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丛枯黄的芭茅草随着秋风的走势倒向一边,白色的茅花黏在白色的棉花上,它们虽说都是白色,又都是花,但仍然有着本质的不同,它们都同在秋天的旷野中,却有着不一样的命运,母亲一面捡拾棉花一面嘀嘀咕咕骂着那些芭茅花。
棉花地边上站着一排排向日葵,金黄的向日葵已经熟透了,它们向着同一个方向低低地垂下了脑袋。向日葵的里面被麻雀啄了很多洞,母亲用红布系在上面也没用,母亲说明年不种向日葵了。村里已经没有人家再种向日葵,种也是给麻雀种,她是为了我儿子喜欢自家种的葵花子才种了一些。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朝四周一望,原野上真的没有向日葵了。又有一个物种要在我的故乡消失,将来的孩子们只能从电视和画上去看它了。
曾经多么美好的东西,它多么像爱情,渐行渐远,快要濒临灭绝了。我知道葵花杆是空心的,它就像那些城里的男人,都已经成了空心人,因为心中没有爱。
山边也有几块辣椒地,天罗山的辣椒是我的最爱。我把母亲种的辣椒称为“香辣椒”,用它炒鸡蛋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它有别于城里的辣椒,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母亲会把辣椒腌制成很多种花样,让我和妹妹带回家去,但我最爱吃的还是新鲜的青辣椒炒鸡蛋。那种辣从舌尖一直辣到心里,辣得满头是汗却回味无穷,它就是我心里的山珍。
山边的地里有几个像母亲一样的老人在摘棉花,各家的地都离得很远,彼此要想说话需要大声喊叫才能听到,她们索性不说了,只能闷着头摘棉花。四周静悄悄的,很多的蝴蝶在棉花地里飞来转去,蝴蝶飞翔时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到。旁边还有很多地荒废了,里面长起了杂树和野草。记得我小时候那些地都是水稻田,那时候粮食总是不够吃,因此乡人特别爱惜耕地。现在种粮食不划算,种点粮食够家里吃就不错了,原先上好的水稻田,适于插双季的,现在基本只插一季了,有的连一季也懒得插。我们村子里的年轻人大概有三种走向,一种到城市里去做砖匠工,家里没有老人的,就让女人在附近的鞭炮厂做爆竹,早晚回家照看孩子;还有的女人在浙江人的服装厂里做缝纫工,或做点小生意,诸如背些计算器、刮胡子刀之类的,沿街叫卖,常常是肩膀上勒出一道道血痕。男人在家附近做砖工或做爆竹,或到十里外的大河里去淘铁沙。也有夫妻俩带着孩子在城市打工的,那样的家门就是插上一把锁。乡村里这些年耸起了很多新楼房,那些外表装潢漂亮的楼房实际内里空空荡荡,它们作为富丽标志耸立在乡村,也只是乡村的空壳,乡人仍然长年累月睡在工棚里,睡在城市40多度高温的水泥板上,想象着家里楼房的样子。他们苦苦挣扎,用在城里卖血卖汗换来的钱盖一幢楼房,只是为了炫耀这几年辛辛苦苦没有白忙,不能叫村里人瞧不起。总之辛苦赚钱的目的就是做一幢楼房,然后让孩子能考上大学,将来能走出乡村,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我想中国下一代的城里人绝大多数会是民工的孩子,他们背井离乡,拋妻别子,他们睡工棚,把汗水留在城市,自己作为边缘人看够了城里人居高临下的嘴脸,他们铆足了劲,暗暗咬牙,一定要让孩子将来成为城里人。
乡村已经在迁徙,在变化,这些变化在寂静中悄悄孕育,乡里人的梦改变了方向,中国人的乡村情结变成了城市情结,归宿感由乡村变为了城市。他们的下一代好像是客居在这里,他们把目标把家定在了城市,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国的官僚几千年来都有的归隐山林的情结,在这一代已经彻底改变,他们的梦想在城市,拥有城市的楼房才是乡村几代人的梦想。
五
母亲的棉花地在天罗山脚下。天罗山不是大山,它实际上是处于丘陵地带的一个丘陵,但方圆几十里,这座山又算大一点的。几十年前那山顶上有一个“大”形人字架,是一根大木柱三边用钢索牵制住的,不知是哪个地质队做的记号,据说是天罗山有宝藏。我们小时候常常攀着柱子玩耍,那是天罗山最高的巅峰,望见公路上的汽车像乌龟一样爬行,远处阳光下的河滩白得耀眼,还能望见几十里外县城的轮廓。那时候山上树木稀疏,我们天天泡在山上,或打柴,或放牛,或捡蘑燕、摘野果。从东边的山坡上去,再从西边的山坡下来,一个早上要跑好几趟,哪片坡上有几块石头我都清楚。哪个山坳里有几处泉眼,哪个石头洞里有石鸡(青蛙),哪一次在背阴的山坡上发现一大丛石竹菇时,自己那种欣喜的神情,现在都能清楚地回忆起来。
儿时关于天罗山的记忆太多了,有时候我坐在城市的电脑前都能嗅到它清新舒畅的味道。
可是眼前的天罗山已经不是我儿时的天罗山了,前几年我和妹妹春节回家总喜欢到山头上到处转,我们爬上最高的山头,谈一些小时候的轶事,谈各自城里的生活,总是欣喜地说,我们的故乡山清水秀,风光旖旎,等我们老了,一定回归天罗山,我们要回到故乡安度晚年。
我已经好些年没能上到山顶上去,现在是越发的上不去了,因为很多年无人砍伐,每一条上山的路都已经全部封死,山上树木参天,有松树、樟树、山楂树、山毛榉,各种灌木、荆条已经延伸到了山脚下的道路上,整个山头成了茂密的森林,没有一处空隙,虽然我很想再次上到山顶上望一下,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山上是草木凄迷,豺狼出没。我竟然没有想到过,一座山也会改变,并且改变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以至于我会失去它。它实际上是铺天盖地将我覆盖,将我的思维和意识掩埋。想起一首诗,《群山汹涌》:“夜里的星星,这些因遥远/而被缩小的许多太阳/想说些什么?/群山仍在原地,但它们/一直在汹涌。”
是的,那些延绵起伏的群山像绿色的海浪,正在汹涌着将我覆盖,将我的村庄覆盖。
当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进化了的时候,首先荒芜的是那些群山,其次是良田。山是首先被拋弃被遗忘的,人们除了观赏它的自然风光,再不需要从它身上去掳取财富,现在村里人图轻快和省事,也是烧着液化气,家家楼房上装了太阳能,有的用上沼气,只有少数像我母亲一样的老年人,还是烧柴火。而那些城里人节假日都跑到名山大川去旅游,乡村里的人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欣赏风景,他们天天置身其中,生活的压力使他们的心情已经浮躁和粗糙,不能为一只白鹭或一泓山泉而感动。
六
在这样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和母亲一起在山边的地里摘棉花,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温暖的风从西边吹过来,我和母亲的脸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就是一千只阳光的手在抚摸我们。许多的鸟在我们身后的树枝上鸣叫,野鸡翘着长长的尾巴,从不远处的灌木丛里高傲地走过。一只棕黄色的野兔突然从棉花地里蹿出来,它从我的脚边跑过去,它跑到半路上还转过身来定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向山上蹿去,我吓了一跳,放下手中的活计,我撵到林子里去,可是荆棘挡住了我的去路,母亲笑我还像个孩子一样。
那只兔子为什么要看我一眼呢?它认识我吗?它在这里等着是专为看我一眼吗?世界上还有多少心灵能记起几十年前的我,记得我年少的模样?
我在山边到处走走,索性在林子边的草地上躺下来。每到秋天山色都着红妆了,其实红妆只是点缀,绿是山的主色调,天罗山在秋天里红妆翠裹。
干干净净的白云在天上飘荡,山毛榉的叶子摩擦在我的脸上,一种久违的山野里香喷喷的酸果味,还有野菊花带着药味的苦香,糖鸭梨熟透了掉在地上与树叶一起慢慢沁入泥土的腐烂的味道。田野里,中稻已经收割上岸,而晚稻正在扬花,那些味道一起将我淹没,那就是原野里秋天的味道,万物成熟的香味在天地间漫溢开来,淌进我的身体里,将我覆盖。一棵山楂树就在我头顶的上方,上面有玛瑙一样红彤彤的果子。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们小时候如果看到这样的果子,小伙伴们不打破头也会扯破衣服,那时候的果子是长不到这个样子的,常常是在青涩之中就进了我们的肚子。我摘几颗山楂在衣服上擦一下,就塞进了嘴里,一股酸甜的香味直入心脾。
天地间一片祥和静谧,这种静止是一种大境界,是一种空旷和辽远,是一种澄澈后的苍茫;但它同时又是流动的,它汹涌着扑面而来,是无力抵抗的一种陷入,是不愿苏醒的一个梦境。
这样的下午不会再有了,每一个下午都是唯一的。它和生命一起流动,那些看见过我和母亲的棉花地,那些对着我们微笑的向日葵,那些照在我和母亲脸上的阳光,那只偷听过我和母亲说话的野兔,还有那棵将我覆盖的山楂树。时光就像原野上的风,它拂面走过,逝而不返。
这样的下午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我总是很忙,坐着老公的车子来去匆匆。或许见着母亲也日渐衰老了,而我也已经不再年轻,似乎很多的东西都必须珍惜,因为它有一天突然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有时候我们想努力抓住的并不仅仅是时光,还有在时光中流走的那份情怀。
七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城里,在老家住了一晚,和我同龄的珍霞家烙了新鲜豆粑,叫我晚上到她家去吃炒豆粑,珍霞因为在家里招亲所以没有嫁到外村去。我这位童年的伙伴已经做祖母了,这个消息使我想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我也是在儿子出生的那天早上,突然发现母亲老了,那时母亲坐在我的床厅上,我躺在床上看着母亲,一下子感到母亲老了,脸上有褐色的斑点。我当时心里一阵寒总掠过,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我的儿子也会在某一刻忽然觉得我老了,也许他开着车子,而我坐在他身边,他突然转过头来的一瞬间发现他的母亲老了,也会默然流下泪来。生命就是这样,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流走了。
我每次在乡下都是关闭手机的铃声,在鸟叫声中自然睡醒,母亲很早就会起来,从园子里摘了菜回来烧熟了饭,我和妹妹们才起床。这天却早早醒了,从窗子看见坐在院子里拣菜的母亲身子更加的伛偻了,忍不住一阵心疼。如果很多年后母亲不在了,我会怎么办?故乡还会有沾满露水的湿漉漉的青菜等着我来品尝吗?我不忍想下去。
早晨的阳光照进了窗户,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结满了红色的果子,母亲摘了一个大点的用刀切开,晶莹透明的、米粒大小的石榴,酸甜的汁液满口流溢。橘子树也结满了绿色的果子,满满一树,树枝因为承载不起,坠在了地上。一根丝瓜藤从院子外面的墙上爬进来,开满了湿漉漉的小黄花,结了好几条长长的丝瓜;紫藤菜也爬在院墙上(母亲叫它月亮菜),院墙上众花争艳,很是漂亮。母亲每样都摘一些让我带回城里去,装了满满一大袋。
母亲,当我老了,我会回来,坐在夕阳下写一本关于天罗山的书,然后陪着你,然后和你一起陪着天罗山。
我又要走了,我的一生都注定要在重返和离别之间徘徊。我曾经是怎样迫切地想要离开她啊,可是这么多年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只有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怀乡病”“一个人的归宿是他出生的村庄”。是的,无论故乡怎样变化,故乡都是我永远的痛,是我载不动的行囊。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故乡的天空,我的影子被天罗山压住了,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挣脱。我想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走出去的都是躯体,在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中匆忙行走的都是躯体,只有故乡的山水才是灵魂的栖息地,就像那些进城打工的村里人,包括我和我的侄儿侄女,虽然表面上是走出去了,但骨子里永远是乡下人,永远逃脱不了这种宿命,我们的灵魂会永远留驻在故乡。
注:本文中所引用的均系摘自沈天鸿先生的散文和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