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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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金色笔记(4)

欧洲有些地方就像匈牙利,曾经被纳粹德国占领,后来又被苏联军队占领。之后那几十年光阴里,很多人对于很多事都不知该如何讲述。到了冷战结束,好像整个局面都稳定了,他们又怎样回头看待自己的过去呢?这便是《恶童三部曲》的重点:如何回顾自己的记忆。这三部书虚虚实实,里面的故事到最后我们都搞不清楚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的。

第三部《第三谎言》,叙事角度和整个结构又变了,一本书分成第一部和第二部,分别是由两个“我”来叙事--就是这对双生兄弟路卡斯和克劳斯。两个叙事的“我”都是作家:一个是小说家,一个是诗人。他们写故事也像作者一样,尽量不带任何情感,比如千万不要说“我们喜欢吃核桃”,因为“喜欢”这个词不客观,客观的形容应该是:我们吃了很多核桃。

虽然他们诉求真实、客观,但有时候真实的东西太伤人了,于是只好虚构,让事情比较容易被人接受一点--这就是小说中虚假部分的由来。他们不断诉说着自己很好、很快乐、很平静,拒绝回顾那些失落的记忆,拒绝重新揭开伤疤。问题是,过去是不是真的那么容易说消失就消失呢?

小说中的两兄弟也许是真,也许是假,无论真假,他们都经历了某种巨大的创伤:如果这两兄弟真实存在的话,创伤就是这对双胞胎兄弟的分离;假如他们其中一人只是虚构的话,那就更凄惨了,我们看到一个从小生活在幻想中的人,他不能和德军说话,不能和苏军说话,不能和父母说话,于是自己和自己说话。对话久了,会不会就生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双胞胎兄弟呢?“我”早已分裂成了两半。

真实情况是,路卡斯一个人去外国生活了几十年,直到老年才回到家乡小镇,回来找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他在曾经住过的街道上走,走累了就在旅馆里睡觉。有时候,他会做梦,梦见小镇发生火灾,把沿路的商店住宅全烧毁了。火光中有一头美洲豹向他走来,优美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接着,他看到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孩,他问:“你是我的兄弟吗?”小孩说:“不,我不是你的兄弟,我没等任何人,我是永远年轻的守卫。等兄弟的人现在就坐在中央广场的长凳上,他很老,也许他等的人就是你。”

路卡斯不断做着关于自己身世的梦,谜底一点一点揭开了。原来他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双生兄弟留在镇上,只不过他们从小就被迫分离。他们的爸爸是个军人,在外出征战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女人,要和那个女人结婚,甚至还生了一个孩子--这正是经常发生于战争时期的悲剧,很多夫妻因为战乱离异。

父亲对家庭的背叛使两兄弟的母亲非常愤怒,她抢过手枪打死了自己的丈夫,又失手打中了路卡斯。路卡斯被送进一家康复中心,后来被一位婆婆收养,越境去了国外,和兄弟失散了。少小离国的乡愁变成浓郁的想象,路卡斯最终写成了《恶童日记》和《二人证据》。

这是从路卡斯的角度来叙述故事。《第三谎言》的下半部从克劳斯的角度开始叙述,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她的母亲也因此疯癫,陷入无尽的悔恨之中。在苏联接管这个国家的那些年,克劳斯是一家印刷厂的厂长,他说:“我们在报纸上发表的新闻完全与事实相反。‘我们拥有自由’这个句子每天印刷了上百次,但是街上到处都可以见到外国军队的士兵。大家也都知道,还有许许多多政治犯和外国旅客被拘禁。甚至在我国境内,我们也无法随自己的意愿前往任何一个城市。每天我们也印刷了上百次‘我们生活在富足幸福的日子里’的句子。起初我以为对其他人而言这是真的,母亲和我则是因为那件事,也就是那件往事而变得既悲惨又不幸。但是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家也不例外,因为包括他自己、妻子和三个小孩,正以绝无仅有的悲惨方式生活呢。”

这个故事无论真假,到了第三部书的结尾,两兄弟通电话见了面。一直留在家乡的克劳斯拒绝承认从外国回来的路卡斯。他说,你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拒绝和他相认,因为这个兄弟是他母亲心中永远的刺。他们以为他死了,母亲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疯疯癫癫地天天盼着路卡斯回来。母亲爱着那个不存在的儿子,而对眼前跟在她身边的真实儿子视若无睹。

两兄弟最终还是分开了,路卡斯被拒绝后失望离去,克劳斯回到家躺在床上,描述自己的心境:“睡觉前我在脑海中和路卡斯交谈,这是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的习惯。谈的内容也几乎同往昔一样,是同一件事:我告诉他,如果他死了我很想替代他,因为他实在是很幸运。我还告诉他,他得到了最好的那一份,而我却必须承担最沉重的担子。我还对他说,人生根本就一无是处、毫无意义,它是一个谬误,是永无止境的痛苦,是造物者的恶意,超越了才智的一种发明。”

但是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是不是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呢?我回想起书中描写的一段梦境:回来的兄弟在梦中找到了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对他说:“你迟到了,我们快走。”他说:“周围的一切都腐朽了,十字架、树木、灌木丛和花朵都腐朽干枯了。我兄弟用拐杖翻动泥土,许多白色的蛆虫都爬了出来。我兄弟说,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死了,这些东西还活着,蛆还活着。”

《西夏旅馆》

台湾“外省人”的狂暴流亡心

骆以军,1967年生,台湾中生代小说家。台湾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台湾艺术学院戏剧研究所毕业。著有《西夏旅馆》《月球姓氏》《妻梦狗》《红字团》等。

整个民族的灭绝,就因为他的建国者是这样一个残暴的人。

我觉得骆以军是台湾近十年来最有创造力的作家。他苦学成才,上大学为了要学写小说的技巧,居然用最老套的方法--抄书,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巨著抄了一遍,把《百年孤独》也抄了一遍,甚至卷帙浩繁的《追忆似水年华》都抄过,简直是太变态了。

骆以军一出道就拿了很多文学奖,最新这部《西夏旅馆》得到2010年华语地区奖金最多的文学奖项“红楼梦奖”[6],在我看来是实至名归。这本书有四十七八万字,分上下两册,中间还夹附了一本作者的阅读笔记--《经验匮乏者笔记》。

小说家很在乎一样东西:经验。我们常说,任何艺术创作都需要比较丰富的人生经验,似乎一位作家的生活越是不堪,越是坎坷,就越能写出东西。相反,如果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大概很难领略人生的种种不测与不幸,写作也会比较苍白乏力。骆以军说:“对我而言,好写的东西有三样:少年、梦中的故人、鬼或者外星人;难写的东西有三样:贵族、博学者、说笑话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难易之分呢?其实都是因为经验的局限。”

“譬如太宰治[7]的《斜阳》里,写贵族母亲,花丛中撒尿;或者章诒和写落难贵族灰扑扑年代的家庭巨宴--后巷一干侍女,由丈夫择也,换上华丽旗袍的场面,真是抓耳挠腮,心羡亦不是,临帖亦不是。”

他无论如何都写不好那种贵族生活,因为他没这个经历。但如果把这件事反过来,纵使你生活经历丰富,当过海上船员,游历世界各地,并不保证你能写出好作品。经验同时是一种主观感受,需要有一套框架去把生命中遭遇的事情承载起来,理解它,辨别它,使之成为有意义的事。譬如看到街边一个蜷曲身子的老太太,若是不敏感的人,可能只把她当成一道寻常的都市风景。但你如果敏锐一些,说不定会联想到她的身世……经验就是这么来的。所以骆以军讲的经验匮乏,指的不是生活经历的匮乏,而是缺乏一套能够把生活经验组织起来的框架。他羡慕很多大陆作家不只经历过时代的沧海桑田,而且仿佛被赋予了一种叙事能力,去描述生命中事件的起承转合。

骆以军的生活经验有限,于是他拼命读书,在书本上为自己虚构出一个框架,如此就产生了一种带有书面感倾向的文字,跟大陆作家常常给人的口语感觉不一样。骆以军的作品强调“性”、“暴力”、“家族故事”,那些华丽的遣词造句背后是一大套近乎狂乱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愈演愈烈,每一次好不容易接近问题的核心,写出一些东西,又发现还有一些东西不够深入或被忽略,于是从头再来。《西夏旅馆》可以说是他过去所写题材的重现,而且写得更充满魔性的猖獗。

骆以军的父亲二十多岁跟着蒋介石来台,与过去生活的土地、族群全部切断,在陌生岛屿重新开始。这一代人常常怀念过去,回想那片失落的土地,可是当他们年老时真的有机会返乡,才发现那个现在的故乡早已是“他乡”了。骆以军在外省人的圈子长大,听大陆各地方言,吃大陆各地食物,想象那里的种种故事。然而一出门看到的是台湾本土之物,遇见“本省”同学,感到自己是那样格格不入。虽然如此,他自己有了小孩以后,这孩子就会成为彻彻底底的台湾人,外省人在他这一代终结了。

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个灭绝的部族:西夏。西夏王朝的奇妙在于,它曾经非常强盛,有自己的文字和政治制度,但很快就像烟一样在西北荒漠上消失了。这是一个谜一样的王朝,它的文字到今天仍不能被完全读懂。骆以军用小说的形式把西夏的灭亡表现出来,骑兵南下逃亡与“外省”第二代流落孤岛异曲同工。然而,他要讲的还不只是以古喻今反映台湾外省人的生活状态,而是要找出中国历史上那种消失的人,他们的命运和消失的过程。所以,旅馆是他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意象,很多旅人在此经过、居住、留下故事,但终究会离开,徒留一些神秘传说。《西夏旅馆》里许多不同时代的人一个个华丽登场,又突然进入虚空中。那些破碎的记忆无法用完整的故事穿起来,你只能像在旅馆一样,将一间间房子随机地打开,一瞥不同门后那不同的世界。

《西夏旅馆》时间感绵密,人称常常变换,情节推动缓慢,贯穿其中的主角图尼克自称是西夏后裔。他聊起外省人的遭遇时说:“很多别的民族,比如说犹太人,他们有《圣经》,有《出埃及记》,或者印度人有《摩呵婆罗多》,伊斯兰教徒有《古兰经》,可以把他们个体存在遭遇的所有事情融合进一个很大的整体。可是,我们这些人没有这种东西,我们只能一代一代断简残章传递着单一一代所发生的故事。我们一代一代说故事的父亲们全是一片一片的鱼鳞,永远无法镶嵌组成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