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绵绵细雨,我们行走在古袁州(今江西宜春一带)的重重山道上,去寻找沩仰宗的开宗者之一的仰山慧寂禅师。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看到远处的黄墙飞甍淹没在一片烟云之中,我们知道,那就是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仰山寺了。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江西境内游弋,江西境内的寺院规模一般都庞大得惊人,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辱没这些宗风淳厚的禅宗祖庭。仰山寺从仰山的半腰一直逶迤到山脚,每一座殿堂都气势恢弘。看着这些富丽堂皇的寺院,我总会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相信,在重精神、轻物质的年代,一定不会有这样宏伟的殿堂,不会有那样整齐的寮房,当然也不会有架在寺院外墙上的空调机。汇集了一千多四方学子的寺院,只能靠自耕自食。夜里,他们在简陋的茅棚里参禅打坐,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仰山寺周围的那些梯田里劳作着,在山花与流泉中穿越时空,去观照生命中那原始的真性。
刚刚读过沩山灵佑与他的弟子仰山慧寂的一则公案。一块待耕的山地旁,沩山与慧寂正挥锄劳作。沩山放下锄头,指着那片开阔的山地说,我怎么感觉这边的地高,那边的地低?慧寂知道,老头儿一定又在考他了,他可轻易不上这老滑头的当。刁灵的少年说,我怎么觉得这边的低,那边的高呢?沩山说,我说得没错,你只要站在地的中间看两头就知道了。慧寂说,我不必站在中间,也无须看两头,我偏要说那边的高,这边的低。沩山说,你可以用水来量一下,因为水是能够测出高低的。老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学生应该没有辩驳的余地了,但执拗的学生仍然说,水也无法测出你所说的高低来。他指着不远处的那片梯田说,老头儿你难道不觉得高处高平,低处低平这样的道理吗?春雨阵阵,那片沿着山坡开凿的梯田
像一块块明镜映衬着一片片蓝天。慧寂说得没错,无论是咼是低,每一梯田都处在一个水平面上。老头儿无话可说了。
“高处高平,低处低平”,这难道不正是佛说一生的道理所在吗?少与慧寂的总结蕴含着怎样的人生智慧!一千两百年后,当我在无意间读到昼则公案时,那个沉闷的下午顿时变得生机盎然。我相信,那一刻,作为逢师的沩山灵佑是多么欣慰--在他的晚年,终于得到一个可以承接宗风拓弟子。
没有德山棒,也没有临济的喝,在中国禅宗的五大宗派中:沩仰宗掘认为最温和,但是刀光剑影却无处不在,正是在这种刀光剑影中,弟子的智慧被老师一点一点地开启,直到双方“方圆默契”。
慧寂十四岁生日的那天,根据南方人的习俗,父母决定为他择娉完婚。慧寂在百般反抗而无效的情况下,只得采用斩断手指的断然措施,最后妥协的是父母而不是他。于是,他参谒耽源禅师出家为僧。
耽源对这少年十分器重,随即将一本世代相传的《六代祖师圆相》图交给了他。这是一本祖师们代代相传的禅宗祖谱,不仅记录了历代祖师的年谱和业绩,同时也完整地记录了这些祖师们习禅和接引学人的方法。让耽源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慧寂只看了一遍,就将它丢进了火炉。耽源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说:“你疯了吗,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进火里?”
慧寂轻松地说:“不过是一个本本,要它做什么?”
师父说:“你说得轻松,传了多少代了啊!”
慧寂见师父急了,就说:“你要是还要它,我再重记一遍就是了。”说着,就凭着记忆,将那个“本本”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这件事被后人记下来,是要说明两点,其一,慧寂有着超人的记忆,其二,可见少年慧寂对一切“本本”的蔑视。彻悟本心,不依无相,是慧能以来南禅宗的祖师们一直推崇的心要,慧寂天生就是一个南禅宗的杰出传人,无怪乎他在老师逝后,圆满了老师生前的理论,创立了中国禅宗中的一个重要的派别“沩仰宗”了。
当初慧寂来参沩山灵佑时,大约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灵佑问他:“你是无主的沙弥还是有主的沙弥?”
乖巧的慧寂立即就说:“无主沙弥。”
灵佑又问他:“你的主是谁?”慧寂就从法堂的西边走到东边,然后就侍立在那里。沩山灵佑面无表情,但是,谁都看得出,老头儿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就像当年的西竺达摩在嵩山的一个山洞里苦苦等了九年,终于等到他的弟子慧可一样,这些年来,渐近晚境的灵佑难道不是一直在等着慧寂的到来吗?
一天师徒俩一同去赶集,沩山指着市面上密密的人群问:“他们中间,有没有佛和菩萨呢?”
慧寂立即回答说:“老师觉得哪个人不是佛和菩萨呢,请指给我看好吗?”
长年的相处§师徒之间总是能达到奇妙的相印。有一次,一个僧人从很远的地方前来问法,因缘不合,那个僧人很快就下山了。正好被在山坡上放牧的慧寂看见,于是就迎上去问:“为什么这么快就下山了?”
那僧人垂头丧气地说:“和尚问我,你叫什么,我回答说是叫归真,和尚说,归真在哪里?我不知何意,因此无法应对。”
慧寂说:“你再回去,告诉和尚说,我现在能够回答了。你就说归真在耳里,在鼻里,在眼里,在自身的一切感觉意识里。”
僧人又回去了,然而当僧人把慧寂教他的话转述了一遍后,沩山大声地斥责那僧人说:“弄虚作假的家伙,这分明是能教化五百人的高僧说的话。滚下山去!”
慧寂在沩山灵佑的身边一直随侍了十五年,有一天,灵佑问他:“《涅盘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
仰山回答说:“全是魔说。”
灵佑看着这个否定一切现成理论、却只相信自己的内在感觉的弟子说:“将来谁也奈何不了你啊。现在,你可以离开我,单独弘法去了。”于是,他坚决地把这个最得意的弟子撵走了,撵到江西的袁州。
不知道慧寂离开沩山后,是否与他的老师再次见面,但对于心灵相契,心如明镜的禅师们来说,日日相见与永不再见又有什么差别?沩山知道,慧寂之后,还会有另外的弟子前来问法,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刁
灵,一个比一个更成大乘气象。
果然,很多年后,一个叫智闲的年轻人走进沩山,走到老之将至的灵佑的身边。只是,很久很久,这一对老少一直没有一次面对面的机会。长久的沉默之后,最先沉不住气的倒是老师了。沩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需要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开启这年轻人被尘埃蒙蔽的心性,他要看到又一个大德沿着一条菩提之路一直走下去。沩山让人把智闲叫到身边,说,我听说你在百丈禅师那里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现在,就请你把父母未生你之前的事情说个一二给我听好吗?这是一个穿越生命本源的问号,这穿越生命本源的问号不知难倒了多少看似聪慧的学子,果然也难倒香严智闲了。大汗淋漓的智闲请求老师能给他三天时间。以后的日子,智闲不思食,不思困,他把所有的读书笔记都翻烂了,却无法找到答案。三天之后,香闲不得不来到老师的丈室,请求老师直接把答案告诉他。没想到老头儿说,我告诉你的,是我的东西,于你何干?再说,我要是把答案告诉了你,你将来不把我这老头儿骂死才怪。
吃了闭门羹的年轻人回到寮房,将所有的笔记一把火烧了,他发誓说,从此不再学佛了,就做个粥饭僧,混着过日子吧。他离开沩山,开始了漫长的行脚。后来,他找到一座废弃的草庵,就在那茅庵里住了下来。他效法当年的达摩祖师,每日闭门苦究:父母未生我之前我在哪里?半年之后,当昔日的同参无意间在这座山野茅庵发现他时,同参向人描述说,现在的智闲就像是一个鬼,他两眼乌黑,一脸焦灼,人似乎老了一百岁。同参们很想帮助他,但同参们清楚,如人饮水,冷暧自知,“我告诉你的,是我的东西,与你何干?”要开启真正的智慧,除了自己,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帮他。
智闲在这座茅庵不知住了多久,那一天,他被一阵鸟鸣惊醒,推开茅庵的大门,他看到一派舂天的景象,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及至茅庵附近的层层翠竹无不充满无限生机。这是一个开垦的季节,香闲决定暂时放弃他追索了很久的禅问,拿起一柄生锈的锄头,开始清理茅庵附近的那块山地。他挥汗如雨地劳作着,锄子触到一个硬物,他的手一阵麻胀。他捡起一块瓦砾,使劲地朝远处扔去。飞出去的瓦砾击破空气,击打在一根新竹
上,那清脆的一响,也击破了智闲像瓦砾一样僵硬的思绪,只是在一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与这声音融为一体,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划破时空,进入无限的太虚之境……
智闲顿时泪流满面,他向着沩山的方向低头便拜,哭泣着说:如果老师当初为我说破,我哪有今天的开悟?于是,他丢下锄头,回到茅庵,挥笔写下如下的诗偈: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
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
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诗愒传到沩山,传到生命垂危的灵佑那里,灵佑接近枯萎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意。
我们走进仰山寺的塔院,走近仰山慧寂的灵骨塔。塔或许是原来的塔,但经过修葺,失去了它应有的本真。塔前的水泥香炉里,几支被雨水打湿的香零乱地插在那里。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一抹阳光照在远处的山谷里,照在我们来时的山路上。我知道,那条山路曾经磨破了无数双鞋底。千百年来,一批批人们来到这里,来到仰山慧寂住过的寺院,或者寻求开悟,或者就是想求得菩萨的保佑。人们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走,不知道有几人能像慧寂一样,有幸受到他老师的一声赞叹:将来谁也奈何不了你啊!
就在我将转身离去时,忽然听到从虚空中传来的笑声。我确信,这是一千多年前慧寂发出的笑声。他在笑我,笑我们,笑这个轻精神而重物质的时代。我们总是四处寻求着能享用一生的宝藏,但是,就像那个揣着一只百宝箱的乞丐,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大佬。只是我们并无慧眼,无法识得那藏于自身宝藏的价值,这实在是现代人的“杯具”,当然也是我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