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课
寺院里的早课一般都在清晨三四点开始,这颇似儒家所提倡的“闻鸡即起舞”。无论是佛家还是儒家,都把勤勉当做日常的功课,这正好与当今夜生活的现代节奏完全相悻。
文人的毛病,多年来所养成的晚睡晚起的陋习,想改也是改不掉的。在寺院里,虽然不得不睡得稍早,但总还是很晚,往往我磨磨蹭蹭躺上床,早睡早起的师父们都已经睡了一大觉了。我睡觉一向不好,感觉刚刚眯了一小会儿,就会被一阵又一阵的板子声敲醒,“梆、梆梆……”,我知道,寺院里又一个黎明开始了。
在板子声中,一个又一个寮房的灯亮了,寂静了一夜的寺院开始有了动静,屋外有杂沓的脚步声,隔着窗户,冇一个个身披海青袈裟的身影飘然而过,僧人们集结到大殿的门口。等到一声声钟声响起,他们便按照戒腊(受戒年龄)的长幼,鱼贯迸入大殿,于是,早课开始了。
木鱼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个拖长的音阶,那是课颂前的香赞。在所有的佛牢咅乐中,我尤喜欢课前的香赞称课末的伽蓝赞,实在是很优美的音乐,有-种欢快感,却又没有流行音乐的那种奢靡和放纵。一殿僧人的课颂是一支集体的合唱,香赞则是序曲,是倾情的领唱。“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早课就是这样由维那师的领唱开始的。虽然不清楚维那师的身形和表情,似能想象到这该是一个身材高大、中气很足、胖胖大大的僧人,他的音域是宽广的,在发声上属于男中音。接着,集休的课颂就开始了。声音是舒缓的,音频是中性的,在木鱼有序的敲几下,诵读的节奏渐渐加快,一波一波,就像是在黎明的海滩上,风推送着波浪,一下一下吻咬着沙滩。于是,我也就在这样的波浪声中时而睡去,时而又醒来,那大殿里的诵唱就和着我的似梦非梦一直到结束的时候。
我刚去甘露寺授课时也曾经想参与早课,主要是觉得新鲜,但几次以后,就再没有耐性了。后来我知道,不仅是我,就是一些年轻僧侣,同样不耐烦这种日复一日的功课。况且还有冬天的寒冷,夏天的暑热,大殿里一站就是两个小时,没有恒久的功夫,是很难坚持下来的。因此,在一些寺院,早课是被硬性规定必须参加的,缺漏者或者要被扣分,或者扣除奖金。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年轻僧人经常犯规。甘露寺就有学僧因多次不上早课而被开除学籍的例子。有人说,出家人自在啊,于是有出家人说:让你来试试?说得是啊,仅早课一条,能坚持下来就是很不容易了。
过堂
“这年头,吃饭还是什么大问题吗?”
我曾在一个大寺院斋堂的墙上读到这样的偈子:
今日示尔修道法,即在吃饭穿衣间
一言说破无别事,饥来吃食困来眠
这是谈禅的偈句,很多禅师常常用来训诫学人,让他们别把禅高挂在天上。禅,其实即是最普通的小事,学禅的人须从吃饭穿衣这样一些最普通的小事做起,方能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由此可见佛家对吃饭这样一件小事、平常事的看重。
我在另一座寺院斋堂门口看到一联也很有意思:
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
请看座上佛,亦不过认得田自心来
此联一问一答,问世间吃饭人,有几个懂得饭是从米中煮来这样一个平常的道理呢?下联答曰,唯有智慧人才知道这粒粒稻米来自田间,而田间的稻米又是人们用心和力的劳作收获而来。
另有一联:
粥来饭去,莫把光阴遮日月
钟鸣板响,常将生死挂心头
因此我说,这年头,也只有佛家才把吃饭当做大事,当做比生命本身更要重要的事情。
我刚接触佛门,对僧人过堂中的种种繁文縟节烦不胜烦,不就是吃一餐饭吗,何必全身披挂,三衣倶全,从大殿到五观堂(斋堂),念佛念法又念僧,直把该念的佛该念的菩萨全都念尽了,这才开始吃饭。吃时,须正襟危坐,不准发出一点声音,包括喝粥和咀嚼。如要添饭添菜,仍不准出声,只用筷头在碗中某处一指,当值的僧人自会按你筷子所指的位置为你添来,仍是不准出声。
但凡从寺院里出来的人,都知道吃一餐饭真不该是一件小事,能吃上一餐饭,更不应该看做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为此,不独碗中不存一粒一根,甚至碗中的汤油,也要拿开水冲了一并喝下。真正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我再也不敢轻视“过堂”,再也不敢小看这一餐饭的功夫了。直到现在,不论是在家一日三餐还是出门应酬,我的碗里同样不存一粒一根,由此而成了习惯。有时候,看到大盘大盘的剩菜剩饭,心中不免会有一丝感觉,于是便想起那句对联: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
过堂是佛门一宗重要的日常佛事,去一座寺院,看其宗门规则是否严格,看管理者是否管理到位,一要看这寺院早饭两堂功课,二就要看“过堂”的功夫了。那些到吃饭时各拿一只海碗像某些机关食堂一样谈笑风生的寺脘,你还能拿它当做一座寺院吗?人们也有理由怀疑这寺院的住持到底是否受过正规的佛门训练。
我去甘露寺,虽然作为教授并不要求一定过堂,但我还是习惯同僧人一同过堂,一是为了表达对寺院的尊重,二是要让自己的日常生活规整起来,并以此约束自己日渐懈怠的人生。每过一次堂,我都感觉到自己的人牛发条又紧了一轮。
晨钟暮鼓
北周时有庾信:“戍楼鸣夕鼓,山寺响晨钟”的诗句,可见“晨钟暮鼓”并非仅指寺院生活。据说古代每逢重大节日或喜庆之事,必在城楼敲钟击鼓以示庆祝。然而寺院里却把晨钟暮鼓当做每日的例行功课,当做策励僧尼和世人的一种“警”钟。“警钟长鸣”的典故,应该即是从这里生发而出的吧。唐代李成用的《山中》诗:“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把晨钟暮鼓当作对山河日月的丝丝牵挂,迸而对天地人论的日日悔悟,这应该是古代文人士大夫出世思想的形象表达吧。
我在很多寺院里都曾看到这样的对联:
晨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
佛号经声唤回苦海梦迷人
这是佛家对晨钟暮鼓的进一步延伸,也是佛家为人处世的积极态度。可见无论是出世者还是人世者,对待人生的态度是一样的。
去年有人问我,不是说晨钟暮鼓吗,为什么我在一些寺院里晚上仍然听到钟声呢?我回答他说,所谓晨钟暮鼓,并非是说早上敲钟,晚上击鼓,在一般寺院里,无论早晚,钟和鼓都一并要响的,只是早上先敲钟,后击鼓,晚上先击鼓,后敲钟。
我爱睡懒觉,早上的钟鼓我听得很少,但晚上的钟鼓却认真地听过几回,也认真地观察了几回,即使是坐在这里写这篇文章,仍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寺院里钟鼓的位置摆放自有规定,一般说来,鼓在东南,钟在西北。鼓是一面大鼓,直径在一米五左右。击鼓者手持两根长长的竹竿,那鼓声先是舒缓的,如细细的风掠过田野,风鼓荡起成熟的麦田,在小溪里掀起丝丝波纹,让人们感觉到世界的宁静和美好。渐渐地,鼓声变幻着节奏,时而轻,时而重,于是,一座大殿均被鼓声激荡着,再没有别的声音。隐隐间,有雷声自远方隆隆响起,并偶或有一道电光划过,接着,暴风雨开始降临,继而雷声大作,天地在震荡,海涛在呼晡,人也在不自不觉间惊悚起来,感觉这世界变化的无常,时光消逝之神速。在这样的鼓声里,仿佛看到天地间一切的生灵如此弱小,生命是如此短暂,于是也忽然觉得,那过去的一切,都不过是电光石火,稍纵即逝,唯有这天地间的造化之物是不朽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就在你为人世的忽忽而悲凉,为生命的匆匆而叹息时,那雷声却渐渐远去,忽然间雨过天晴,有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无数道金箭刺破云层,天地间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这时候,西北角的钟声响起来。与鼓声相比,钟声就祥和安谧得多。鼓声是警策,钟声则是祈愿。在这种宁静的祈愿声中走出大殿,天已很晚了,猛然抬起头来看瓦蓝色的天空有一轮明月,于是,仿佛感觉自己刚刚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天地间的一切,都让你感觉是那样清新。
坐禅
禅是坐出来的吗?非也,是也。
唐代的马祖道一去南岳悟道,他选择一块大石开始了长久的禅坐。南岳怀让禅师看到这年轻人的执著,便问他说,为什么总是坐在这里?道一说,成佛啊。第二天,怀让默默地走到道一的身边拿起一块烂砖开始霍霍地磨起来,这当然影响了道一的禅坐。道一说,你磨砖干什么?怀让说,成镜啊。道一笑起来,说,磨砖岂可成镜?于是怀让便启发他说,磨砖不能成镜,静坐又岂能成佛?道一忽然明白了其中道理,于是他拜在怀让的门下,成为南岳怀让之后南禅宗的又一位著名的禅师。
然而禅坐的确是成佛达智慧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梯。当初释迦牟尼走出王來到一座苦行林中,便选择了一棵巨大的菩提树,开始了他的禅坐。据说他在菩提树下不吃不喝,共禅坐了四十九天,忽然领悟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只是人的妄想执著,迷住了人的本性,所以才有愚智者无法见性,无法成佛,无法达到大智慧。释迦牟尼拋却了菩提树下的禅坐,走出了苦行林,开始接引弟子,叫弟子们宣讲他在菩提树下悟得的真理,这就是佛教史上所说的“初转法轮”。
有人说,释迦牟尼之所以得悟大道,是因为他终于走出了苦行林,是因为他认为,折磨肉体的苦行并不能使人得到解脱,只有真实地走人生活中,才能得到最终的悟解。
也有人说,如果释迦牟尼没有菩提树下的禅坐,便不能悟得那最初的真理。于是,佛教上便有了关于修行次第的三段式:“戒、定、慧”。一位悟道者必先戒除人生的贪欲,让身心安定于一个无念的层次,久而久之,必能得到最终的智慧,得到成佛的根本。
于是,对于坐禅一事,历来的佛教大师们各怀己见。对一味禅坐以为能够成佛持坚决反对意见的当然要数六祖慧能了。他的“顿悟”法门像一道亮光,给无数想成佛作祖的人指明了一条通达胜利的捷径:一念悟者即可成佛,一念迷者即是众生。读《六祖坛经》,似乎真的没有发现慧能有禅坐的记载,而他对禅坐成佛者的打击,却是空前的。他的一首著名的愒子:“生来坐不卧,死来卧不坐,一具臭骨头,何必文章做。”慧能明确地告诉那些迷恋于坐禅的人:不就是一具臭骨头吗,有什么文章好做呢?虽然如此,但佛门中坐禅仍是一道重要的功课。这大概是人们普遍觉得,还是那个被慧能挤出六祖宝座的神秀大师的“渐悟”说对一般人最为适用,对于普通智慧的人来说,还是按照修行次第的三段式,慢慢来吧,禅坐是必不可少的啊。
一般的大寺院,必设有禅堂。禅堂的位置在大殿的后侧,一方相对安静的处所。禅堂中央安一佛像,四围沿墙则是一只接一只的禅凳。我第一次进禅堂,是在广东云门寺。那里每天规定僧人必须在晚饭后坐一支香(约一小时)。我那天进禅堂时,禅堂里单位已满,唯有靠门处一排禅凳空着,于是,我便在那位置上坐下来。刚把腿盘起坐下,有人轻轻地走到我的身边,贴近我耳说:“老师,这里不是你坐的位置。”我吓了一跳,我知道,我坏了禅堂的规矩了。后来知道,那个位置是留给老班首(年老而德高望重的僧人)的,我一个在家俗人,又哪有资格坐在那里呢?
禅堂里的规矩是严格的,坐禅者当然不准发出一点声音,否则,便会被罚跪香,轻则一支香,重者三支。别人坐着,你却跪着,别人禅毕离去,你却还须跪在原地,一直等那香燃完。班首还要问你,知道错了吗?你便说,知道了,这才饶你出堂。
云门寺的禅堂很大,一般可容纳上百人坐禅。禅堂的窗户开得很高,这是因为坐禅入定后,人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张开着,这时候是经不得风的,否则会染禅病。禅堂里到处贴着这样的标语:一念到底!父母未生我时我是谁?念佛者谁?一支香结束,禅者会在僧值师的带领下绕佛数分钟,让久坐的筋骨活动开来,让空灵而虚无的一颗心落到实地。数十或上百人围着禅堂中间的佛座,排成圆圈先缓缓行走,继而加速。这时候,禅堂里不闻脚步声,只有僧人宽大的僧袍在空气中摆动的呼呼风声,感觉有千军万马在原野奔腾,似有雷霆万钧在上空激荡。忽听僧值师的戒板一响,所有的脚步都在同一时间忽地停下,所有的.天籁之声都止息了,这时,就只听到身边禅者粗重的鼻息之声。身上有微汗浸出,感觉像是一个久未沐浴的人刚刚经过一次彻底的洗礼,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