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的黄氏家族中,祖父这一房辈分最低。直到现在,偶尔回到老家,见到一个流着鼻涕的“爹爹”或睡在摇篮里的“叔叔”,实在是不足为怪的。但却有比我们更年长,辈分比我们更低的,譬如已逾古稀的孟其老师。
二十多年前,在堂兄黄华康的引见下,与孟其第一次见面。他握着我的手,叫我“小爷”。面对比我年长、头发花白的孟其,我一时语塞,但还是反应过来,根据他的职业,我叫他“孟其老师”。他是极其健谈的一个人,嗓音洪亮,中气十足,说话时不时挥动着手臂,抑扬顿挫,像是背书,又像一直就站在黑板前,面对的永远是他的学生。
五十多年前,十五岁的黄孟其从怀宁师范毕业,来到东至县东流小学做了一名小学教师。直至今天,走在东流街上,提起黄孟其这名字,没有人不知道的。在这个镇上,祖孙三代都是他的学生的大有人在。
古老的东流镇位于长江之南,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位于牛头山上的秀峰塔让这个不大的镇子有一种深远古气。我一立觉得东流的地理位置极似我的出生地大通,以至每次来到东流镇,都有一种梦回故乡的感觉。认识孟其后,来东流就更勤了。孟其的家坐落在陶公祠附近的一座山坡上。一条弯曲的山路以及茂密的山林隔断了他的家与镇上的空间,他那不大的山居既有山野的宁静,又不曾与城市隔断,这应该是当今很多有着隐士情结的士大夫们梦寐以求的住地。我尤喜爱孟其山居四周的那些苍苍树木,它们有的是天然生成,有的则是孟其亲手种植,几十年过去,就成了现在的这片森森的林子。盂其没有接受学校分给他的住房,却选择在这座山坡上构筑自己的山居,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老岳丈就住在当地村子里,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他骨子里的对这山野的热爱。
“读书写字做学问,教书育人种庄稼”,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在孟其书屋里看到的对联。一半在山野,一半在喧嚣,居住在这山林的孟其一边教书,一边也在农事中打发着自己的闲暇。他读书广泛,上下古今,均有所猎,他侃侃而谈,兴奋时朗声大笑,由不得人不跟着他一同欢畅,一同进入永无忧愁的境地。偶尔,我会在一些报刊读到孟其充满故乡情怀的文章,淡淡的忧愁,就像这秋天的雨,文字却是质朴的,像他的人,流淌着一股浓浓的文人气息。
挑着粪桶,走在田埂上的孟其更像一个乡村老农。附近有孟其家的菜地,种着玉米、棉花和黄豆,更有四季菜蔬。困难年代里,地里的麦子和玉米弥补了粮食的不足,那些肥嫩的菜蔬,多余的就送人了。受惠者既有他的同事,也有周围的邻居。每次我去东流,孟其都会大包小包地塞在我们的车屁股后:鲜嫩的玉米,带着湿润泥土的萝卜以及树上的栗子,有时则是干豆角,地沟中的马齿苋等。
这个秋天,我带着母亲及妻小再次来到东流镇。正是午后,一家人都是恹恹的,但走到孟其家门口,全都兴奋了,包括母亲。门前苍苍的树林里,肥大的滴水观音掺杂其中,让人有置身热带雨林的新奇。金桂正艳,晚香玉虽近枯萎,却依然香气袭人,高大的柿子树有过几次收摘,但足够中饱我们的私囊。几个年轻人叫闹着,攀上柿树,母亲则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同孟其夫妇摘着毛豆。她们说着故乡往事,孟其大声地回应着母亲,他们一来一往,将上世纪的乡村故事像电视剧一样演绎在我的面前,一幕一幕,每一幕都令人叹息。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透过树缝,可以看到明净如洗的一方天空。在这个下午,这院子里的每个人心情都是极好,我想,是因为这山野,也因为孟其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母亲也变得年轻了。
隔着一座山头,那儿的陶公祠里立着一尊孤独的塑像。虽与陶渊明为邻,但孟其老师却全然没有旧时文人的孤傲忧戚。“读书写字看电视,养花种菜勤散步”,退休后,孟其书屋的对联有了些微变化。许多年来,孟其总是适时调整着自己的人生坐标,以适应这个变化的社会和自己变化着的人生。正是这种智慧的人生,才使得孟其的身上始终洋溢着一股不倦的气息,并影响着一切同他相处的人。当然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