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3月3日,一个星期天,81岁11个月的玛格丽特·杜拉斯走了。雅恩·安德里,比她小39岁的情人,陪她走完了最后15年零8个月的旅程。
在我的想象中,少女时的杜拉斯如《情人》描述的那个法国少女一样,她把两条辫子垂在身前,涂着浅红色的脂粉和樱桃般暗红色的口红,眼睛明亮,鼻梁高挺,面容细腻而和谐。她穿着皱边打褶的连衣裙和镶着金条带的高跟鞋,戴着顶男人戴的呢帽;她整个人的美和气质通过她的独特散发出来。虽说小说不能等同于自传,可毕竟从作者18岁的照片上能看出她是异常动人的。
“杜拉斯作为一个女人,你可以爱她,也可以恨她。而作为一个作家,她的艺术魅力则不可抵挡,是不朽的。”这是《杜拉斯传》上的一段话。
花甲之年的杜拉斯又丑又怪,风韵不再,面孔如同干裂的土地,又像是被子弹击中的汽车挡风玻璃。如同她自己说,从20岁时,她的脸就“毁”了,毁其脸面的元凶,不是岁月,而是酒精。
“身处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
“一本打开的书也是漫漫长夜。我不知为什么刚才说的话会让我流出了眼泪。尽管绝望,还要写作。啊,不,是带着绝望心情写作。那是怎样的绝望啊,我说不出它的名字……”这是杜拉斯晚年留给人们的最后的文字。
晚年的杜拉斯给我的印象,永远是一只握着笔布满皱纹的手和一副枯槁的面容。然而,这时候她仍然独特:她性情的独特和写作行文的独特。
因此,她吸引了一个27岁刚刚从哲学系毕业的男人。
这时候,男人在意的已不是她的面容,而是灵魂。我一直有一种误解,以为杜拉斯是在年轻貌美时写作《情人》的,可没想到她竟然是在69岁时写的,更传奇的是:正是她最后一位情人的出现、到来及存在,才勾起杜拉斯创作《情人》的欲望。1939年与她结婚的丈夫昂泰尔姆曾骂她是“疯子”,后来他离开了她。
对杜拉斯来说,生活不能没有爱情。当亲情失去、无情袭来的时候,她闭门谢客,隐居独处,与她相伴的是落寞、空虚、死者的照片与遗物,当然还有写作。她最大的幸运是在生命的终点,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位帮助她写作的男人。
一个少女和她的哥哥,一个法国女子和一个中国阔少,一个成名的老女人和一个懵懂的大学生,杜拉斯的故事已经够惊心动魄、空前绝后的了,不仅如此,杜拉斯还让它化成了文字,她几乎是在用生命写了一个女人历史。想要从她的故事中分离出事实真相简直难以想象。更何况她经常说,书中的真实远比作者本人所经历的一切更加真实。我们真是幸运,这个不免让我们想入非非的女人,她让我们体验到一个女人全部的激情与疯狂。杜拉斯,永远的杜拉斯。她怎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爱着她所爱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清楚地知道:对一位女人来说,当时间残忍的手指将一切撕碎的时候,常常是什么都不会再有了,除了回忆。
然而这时候,竟然还有一位法国女作家的人生经历令我深为惊奇。她同样也是81岁在情人怀抱里安详地闭上双眼的。
1954年,法国政府邀请巴黎的市民参加一次隆重的国葬,悼念一位女作家,她叫高烈特。高烈特1873年出生于离巴黎约100里的勃根底村,印刷公司的少爷威利结识了高烈特后被她迷住了,因此拋弃了独身的志向,于1893年与高烈特结婚。
高烈特的《克劳特在学校》发表后获得巨大成功,一版再版。这使威利发现有利可图,他每天把高烈特关在房里逼她写作,而自己却在情妇家中鬼混。1903年,高烈特以笔名发表的《克劳特出走》写出了她对婚姻生活的幻灭。1906年她与威利离婚。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高烈特写了两本最有影响的小说《吾爱》和《吾爱结束》,描写一个50岁的女人与年轻小伙子私通的悲剧,刻画了灵与肉的矛盾。小说成功后,又被搬上舞台。40岁的高烈特亲自担任女主角。
这时,她结识了来看她戏的年轻商人马雷士·顾狄基特。结果两人演出了与《吾爱》相似的爱情,但不同的是小说以悲剧结束的,而他们则是以喜剧结束的。他们同居10年后正式结婚。当时高烈特52岁,而顾狄基特35岁。
二战爆发后,顾狄基特被关进集中营,高烈特瘫痪在床上无法写作。二战结束后,顾狄基特出人意料地回来了。从此,他担负起照顾女作家的责任。由于爱情的力量,高烈特写下了最后一部也是她晚年最成功的不朽名著《姬姬》。著名电影《金粉世家》就是根据它改编的。
女作家说,创作《姬姬》是顾狄基特给予她的力量,没有顾狄基特就不可能有《姬姬》,她把这本小说献给她最忠诚的爱人。
这些如歌如泣的故事如此真实,使我即使在最苦难绝望的日子里也依然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爱是存在的,是永远的。当岁月的浪潮卷走泡沫,带着青春气质的梦幻和生活中某些飘浮奢侈的情感之后,剩下的就是一块块能沉入时光河底的磐石了。在每一块磐石都刻着一个共同的词语——相依为命。如玛格丽特·杜拉斯和雅恩·安德里,如高烈特和顾狄基特,他们之间都是相依为命生活着的,也许有人能从《情人》中读出过多的欲望,可我认为这种欲望也是在相依为命中产生的,它甚至充当了相依为命的证人。
叶芝在诗中写道:“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辰光/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若真是到了那个时候,我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在炉火旁打盹,我希望自己还能想起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