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阵一阵地下着,打在四周高大的灌木上,温馨而又细密。宋朝的风,唐朝的雨,一千多年过去,从来就不曾改变。我们走在林子里,走在湿滑的石头路上,去寻觅禅者的踪迹。刚刚去过仰山,瞻仰过仰山慧寂禅师的舍利塔,现在,我们又前往洞山,与良价禅师对话。一行二十几人,怀着不同的目的,踏上这条问禅之路。这一刻,我们都成了在这条路上奔走的禅者,我们去寻找一千多年前的洞山良价,去寻找一颗自己丢失已久的心。
唐代的会昌废佛,迫使一大批禅者隐蔽在江西的这一片茂密的山林里。仰山慧寂、洞山良价、黄薜希运,这些在中国禅宗史上让人肃然起敬的名字。对于仰山慧寂,我所记得的就是他少年时期的一则故事:父母逼他去参加科考时,他竟断指,并且说:“请不要逼良为娼。”十四岁时,慧寂第一次来到老师处受教,老师将一部重要的经典交给他,囑他在一个月内熟练背诵,然而慧寂只看了一遍,就将那部经典随手扔进了火炉。“那不过是一个本本,”慧寂说。看着师父懊恼的神情,慧寂又说:“如果你还想要,我把它再抄写一遍就是了。”说着,就将那“本本”一字不漏地抄写完整,交给师父。
这则故事或许有虚构的成分,但却让我们明白两点,其一,少年慧寂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这对于一个伟大的禅者是必需的;其二,禅者蔑视一切名相,包括被当做“经典”的本本,他们所看重的,只是自我的体验。
为了弄懂“草木瓦砾皆有生命”这句话的真义,洞山良价先后参访过的老师不计其数,最后,他来到湖南醴陵,拜访他最后的老师白云禅师。白云禅师将这个千里迢迢从浙江赶来的少年带到春天的旷野里。天空飘着
如絮般的白云,风声忽忽,四野的草木在风中发出轻轻的叹息。老禅师问他:“孩子,你听到它们说话了吗?”良价惊讶不已,说:“原来是这样啊!”有时候,一个缠绕了我们无数年的疙瘩,解开却只在一瞬间。
很久以前的愿望,有机会一定沿着禅宗发展的路线走一趟,实地感受一番禅者的心路。问禅,是我许多年写作之余的副产品。每次去参悟禅者的行迹时,都会被那个世界的清纯而感动。那是一个轻物质重精神的时代,无数精神世界的漫游者,宁可放弃官场名利的角逐,却行走在这条湿滑而狭窄的山林小路上,去寻找智慧的源泉,去追寻生命的来路和去路无法知道他们寻觅的内容,但我们却感受到禅者内心的欢欣。于是,我们不得不问自己:你真的很幸福吗?
远处,洞山寺在望了。青藤缠绕的山墙上,“曹洞祖庭”四个字依然醒目。山门前的稻田里,秧苗在细雨中青翠欲滴。泥泞的田埂上有一行脚印,我忽然相信,这就是一千多年前洞山良价踏过的痕迹。不大的脚印,汪着清亮的雨水,映衬着一大片瓦灰色的天空。一滴水中看世界,这是禅者的习惯思维,现在,我算体会到了。雨终于住了,空气清新而湿漉。有此起彼伏的鸟鸣从林子里传来,越发让人感觉天空的高远和这片山野的宁静。我对洞山良价说,啊,我已来过!
洞山寺的法师是一位来自浙江的年轻僧人,清朗的面目,穿着斜襟中褂,看上去就像刚刚从玄奘的译经场走来。说起一千多年前这条山路上的人头潮涌,法师给我们说起“走江湖”的典故。慧能以后,他的弟子们分别在江西和湖南宣扬他的顿悟学说,“顿悟”二字,让无数奔走在迷惘中的人们忽然醒悟,原来人人皆可成佛,人人皆可成大智慧者,只消拂去心里的尘埃,让原本明镜般的心重现光明,成佛之路即在眼前。
其实,禅并不仅仅在这片深山老林里。我相信,如果不是唐代的会昌废佛,身在浙江的都市里,洞山良价照样会让他的名字千秋传颂。因此,我们又何须寻寻觅觅?我们应该明白,无论是喧嚣的市井,还是宁静的乡村,禅无处不在,问题是,我们是否应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我们生命的本怀和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