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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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色笔记(5)

书中还有一个人物是旅馆里的老鸨,年轻时当妓女招待过无数恩客,记得旅馆里的每一个客人。“她见过、听过太多这个旅馆全盛时期进住然后搬走的那些鬼魂幽灵的幻异故事了,她变成了这座旅馆的回忆。所以她说起故事来像是失去了‘房客离开房间便是永远离开了’的时空认知。后来住进来的故事,无法把原先占据房间的故事赶走,永远不会让它有空出来的旧空间,这也是这间旅店像蜂巢一般持续长大的原因。它被它吞食的故事撑着胀着。”旅馆成了一个像大脑一样承载记忆的空间。这就是《西夏旅馆》的结构,繁复而饱满,很难用简单语言概括它的内容。书的最后一部分“图尼克造字”写得有趣,用了很多西夏文字,每一字下写一段故事,仿佛要去解读这些字的真实意义。但那意义其实是非常可疑的,因为西夏文字本来就是西夏王朝的建国者李元昊突发奇想,命令丞相硬生生造出来的。

当年李元昊首创的蕃学院里有一个陷于造字苦思困境的老学者,他说:“世界那么大,我替皇上造出来的字,根本覆盖不住那每天滋生冒出的新事物。比如就以新发明的杀人方式来说吧;就以遥远的海边那些我们不曾见过的名目繁多的鱼类来说吧;就以男人的嫉妒,女人的嫉妒,老人的嫉妒,帝王的嫉妒,对才华高于己者之嫉妒,对交际美貌者之嫉妒,对财富之嫉妒,对青春之嫉妒来说吧。这些不同的字,汉字里面都没有,我该如何从虚空里面乱捞乱抓来发明呢?”

骆以军从造字的困扰说到台湾外省人的心境,老学者无法为文字命名,他们也无法为自己命名,他们是一群脱汉入胡的可怜鬼。“这是一个新人类巨大工程中的故障品、怪物或作为比对基因学的抗原在试验后的抛弃物,被称为他们的我们,威胁了称为我们的他们的自我制造工程。”这些外省人觉得自己是被废弃的实验品,他们无法融入这个小岛,他们弄不清自己是谁,他们的残片的记忆、凋零的故事、断裂的历史,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每一代王朝遗民共同面对的东西。

其实很多台湾作家都喜欢谈这种遗民心事,骆以军的独特在于他不会把这些状态写成静态的哀伤,相反,他写得非常狂暴。他似乎想告诉大家,台湾外省人一切的失落、遗弃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活该要灭绝的物种,像西夏王朝最后一队骑兵不断逃亡,却又把救济过他们的村庄屠戮一番;他们越来越不像人,退化成野兽,或者说进化成更原始、更本能的物种。

他用黏稠、华丽而又委靡的语言去描写这个王朝中的暴力与性。有一章“杀妻者”写道:“他见异思迁,喜新厌旧,遗弃、嫉妒。面对被遗弃者,歇斯底里,而心虚佯怒,乃至于暴力相向,因嫉妒而起的谋杀,造谣,借刀杀人。对情敌一家的灭门血案,淫人妻女,杀了最忠实的哥们,然后上他娇滴滴的老婆,也就是你该称呼她当嫂子的那个。杀掉情敌,还有他的儿子。上了自己儿子的女人,你该称呼她媳妇的那个,或是送自己的妹妹上哥们的床,怀上他的野种,好整个谋夺掉他全部的家产。林林总总,眼花缭乱,应有尽有,简直可以开一间败德爱情故事博物馆。”

这段话讲的就是西夏的建国者李元昊。李元昊娶的七个老婆全被他杀死。第一任卫慕氏是他母亲家族的女子,后来他怀疑这个家族想夺权,于是诛灭整族人,甚至毒杀了自己的生身之母。想象这样的画面:“他的阿姨们,浑身是血地躲进他母亲的帐幕,掩面哭泣着:‘你那头小狼,那个从小我们替他洗澡,玩弄他小鸡鸡的男孩,带着人,提着刀,把外头杀得一片血海。’”他杀掉这些人之后,又觉得他跟老婆生下来的儿子也是那个阴谋叛乱的族群留下来的孽种,于是把儿子也杀了。

他对待他爱过的女人永远是:“杀杀杀,杀光那些曾经欢爱销魂的女体,那些握在掌心的白色乳房,用劲的时候,她们会发出难辨是恐惧、欢爽,或单纯是疼痛的哀鸣。”

第五个老婆野利氏跟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生性善良,劝他老爸,不要老是那么喜欢杀人。他老爸一听就骂,怎么能够不杀人呢?这儿子和爸爸说着说着,就气死了。第二个儿子长得像他爸,性格也像,后来李元昊要替这儿子娶个媳妇,悲剧开始了。

“眼前这个将来的太子妃,他要夺取的那个女人,胯下似乎喷散出一种朦胧韵白的香气,像鼻涕虫钻进他的鼻腔,蠕爬进他的脑额叶。那个浓郁的香味越来越浓,在满殿朝臣大庭广众下,秘密地、持续地从她的裙胯下,繁花簇拥地朝着他包围而来。”

“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事情有点复杂,还得杀掉他现在很喜欢的野利皇后。和眼前这个发光的神物相较,她简直是一匹穿着绣袍的母骡子。”

整个民族的灭绝,就因为他的建国者是这样一个残暴的人。骆以军的整本小说充满了类似的狂暴想象。

(主讲梁文道)

《荒人手记》

用文字逆转时空

朱天文(1956-),台湾作家、编剧,毕业于淡江大学英文系。曾创办《三三集刊》《三三杂志》,1994年以《荒人手记》获得首届时报文学百万小说奖,另著有小说《世纪末的华丽》《炎夏之都》等。

他预见到自己爱过的男人们终将一个个死去,时间和生命是不可逆的,但是书写不同。

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三姐妹在台湾一出道就被惊为天人。她们一起弄出版社,自己出作品,那个时候她们的作品真是好。拿朱天文来说,她年轻时的文字非常浪漫,有种温情脉脉的儿女情长,是奇异的古典美。

十几年前她第一部长篇小说《荒人手记》一出版,就在华语文学界引起轰动。这是一个男同性恋者的故事,里面有大量离经叛道的性描写。文字华丽繁复,其中又大量引入李维·史陀[8]和福柯等人的理性论述。所以也有读者认为这本书写得太生僻,太多掉书袋的地方,根本看不懂。

很多人觉得小说只要把故事讲好就行了,但你想想看,如果我们去形容蓝天,只用“蓝色的天空”这几个字,是不是太乏味了?要是用几百种不同的词汇去形容同一片蓝天,会是什么效果呢?这些词语之间的些许差异是很微妙的,当你用这几百个不同的字眼去形容同一片蓝天时,就能在实实在在的蓝色天空上制造出五彩缤纷、千变万化的复杂景象。

关于这部书,很多人都关注它的文字技巧,我觉得这是朱天文在人到中年之后对自己身份和角色的探问。小说叙事者回忆自己少年时见过蒋介石,蒋站在阳台上向大家挥手,底下是一片欢呼声,他挥摇白色手套臂膀向子民答礼。“那时我从未意识到也会生老病死的他已八十几岁,那曾经透过广播知悉的重浊口音,一旦亲临谛听,比较尖细,比较微弱,马上被四起八应的口号澎湃淹没。我听见了他的肉声,他原来也只是个人。”

作者说那是个幸福的年代,因为“只有相信,不知怀疑。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间都和平了。那样秩序的、数理的、巴哈的人间,李维·史陀终其一生追寻的黄金结构,我心向往之,以为它也许只存在于人类集体的梦中”。

李维·史陀是伟大的人类学家、结构主义之父,他在不同的人类族群中挖掘出一套共同的结构法则,这个结构在小说中被再三提起,而几位“同志”则是这个结构的叛逃者。我们常常看到有些男“同志”,他们在生活中追逐声色犬马,华丽到颓废,就像快要腐烂的水果和鲜花。

文中的叙事者与一位老男人上床后,他说:“我所以记住高瘦子,因为他纵欲过度早早衰丑的躯干,他那仿佛被瘟疫犁过的满面疤坑,他毫无、毫无机会。只除了,漫芜的泊浮中或许捞到一个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捡回家,脱光,悼赏之,呵,多么鲜泽的身体遭受着炼狱之苦!不要多久,这个身体就会磨砺出厚厚趼皮,结成难以攻坚的保护壳了。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创伤。”

作者说,这些男“同志”就像舞者一样,会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身体已经无法完成他心目中的动作,承载不起他的想象;第二次才是普通人的死,他们要比一般人多死一回。这些逐色之徒,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其实已经开始死亡了。

《荒人手记》把男同性恋群体当成一个隐喻,这是一群不可能有后代的人,也就是荒人。小说中谈到了他们的恋爱,说有一对同性恋情侣,还大胆地跑到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为自己举行了一个私底下的婚礼。这算不算离经叛道的行为呢?作者说,与其说它离经叛道,倒不如说,这些人用独特的方式唤醒了已经陈腐的教堂以及仪式。

神都会毁坏,何况契约。弥撒的进行中亦难掩一股倦怠气息,仪式也成了制度和习惯,神也差不多快死了。现在就让那些背教者的甜蜜好心情投射在昏暮沉沉的弥撒上,给它换上瑰丽色彩,如同一切一切的仪式之初吧。

李维·史陀曾经说,在巴西中部的一些村子里,所有没有后代的人都不可能被奉为祖先,那些单身汉和孤儿,或者被当成残疾人,或者被视为巫。什么是巫呢?巫象征着神灵的召唤,他好像与一种邪恶而强大的力量订下了契约,不但会医病、预知未来,这种力量也守护和监视着他,借他的身体显形,让他全身痉挛,不省人事,让他与灵结合在一起,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

小说的叙事者作为这样一个社会结构以外的荒人,又给社会结构内部带来了种种灵动的生气。他预见自己爱过的男人们终将一个个死去,时间和生命是不可逆的,但是书写不同。书写可以一直继续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而作者说,所谓写作,也像荒人一样,在结构世界的秩序中找到差异之处并超越它。借用文字,我们就可以使时间或生命结构彻底逆转。

(主讲梁文道)

[1]又称“匈牙利十月事件”。1956年10月23日至11月4日,布达佩斯数十万群众和平游行抗议“苏联模式”,遭到秘密警察镇压,随后引发群众武装暴动。在苏联军队的两次干预下,事件被平息,约2700名匈牙利人死亡,20万难民逃亡西方。

[2]大溪地,即塔西提岛(Tahiti),南太平洋中部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中最大的岛屿。高更曾于1891-1893年在那里居住,并创作了《两位塔西提妇女》和《我们朝拜玛利亚》等名作。

[3]弗洛拉·特里斯坦(1803-1844),秘鲁和法国混血,早年丧父,成年后的婚姻生活十分不幸。她离开家庭后,自谋生计,出书演讲,为争取妇女的权利和地位而斗争。唯一的女儿阿丽娜即高更的母亲。

[4]高更的朋友,替他在欧洲卖画并汇款给他。

[5]来自弗洛伊德的理论,简单来说就是爱恋与自己不同性别的父母亲,仇视与自己同性别的父母亲。

[6]红楼梦奖,又名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香港浸会大学文学院于2005年创立,以奖励优秀华文作家和出版社。该奖两年一评,30万港元是目前单本中文小说最高奖金。

[7]太宰治(1909-1948),日本小说家。39岁时和女读者深夜蹈海自杀。著有《富岳百景》《斜阳》《人间失格》等。

[8]李维·史陀(ClaudeLévi-Strauss,1908-2009),大陆译为“列维·斯特劳斯”。法国哲学家、结构人类学创始人,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著有《野性思维》《神话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