯田、马牧、边备诸大计’,‘副笄中乃有此人,亦一奇也’”。还有清人赵棻也说过:“近代妇人能古文者不多见,余生平所见妇人别集中有古文者,惟明季钱塘顾和知《卧月轩文集》而已。”她评价顾和知“其文爽朗苍坚,无淟涊脂粉态,如先夫子行状、先舅姑行实、子妇圹志,质直疏快,不加文饰,而立言得体,饶有劲气。他如述古警女,分析小引、创宗谱、置祭田诸篇,无意为文,而委曲肫挚,言皆有物。寿序数首,并能脱离窠臼,叙次有法,杂文亦古雅秀润”,赞其“一时殆罕其匹”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