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南宋钱塘(今浙江杭州)人,约生于高宗绍兴年间,即公元1150年前后。有人说,她是南宋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朱熹的族侄女。但审两人籍贯不一,不知是因为迁徙所致,还是讹传了宗系。可以肯定的是,朱淑真的确出身于钱塘一个世代为官的富豪之家。她自幼过着衣食富足、无忧无虑、“独身凭来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残书”的阔绰生活。她聪明貌美,才华丰盈。小小年纪便通诗词、工书画、晓音律,还经常陪伴为官的父亲朱延龄,收藏古董玩器。
才女多情,当她成长为少女时,胸中开始涌动着一种对异性的向往、对爱情的追求。尽管这种情愫还很不成熟,但它毕竟发生了。恰在这时,朱家小姐心目的白马王子出现了,他是一位英俊潇洒、饱读诗书,因战乱失去故土家园的穷酸少年,年不满弱冠,但处世练达且夹杂着玩世不恭。两人相见,是在朱家花园的门外。这少年正匆匆赶路,朱淑真恰从内宅走向花园。开始两个人都没有在意,仓促间险些撞了个满怀,当朱淑真抬头欲意责怪时,竟被他那双明亮俊气而又多情的眼睛挡了回去。而当这少年刚要拱手致歉时,也被姑娘那倾城之美、惊得双手无措,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在这顷刻间,爱情萌生了,特别是朱淑真,竟然不顾当时的道道约束,主动采取了攻势。她绽开微笑甜甜说道:“请问公子有何急事,行路如此匆匆?”
“小姐,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一时疏忽,险些碰撞了您。”说完,揖手谢罪。朱淑真见他那略带窘迫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便顽皮地说道:“你并没有碰撞着我呀,只须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行哪门子揖礼呀,迂腐!”那少年见她那个模样,倒觉得这个女孩不只相貌可爱,那顽皮、那伶牙利齿也令人留连难去,便也很俏皮地说:“像您这样高贵的豪门小姐,枉有美了,却不够通达事理。”他这后两句话,激怒了朱淑真,但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不忍责骂。当时正值春天,而江南的早春又有别样的美,常常使人痴、催人醉。因此,她便如醉如痴地脱口吟道:“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叫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少年听了,大为惊诧。没想到,这女孩竟是一位大才女,出口成诗。且诗意清新婉丽、细腻深邃。只一句“连理枝头花正开”,就隐喻着对他的爱慕,并嘱他莫做妒花风雨,让他们的爱情常在。
一对才貌相当的男女相爱了。他们执手于园林深处,相拥于清水池边。望着那对对戏水鸳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当朱淑真与少年之间的爱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时候,她准备把他引见给父母,并提出婚嫁要求。可她哪里预料得到,曾经面对她信誓旦旦、多次表示海枯石烂爱不变,白头到老心相随的翩翩少年,却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只在两人经常相拥而坐的石台上,留下了一纸短信,云:“小姐,这次真的对不起了。我去也。何时归,无期限。”开始,朱淑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是暂时离去,很快就会回来的。谁知五天、十天、一个月,可半年过去了,杳无音讯,他从人间蒸发了。朱淑真对他的思念,一天比一天深沉,她不知道离乡背井、身无分文的他,去了何处?旅途中饿了吃什么?夜间凉了用什么遮风挡露?病了怎么办?愁了谁又来解劝?这一连串的问号,使得她愁肠寸断。无处诉说,无法排解,只有用诗来苦诉:“十二阑干闲倚遍”,可依然是“愁来天不管”,竟已达到了“危楼十二阑干曲,一曲阑干一曲愁”,“万景入帘吹不卷,一般心做百般愁;鸣窗夜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斛愁”。从一曲愁到百般愁,最后达到了万斛愁,这愁无止境,少女奈何!
又到了初春季节——两人相遇相恋、绝然别离的时候,她的愁已在蜕变,变成了怨、变成了恨。不由得又吟出了:“倾心吐出重重恨,入眼翻成字字愁”。在因愁而恨的煎熬中,她曾梦见到他,两人爱依旧,愁和恨全无。忽然醒来,竟已泪眼模糊。于是,她又无奈写道:“见天易,见伊难。”
朱淑真长到二十岁时,由为官的父亲和喜欢攀高附贵的母亲做主,将她许配给当地一名小官吏。这时朱淑真与那少年虽已分别两年多了,但初恋的失败使得她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她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她却不反抗,反抗有什么用?真爱的人走了,嫁谁都同样无奈。
婚后,丈夫很喜欢她,但要求她只做“瓶中花”,不要再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了。成年的朱淑真才气更高,思想更为成熟。对诗词书画的酷爱已经达到了须臾不离的程度。她对丈夫说:“我可以恪守妇道,做个合格妻子。但让我丢弃诗画却是万万不可以的。我还希望你也多读书,学习从政之道和办事能力,不说争做同辈中的佼佼者,至少不要甘居别人之后。落得个昏庸骂名。”对于她的劝导,他充耳不闻,继续追求着懒散舒适的生活。朱淑真为此曾经伤心流泪,在一首《春日怀泪》中道出了,当时的愁苦和心逐白云向南浮的憧憬,诗的全文是:
从官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河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送客愁。
月落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
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向南浮。
她这位身为小吏的丈夫,原来就是个花花公子,情不专一。对新婚的妻子爱恋了几天以后,便又到那些烟花柳巷寻欢作乐。一次,竟然把一名娼妓带回家中,毫不掩饰地做些下流动作。朱淑真并不妒忌他另觅新欢,但容忍不下那种侮辱,愤怒之下,她破口骂了一句:“下流狗男女”。她的丈夫听后,竟当着那妓女的面儿打了她。这一打也好,使朱淑真猛醒。她决定不再迁就他,决定离他而去。这时,她用一首七律吐出了自己的血泪辛酸: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风不与花为主,何以生做连理枝。
回首这一段生活,她用“粉泪洗干消瘦面”形容个中痛苦。接着又愤然写了一首《断肠词》,全文为: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
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
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却无下交。
皂白河须有,分开不用刀;
从今莫把仇人靠,千言愁思一笔消。
这首词寓意丰盈,悔恨交织。既有对初恋情人的怀念和埋怨,更有对自己失口应允出嫁的追悔。最后决绝地表示;分开不用刀,莫把仇人(指丈夫)靠,一切都做一笔消。这表明她的决心之坚定,无可动摇。
朱淑真离开夫家回到故乡后,虽然解除了不幸婚姻的羁绊,却仍感到孤独悲凉。但她是个著名才女,与李清照共同光耀着南宋文坛。她和许多诗人一样,对自然界的四季特别敏感,春来“惜春”,秋至“悲秋”。她的《蝶恋花》便是写她“惜春”情怀的:
绿满山川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风且看归何处?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初恋在春天,所以对春天有着独特的感触。欲以象征着春天的千万缕杨柳,来把“春系”。但春天还是很短暂,随着柳絮飘走了。这不正是她那稍纵即逝的初恋吗?留不住心上人,又不知其身归何处。这种喻情于景、情景交融的笔法,实在高妙。所以,有人把李清照的《漱玉词》与她的《蝶恋花》并称“双绝”,令人信服。
当时朝中副相曾布的妻子魏芷也是个会填词的女人。她仰慕朱淑真的才气,便把她从千里之外的钱塘接到京都汴梁,为她提供了舒适的生活环境,两人经常在一起吟诗填词。这不仅排解了朱淑真的孤独和凄凉,还使她大开眼界,认识了许多贵妇人。大家一起歌舞酒宴,生活多姿多彩。但她仍有时为旧事感到失落与伤怀。曾有一首诗,道出了当时的心境:
占尽京华第一春,轻歌妙舞实超群;
只悲到晓人星散,化作巫山一片云。
(“巫山一片云”乃一词牌名)
其实,女诗人所不忘的,依然是她的初恋情人,只有在晚间的轻歌妙舞中才能一时忘却思念。所以,只愁天快亮了,星疏人散,自己又陷入更大的难堪。最后只好用词作去排解。而就在这年的春天,朱淑真在相府花园中,竟又鬼使神差地遇上了那位初恋少年。这时他已经不再年少,已经是一位更加成熟和干练的美男子。这意外重逢,使得朱淑真喜极而泣,流着眼泪扑倒在他的怀里。这位美男子也十分动情,紧紧拥抱着她,倾听她的哭诉。魏芷知道了此事后,也为朱淑真庆幸,曾提议她亲自做媒,为他们成全婚事。两人都没有推辞,怀着对美好生活的等待,做着婚前的准备。朱淑真曾用“妖娇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诗句形容当时的放肆和美好。
谁料,好事难成。正当朱淑真沉浸在迟到的爱情中时,金兵南下,攻破了汴梁,徽、钦二宗被掳北去。在南宋王朝风雨飘摇中,战乱又使朱淑真与爱人失散。她再一次跌入痛苦的深渊。她病了,但已无人照管。后来挣扎着回到了钱塘,父母听了她第二次失去恋人的述说,非但不予同情,反而责怪她放荡失节,丢了朱家的脸面。盛怒之下,竟狠心把她写下的诗词文章一把烧掉,并命令她以后不得再舞文弄墨,做一个深居不出的规矩女人。朱淑真可以深居简出,可以节衣缩食,但诗词书画已经融入她的生命,将至死不弃不离。当时,她十分悲苦,含泪只对父母说了一句话:“那样,我只有一死。”
又是春天到了,往日惜春的朱淑真,这时已经害怕春天的到来了。她在《减字木兰花?春怨》中写出了自己的苦涩心情:
独行独坐,独唱独酌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捉摸人,此情谁见,泪说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这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啊!,词一开头便一连用了五个“独”字,她期盼着心爱的人再度回来,在无望的希冀中伤神流泪,以致愁病复来。苦苦的相思,使得她油干灯尽仍无法入睡。她由“惜春”、“怨春”到害怕“春再来”。有人问她为何如此,她答:“不忍见春光盖断肠人也。”思念、愁苦和孤寂,把她折磨得骨瘦如柴。慢慢地,她去了,但人们不知她终老在何年。
近有新校注的《朱淑真集》问世,共得诗337首,词32首,称为最为完备的版本。从中可以看出,朱淑真少年曾有大志,希望自己能如“鸿鹄”,“飞腾云天”。到了成年,她知道了百姓的疾苦,曾在《苦热闻田夫语有感》中描摩了天气干旱“地裂河枯”、农夫“车水救田”的艰苦情形。同时,还用“田中青稻丰枯死,安坐高堂知不知?”的严词厉句,责问“安坐高堂”的豪门富绅。
她对历史人物,也独具慧眼,有着不同凡响的评论。如在《咏项羽》中写道:
盖世英雄力拔山,岂知天意主西关。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叹身亡顷刻间。
她是个个性鲜明,志高行洁的女子,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她虽然柔弱,但勇于抗争,曾在《秋日述怀》中写道:
妇女虽软眼,泪不等闲流。
我固无好况,挥断五湖秋。
她敢于与丈夫离异,也足以证明她的特立独行。所以,有人评说她:“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泄其心中不平之气。”人们常说:“红颜薄命”,岂知“痴情才女命更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