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沱江边的一家小旅社一放下行李,我们便在导游的带领下去看望沈从文先生。
同行的人中大多数都不是作家,但是,大家差不多都知道沈从文,也都读过沈从文的作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股文学复兴的大潮中,沈从文的复出有如一阵天籁之音,让荒漠的中国文学界亮出一道彩虹,人们终于知道:文学原来可以这样纯美。
这是一个秋季,滴滴答答地下着雨,却并不湿人。古老的沱江幽幽地流淌着,沿江的吊脚楼在风中肃立,就像一只只毗邻而栖的高脚鹭鸶。此时就无端地想着,该听到大佬的歌声了吧。说来也怪,那沱江里的游船上,却真的传来一声高亢的吆喝。我知道,这就是沈从文,是沈从文在半个多世纪前唱出来的浑如铜钟般的歌声。于是,我在心里悄悄地说,先生,我来了,我,一个文学后生,踩着你的脚步,听你唱歌来了。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混合着似有似无的雨水,打湿了我的脸,咸咸的,涩涩的,又都是沈从文的味道。
凤凰街被一股雾气笼罩着,脚下的石板路每一块都那么光滑、湿润,映照得出人影和街影,这一切都散发着泛黄的痕迹。我对这种痕迹熟悉得很,湘西,就该是这样的吧。
在街的尽头,我们幵始沿石阶向南华山攀爬而去。导游小赵知道我是作家,便靠近我身边说,看你是否与沈从文真有缘分。说完,便有意与我拉开一段距离。南华山位于沱江南岸,此刻,它浓郁、苍翠,被雾气酽酽地覆盖着,冇一声鸟叫从山林间传来,倒像是对我们的到来发出似曾相识的惊叹。转过一个屋角,我看到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黄永玉为他的表叔沈从
文题写的悼文: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我知道,我们离沈先生很近了。这时候,掠过江水,从山下沱江岸边传来的棒槌之声声声入耳,这一刻我忽然想起那神秘的“放蛊女人”,想起沱江里的船工号子,想起风情万种的妓女,当然还有温润而透明的少女翠翠。我知道,这些都是沈先生熟悉的乡音。沈先生在外面漂泊了半个多世纪,现在,他终于回到凤凰,回到湘西他的故乡。沈先生在他的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沱江,提到这条“流动而不凝固”的水,他说:我学会思索,我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我终于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前止住了脚步,那是一块一人高的大石,或许是从沱江里打捞上来,未经打磨,就这样原封不动地搁在了路边,或许它原本就生在路边,供路人栖息,由路人抚摸。石上刻着沈先生的两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而碑的背后,是沈从文妻妹张允和的悼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正是凭着这石上的字,我才找到沈从文的。应该说,这是我一生里所见到的最为平实、最不招人耳目的坟墓,一如沈先生其人,谦恭、柔韧。如果不是那石上的字,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这里栖息着写了《边城》的沈从文,写了《长河》的沈从文。然而相比起那些高大而令人瞠目的墓碑,沈先生的这块大石要让人亲切得多。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中为沈从文写过一句话:人死如远游,他归来活在人心上。
我想起我八十年代初写的一些小说,一想起那些临摹沈先生风格的小说,我对沈先生就充满了感激之情。那时候,已是大龄青年的我半路出家,忽然做起了作家的梦。我疯狂地学着前人,学着今人,然而却隔膜得无从下手。一本《沈从文小说集》让我豁然开朗,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原来文学是可以不依附于任何政治的。美是可以模仿的,我就是这样试着走近了沈从文。我喜欢翠翠的温润透明,喜欢大佬的纯朴和愣怔,当然还有那沱江边的船工号子,以及那曾让千万船工释放原始本能的吊脚楼里的妓女们。即使是妓女,沈先生的笔下都一样楚楚动人。这正像沈先生自己所说,当我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
离开沈从文墓地,再次走到凤凰街时,看到衣着时尚的少女们骑着自
行车驶过,她们旁若无人地在石板路上骑行着,大声地笑闹着。我忽然明白沈先生为什么把他盖世的才情截止于四十五岁以前,截止到那部“令人哭笑不得”(黄永玉语)的服饰专著了。当翠翠不再凄婉,当大佬们的船工号子所表达的不再是纯真的爱情时,沈从文还有歌唱的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