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没有,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不就是再也不好见面吗?不就是从此天各一方吗?不就是感到爱却要离开吗?人啊,从来不缺少坚强。”
以上这段文字是《人民文学》2006年第6期中的一篇短篇小说里的,小说名字叫《珊瑚》,作者叫陈继明,宁夏的一位作家。
这篇小说描写了一段网络之恋。一南一北分别叫大虫(男)和小虫(女)的两个人,在网上恋上了。似乎网恋是天下最容易的事。的确,在现实不太好出口的话,可以在这里说了。而听的人在现实中听不到、而又可能期盼着听到的话,可以在这里听到了,于是,就感动了。于是,在网上恋上的人极有可能走上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后悔的一步——开始往现实中发展。
小说中的大虫和小虫自然也没能幸免。当然若是幸免了,也不会再有下面的故事了。
为了赴约会,他们精心准备。我所说的精心准备,包括约会所需要的钱,其次是约会所需要的时间,再加之把自己弄成对得起自己、同时又让对方愉悦的模样。这一切收拾停当后,他们各自从所在的城市出发,到两者相距的中间地带一个叫珊瑚的地方约会。
故事这样发生,似乎开始了自身的浪漫。
但一个摆在他们面前谁也无法摆脱的现实是:男子在单位里是一个普通的干事,一个写材料的工匠,没有什么灰色收入,工资卡由老婆管。女子情况更差一些,大学毕业没几年,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员,工资很低。因此,他们严格实施了AA制约会。
为了节约约会成本,他们通常选择在简陋的宾馆,尽管那里有散不尽的霉味,红色的化纤地毯上有很多烟头烧过的痕迹。连两张单人床都窄窄的,床垫的腰部甚至被人坐出了一个深坑,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他们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包完一天的房间之后,还有一下午的空闲时间无处打发,因为他们分手时的列车都是在晚上。这一下午的时间,他们只能在街上磨蹭,哪怕天有些冷。因为如果再花钱开房,无论是谁买单,约会的成本就会上升,影响心理感受。
可就是在这样说狼狈也好、说尴尬也好、说局促也好的情况下,两个人竟然也心生出了爱意。
合上书本,我一直想这段故事中有多少爱呢?
有时觉得,约会对他们来说,似乎就是为了做爱。可又不是完全如此,似乎他们还是有灵魂之爱的。
“那个瞬间,他感觉到她是多么不安,身子抖得厉害,像一个经不起丝毫风霜的小生命。这一瞬间非同小可,他强烈地感到他要爱她,他不能不爱她,爱她的背影,爱她的弱小,爱她的全部。”
谁能说清呢,如何判别身体之爱与灵魂之爱;谁又能说清呢,如何彻底分清身体之爱与灵魂之爱!不管是身体之爱还是灵魂之爱,在这一段故事中,肯定都是多多少少有一点的。因为他们是奔着爱而相会的,再加上他们不仅在约会中添加了爱,而且还努力在营造着一种相爱的氛围,这样到最后,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爱艰难不易而且悲壮无比。
他们开始就约定:只约会八次。一生一世,只约会八次。当然这样的约定,不一定要遵守的。但他们都遵守了。最最关键是他有了终止和她约会的决心。
“如果我留下/我会是你人生道路上的唯一/因此我会离开/但我知道/在途中的每一步我都会想念你”这是她为他唱的歌。她唱得那么不同,纯情,凄美,甚至悲怆。当她的歌声一点一滴散幵在昏暗里时,他只觉得羞愧难当。也许是爱有多深,羞愧就有多深吧。在这样的羞愧中,他想,大概需要撒个谎,和她分手了。结果真的有了个借口,姥姥谢世了,他和他的母亲、妻子、孩子需要搬到另一个更远的城市去生活了。于是,他决定与她分手了。
小说着重描写的是第八次分手。刚才说过的,他们的约会似乎就是为了做爱。以前的做爱,她都要求他用安全套,而这次没有。
“他有些意外,但不想提醒她。这一次,他宁愿不用,他只想快快爱她,尽自己所能地爱她,把一生的爱放在一次里面。”
想来,这两人之间还是有些真情的,甚至真情到了最后,连彼此的信任都显得有些悲怆了。
我总在想,人与人的空间距离,应该不是决定人与人心理距离的关键因素。但如果在前一分钟还拥抱在一起的人,在下一分钟将从此不再见面,是不是彼此更加珍惜更加绝望地爱了呢?
即使爱了,又能如何?爱深爱浅,都不过如此罢了。爱深,是绝望,我们又能做到什么、得到什么?爱浅,则更绝望,我们又能指望什么、期盼什么?
所有的婚外情或是婚外恋,都是从寻找美好出发的。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苍白了,我们太渴望与现实有变化和区别的生活了。于是,我们开始了婚外情或是婚外恋。但所有的婚外情或是婚外恋,必然都是以不太美好的状态而结局的。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法把握的东西太多,最主要的是把握不了自己身体之外的现实,因此只能逼着自己把握好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身体了。在婚外情或是婚外恋中,我们拼命折腾自己的身体,不过就是想让身体作证罢了。身体作证,我们爱得没错;身体作证,我们爱得充满激情;身体作证,我们爱得……是对是错,一切就都让身体来作证吧!
甚至我们还不断地为自己找个崇高的理由慰藉自己。我们反复对自己强调,在彼此相爱的前提下,身体有多靠近,灵魂就能多靠近。用身体去爱,其实和灵魂之爱一样的高贵。
也许小说中的一个段落,就是一种印证:
她说“你担心我缠你。”
他不说话,仍然盯着她,目光有些软弱,处在两难境地。她的目光则暗显霸道,牢牢地盯着他,不放过他眼神里的任何变化。
“你还不了解我。”他说。
她眼睛一闪,期待地看着他。
“我恨不得去死!”他软软地说。
这话令她瞪大了眼睛,他本人也吃惊了。
她突然就一扑,将脸埋在他脸上。
有眼泪流进他外侧的耳朵里了。
这样静止了一会儿,他翻过来到了她上面,开始解她的衣服。在感情最深的时候,在内心体验变得浑浊不堪的时候,身体浮起来了,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拋开他们,身体自顾自地暴裸开来,然后相互纠缠,给着,要着,爱着,恨着,珍惜着,挥霍着,身体变得无所不能,优越感十足,将一切都席卷了进去。
他们像是被挤干了。像是把所有的都给了,把所有的都要了,别无长物了。像空壳一样躺在那儿,这样的结果倒有点差强人意。
这时候的身体之爱,还是身体之爱吗?应该还是,其中容纳的难道不是吗?可为什么他们却如此绝望,同时也让我们看不到一点希望呢?
爱,是让人绝望的吗?
女子先上火车走的,小说作者安排了一个细节,男子托列车员转送给女子一束鲜花,九十九朵玫瑰。同时,作者还安排给男人一个细节。他把女子送给他的一把瑞士军刀丢了,他返回旅馆去找,似乎他对女子很看重。找到后,明明能赶上车的,却故意拖延了时间,似乎他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
以我的拙见,整篇小说都是让人愿意读的,并且吸引人读下去的。
唯独送玫瑰的细节,太过了。我从来不相信玫瑰,而且还是什么九十九朵玫瑰。它又能代表什么?想来,作者是在煽情了,似乎是在为这个有些凄美的爱情留一个更凄美的花环。与这个细节相比,我倒愿意相信,女子为逃避天冷把男子拉进酒吧里后男子的不悦。他担心花钱太多不愿点东西,看着女子点东西时,他的表情一直都是紧巴巴的、没有舒展开来。我倒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这个细节,让我做的思考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婚外的男女才有爱?是不是彼此感受到自己的利益没有因为这爱受到影响,我们才会爱呢?是啊,可能是这样,如果对自己没有影响,爱就爱一点吧,反正不伤筋动骨,闲着也是闲着嘛!如果真的是这样,人类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至于男女错过火车的细节安排,作者似乎想表达男子对这个城市错综复杂的感情,倒是可以接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结尾的一句话。
“后来他看见自己走在珊瑚湾最重要的大街——珊瑚湾北路上,于是他突然想问问当地人:这个城市与珊瑚有什么关系?”
是啊,珊瑚,这个承载了他和一个女人八次约会的地方,与珊瑚有什么关系呢!
那么,小说中那位男子心中的珊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头脑意识中的珊瑚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只能说说自己了。我曾见到珊瑚,在滨海城市的珊瑚馆。色彩斑斓,仪态万千,真的是美轮美奂。那是活着的珊瑚。这样的珊瑚,是极少见的。
我们通常能见到的珊瑚,是那个凝固的、静止的珊瑚。这时的珊瑚,当然也是有它自己的特色。但这种特色,肯定是与活着的珊瑚有本质区别的。这时候的珊瑚,已经死了。
是不是珊瑚的两种状态,就有些像我们所生活的状态:我们需要爱,但我们又承受不了爱!
“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没有,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不就是再也不好见面吗?不就是从此天各一方吗?不就是感到爱却要离开吗?人啊,从来不缺少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