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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又见炊烟(1)

青瓦屋遗梦

雨中多有雾,瓦屋掩映在树的深处,浓雾逐涌着瓦屋,像波浪逐涌着岛屿。瓦屋幽暗而寂静,潮湿而温馨,它微凉的气息在炊烟里浮动,青瓦粉墙悬浮在岁月的枝头,仿佛一弯忧伤的下弦月,在时光的尘埃里发出幽蓝的波光。

靛青屋顶,两头翘角用青砖叠起,仿佛大鸟展翅欲飞。瓦的正反两面排列成好看的沟壑,凸凹有致,中间镶有品字形的亮瓦,坐在屋内仰头可以看着雨水从亮瓦中滑过;土砖墙刷得雪白,方格木窗,红漆木门,泥土地夹着碎石子,夯得平整光滑,灶膛里的火苗蹿得老高,日子就是炊烟的味道。

童年的村庄是安静的,雨天的瓦屋仿佛是一个梦境。我站在窗前,看雨帘遮住红漆木门,看雨水打在门前的花树上。风雨之中,花瓣片片飘落,泥地上血红一片,少年的我看花开花落,没有伤悲情绪。看落花流泪,那是怎样的忧伤情怀?那情结是文人强加给落花的吧?就像桃花总会结果,麦子总会成熟一样,花在风雨之中飘落,或许那时的我认为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把那些花瓣和着泥巴,做成锅碗瓢盆的形状,放在窗户上,天晴了它们就自然风干,我和小伙伴们拿着那些泥塑玩游戏。

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有美丽的梦想,但因为接触的社会信息不一样,梦想的就不一样。6岁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家里的每只鸡每天能下两个蛋,这样我和妹妹就可以偷吃一个,或拿到货郎那里去换花发卡和豌豆糖。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样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它其实就是人生的一个隐喻。

雨天里,父亲坐在桌前教我和妹妹玩扑克牌,母亲做鞋,或纺纱织布;奶奶会把家里好吃的翻腾出来,炒蚕豆给我们吃,炒芝麻,炒红薯干,实在没有吃的,就挖一升小麦,炒小麦苞花给我们吃。那些东西炒熟了特别香,香味从瓦缝里冒出去,顿时,我家廓下的窗户上一字排开,跃着一溜溜的小男孩,一色地拖着鼻涕,脏兮兮的脸。奶奶只得给他们每人发上一小竹筒。

雨天的饭桌上比晴日里要丰盛许多,一家人闲下来都忙吃的,用栗炭炉子烧的藤菜火锅,“沽沽溜溜”冒着热气,飘散着腊肉的香味;饭烧香了的味道在瓦屋里弥漫,也传进我们的鼻子里。奶奶拐着粽子脚在厨房里忙活,我们一溜烟跑过去,趴在灶台上,奶奶揭起锅盖,乳白色的蒸汽冲上了屋顶,米饭上面,贴锅边蒸着一圈巴掌长的黄姑鱼,起着一层黄澄澄的壳,香味一下子扑过来,我们等不及黄姑鱼端上桌子,就用手抓着吃,黄澄澄的黄姑鱼上立刻印上了黑色的手印。奶奶把我们的手拍一下:“好吃的鬼,洗手去。”我们只得笑哈哈地又放下,在脸盆里胡乱地洗着手。黄姑鱼的香味满口漫溢,那是我童年的美味。

母亲织布的声音“哐当,哐当”穿过雨雾,现在回想着那声音,更像一个前世的梦境。弄巷里有小伙伴用石子砸在屋顶上,那是呼唤我的暗号。我在瓦屋里待不住了,撑着红纸伞在野地里奔跑,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春天里,屋角的砖缝长出绿色的植物,我把它摘下来养在瓶子里。随即得到一种启示,于是异常兴奋,我和妹妹于某一个下午,偷来许多红花草籽种,我们把它种在床底下。壁缝里、墙根下,只要是人不常走的地方,我们都种上了。这事过了许多天,我们都忘记了,突然某一日醒来,家里遍地长出绿色,床底下密密麻麻的就像田野。我们在欣喜之余,狠狠地吃了一顿奶奶的“黄鳝面”(奶奶用竹枝打我们)。

刮风的夜晚,瓦屋发出沙沙的响声,树叶遮住亮瓦,屋里潮湿幽暗。半夜里,一声怪叫把我惊醒,在朦胧的微光中,看见一只小老鼠正在咬噬我的衣服袋子。它对目标掌握得非常准确,我口袋里有葵花子的碎屑(幸亏那些葵花子被我吃掉了,否则我要后悔莫及)。我为了看它精彩的表演,

竟然没有出声。老鼠和我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考验着各自的毅力,最后我败下阵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的好奇心导致了严重后果,第二天早晨发现衣服口袋破得不成样子。

与此同时,猫在屋脊上打架,为了捍卫它们神圣的爱情。它们招式凶狠,战争激烈,把瓦片弄得“哗哗”直响,发出凄厉的惨叫。而老鼠们有些在咬我的衣袋,有些在我床头的草垫里躲藏,它们打地道战,打游击战,把我的袜子藏进了它们的巢穴,又伺机对蚊帐和衣柜发起进攻。猫和老鼠在我童年的乡村,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猫对老鼠也时有进攻,但那好像都是为了虚张声势,很少施行实质性的抓捕。它们一个在屋上,一个在地下,各自为政,和平共处,当然偶尔也有老鼠撞进了猫的嘴里,那时猫会得到奶奶一条黄姑鱼的奖赏。

关于瓦屋的记忆当然不只是雨天,瓦屋的晴天也是安静的,相比我现在生活的县城,瓦屋甚至是寂静的,但寂静不是寂寞。那种寂静里有一种内心的安宁和平静,有一种温馨的气息,生活在瓦屋里的人是愉快和充实的,虽然物质生活匮乏,但一家人在一起,每一个微小的快乐都是发自内心的,都写在脸上,内心深处没有烦躁和焦虑,就像有一种神圣的佛光,浮动在瓦屋的深处。

白晃晃的阳光从晶字形的亮瓦里照下来,我和妹妹面对面坐在清凉光滑的地面上走石子棋,我们用石子在地上画一个公鸡进笼的棋盘。我们面对面坐着,皱眉,故作沉思状。妹妹突然惊叫:姐姐,你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我看着妹妹,笑:你的眼里也有我的影子啊。那影子印上去,长根了,再也没有出来。

晶莹透亮的石子是山溪里捡回来的,圆润光滑如玉,不知被溪水打磨了多少年才变成的样子,石子握在我们的手里,随着脑袋的思考而不断地搓动它,使它如有生命之物一样温润和灵巧。也有五粒子为一副的玩法,把那小石子变幻着往空中拋,那是小时候流行的一些游戏。

阳光像三束火焰从屋上射下来,清亮的光线中有许多细小的灰尘在舞蹈。阳光缓缓流动,只不过那流动我们看不见,它常常从桌子边不经意就流到了门边。我们一开始也是坐在晶字形的阳光下,就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阳光跑了,阳光跑了,我们也换个地方,我们撵着阳光跑。

鸡喜欢在中午的时候下蛋,它从鸡笼里跳下来,“咯咯咯”地向人报喜,我和妹妹赶忙跑过去摸鸡蛋,如果奶奶在家是不让摸的,奶奶说,摸热鸡蛋鸡容易翻窝。热鸡蛋摸在手里好舒服,暧暧的,光滑滑的,恨不得放在嘴里啃。后来我们想了一个办法,每天中午准时赶在鸡下蛋的时候回家,把鸡蛋放进灶台煮猪食的吊罐里,奶奶煮猪食的时候,鸡蛋便熟了,我和妹妹偷出去坐到后山坡的草坪上吃。

奶奶每到夜晚就给我们讲故事,编织一些美好的梦。其中有一段话我记得很清楚,奶奶说:明年把鸡卖了买一只鹅,后年把鹅卖了买一头猪,又把猪卖了买一头牛,再把牛卖了买一台手扶拖拉机,那时候你们就长大了,开着拖拉机把全家人都带到太湖县城去玩。

在那样安静的夜晚,我和妹妹沉浸在美丽的退想中,仿佛全家人都已坐在“嘟嘟嘟”的拖拉机上。现在想来,我的奶奶是多么幽默和乐观。

奶奶一生连拖拉机也没有坐过,就已和瓦屋一起沉入了时光深处。

靛青的瓦屋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已经变得灰黑和破败,在时光的风雨中摇摇欲坠,瓦屋已经从寂静走向了真正的寂寞,那些温馨的往事,仿佛前世遗梦,就像被遗忘的岁月。

微醺的春天

春节是春天的客人,轻轻叩响你的门扉,微风吹在原野里散发着醉人的香味,把人和万物都带人喜庆和愉悦。我们则是母亲的客人,我们唧唧喳喳的话语,就是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在母亲的心中,我们是永不凋谢的花,带着春天微醺的气息。

山还是那座山,似乎比童年的山更高一些,山的葱郁和繁茂使童年显得愈加遥远,那些清亮的湿漉漉的雨雾,那满山盛开的映山红,仿佛在隔世的春天里朝我微笑。

我无力再走进那座山,就像我无力再走进母亲的怀抱——从远方归来的妹妹们和我围坐在母亲的餐桌边,大家都在谈天说地,没有谁再去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童年的氛围不再,姐妹间的亲热带着些客气,这种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的,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也意识到我们已经被时光之箭射得面目全非。

餐桌上照例是鸡鸭鱼肉,插电的火锅代替了曾经的黄泥炭炉,冰箱彩电洗衣机液化气这些东西早已进入了农家,母亲的大锅土灶只是在过年这样的日子里才用上几天。农村人喜欢串门的习惯也在悄悄改变,老年人农闲了就在家看电视,年轻人想要打麻将都是用手机联系,这些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变化使母亲更加沉默和孤独,她就像一棵形将枯萎的树,一年之中也只有在春节这样的日子里,才得到些许浇灌和滋润。

村庄是安静的,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院,只有蹲在院子门前的狗,才会对偶尔路过的客人吠几声。

我在正月初二的下午和妹妹一起踱步到村庄侧面的小山上。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往我曾经就读的中学,我在很多年中无数次走过这里,但对于那条小路,我仿佛就是某个春日里拂面而过的一阵清风,没能给它们留下确切的模样。

多少曾经以为会记住一辈子的事情,也没能在生命中留下痕迹,无数次走过也只能是走过。金色的阳光照亮了这个下午的山冈,山冈下有一口池塘,我们驻足凝望塘坝边的柳树:那是否我童年时不经意栽下的一棵?

一个偶然的举动就成了他年的一种眺望。

这是一棵歪脖子柳树,不会有人知道它确切的出生日期,它默默地站立在池塘边——柳树和山冈都在有限的空间里守望着无涯的时间。这是它们的宿命,但它们比一个人活得更加独立和有尊严。

碎石小路在我们的脚下轻轻颤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很久以前,我上中学时独自走过这座山冈,总是害怕这种声音,只要我停下来声音就没有了,我跑起来总会被一种声音追赶着,常常将我吓得毛骨悚然。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人在某些时候害怕的根源是在自己身上。

路边有一块大石头,被老人们称为雷打石。它兀自立在那里,似乎比我童年的时候要小一些。

山坡上还有一条窄窄的峡谷,仅能通过一辆手推车,看两边岩石上的痕迹,应该是人工开凿的,但不知是哪朝哪代先人所为,它又看见过多少过客。

下山的时候,我们望着沉默无语的山冈,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就像望着时光匆匆离去的背影。

只有时光是永远不能化敌为友的。

从山坡上下来,又沿着村庄周围的小路转了许久。山边的地里有一些青翠的麦苗和豌豆苗,灌木和荆棘已经拦住了我幼年时通往天罗山的那条小路。快乐的是一些山雀和蝴蝶,它们在这个微风习习的下午围着植物飞舞,透露着春天的信息。

母亲又在烧晚饭了,炊烟在村庄上空飘荡,曾经在这个时候担着木桶挑水的村姑不见了,村庄里用上了自来水,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是的,没有什么不被时间所改变。

我站在一个时间的人口。

初春里原野上微醺的气息扑面而来。

纪念我的转桥中学

我是1975年正月走进转桥中学的,那时新校舍刚刚建成,我们是第一批新生,我的师哥和师姐们为我们的新校落成付出了一年的劳动力。

我们的学校1974年从一个叫鹿山的地方搬到一个叫苗林的地方,那是从一个望江交界处搬到了一个中心位置。新校舍是十几间青瓦平房,黄土墙用石灰水粉刷得雪白,学校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旁边有一个小村庄,还有一个供销部。供销部里有糖果、双果、饼干、芝麻饼、小瓶子蚕豆酱之类,总之我当时觉得那里面无奇不有,是一个令我们十分神往的地方。供销部里有个女营业员是我们师哥的母亲,我和我的同学那时十分厌恶那女人。每次我们去买东西吃,她总会告诉我们校长,说某某伢真好吃,今天又来买什么吃的了。我们的校长姜银甲老师就会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某某女同学怎么这么好吃?父母挣钱容易吗?弄得我们很没面子。有时我们两三个同学邀一起偷偷躲藏在远处望,见那女人不在,同学就进去买,我在外面望风。

我们那时候劳动课很多,每个星期起码有两个下午是劳动,初一的时候因为新校舍落成,劳动课时增加不少。在校园旁边的山坡上开垦了很多荒地,种上小麦、油菜、花生,还种了各种蔬菜。各班级分了任务,划了劳动区。为了蓄水浇园,我们甚至还挖了一口小窟塘,那小窟塘特难挖,全校同学轮流挖,从家里带劳动工具。好不容易才挖了二米深下大雨了,天晴了又要接着挖,为了把里面的水清除掉,同学们只好到寝室里把脸盆拿来,用脸盆装水再往上传,大家一边传一边玩,脸上身上全是泥浆,弄得像花脸猫一样,校长看见都笑了。我们还在学校周围种上各种花草、栽了许多梧桐树、香樟树,我们校园的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花池,里面有几十种漂亮的花花草草,那是我们的姜校长自己到处找人讨来的种子。那时候时兴自力更生、艰古奋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天天学毛主席语录,批林批孔,我那时候恨自己姓孔,恨不得把自己的姓换掉,因为同学经常拿我开玩笑,说是要批判我。

有一次劳动课分任务,叫同学们都回家背粪箕去拣野粪,我一下午只拣了一箕狗粪,老师又规定不准回家去带,必须要自己动手。我背着空荡荡的粪箕坐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哭,正在我哭得伤心的时候,我们班一个男同学过来了,背着满满一粪箕牛粪。天哪,我当时望着他的牛粪,眼睛真是发亮啊。那同学真好,见我的粪箕是空的,连忙一边笑一边把他的牛粪分出一半给我,就因为那堆牛粪,我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同窗之谊,他后来在母校任教,当过我们母校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