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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愿是座赵州桥

我从江南南泉山回来,所以我要说说赵州,说说一千多年前的智者赵州从谂和尚。

我去江南时,正是阳春三月。江南三月的风是轻的,空气是这样醉人,江南的雨迷离而缠绵,江南的山,江南的水,都似乎笼罩在一种轻纱般忽即忽离的雨雾之中。南泉山远离都市,山并不高,却浓而湿,拧一把,能淌下大把的水来。四周除了山,几乎看不到一处具有时代标志的建筑,山路上除了我,只有鸟儿的啁嗽一路伴着。我迷路了,四野一片静寂,懵懂中忽然就想,这四周的一切,与一千多年前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我知道,一千多年前,也是在这条山道上,也是这样细雨迷茫的日子里,沙弥从谂正像我一样悠悠地走着,甚至也像我一样,寻找南泉山,寻找南泉普愿禅师。

走过一条山冲,眼前是大片待耕的农田,有老农牵着牛向我走来。我的眼前,不由幻化出当年两位智者相遇的一幕。

牛歌在山野间回荡着,浑厚而质朴,老者穿着簑衣,戴着斗笠,牵着水牛,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从谂想,这老头儿日子过得不错呢,种田、读书、牧牛、悟禅。从谂知道那老头儿是谁了Q于是,他迎h前去,合掌问着:“对面就是南泉普愿禅师吗?”

普愿和牛都站住了,普愿说:“孩子,你从哪里来?”普愿记得,当年他拜见他的老师马祖道一时,道一也是这样问他。

“从河北瑞象院来。”

“好啊,”普愿用唱歌般的声音说,“看到什么瑞象了吗?”

“瑞象不曾见过,眼前倒是见到一尊真佛。”

“真会说话,”普愿打量着这个少年沙弥说,“乖巧儿子,却不一定是真佛子。”

“是不是真佛子,外相上也看不出。”

“拜过师吗?”

“从来不曾见师,也就无从拜师。”

“今日如何?”

“阳春三月,拜见老和尚。”从谂说着,扑地在那湿漉漉的田埂上跪下。于是,普愿把牛绳交到从谂的手中,一老一少,再加上牛,一同走进了南泉禅院。天晴了,西边的落日把三者的影子映在如镜般的水田里。普愿与从谂就这样历史性地会见了。直到很多年后,赵州离开了南泉山,当南泉寺两堂僧人为抢夺一只猫儿而发生争斗,普愿不得不斩杀了那猫时,刚烈的北方老汉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哎,要是赵州在这里,这猫还会丧命吗?僧人们知道,普愿是有些想念那位不凡的弟子从谂了。从谂,是普愿千年一遇的弟子,也是他不可多得的心心相印的朋友。

有人说从谂在南泉山只是短暂地逗留,但也有人认为从谂在南泉山住了很久很久。我不是学者,我也没有考证癖,因此我向来不喜欢一定要把一块石头考证得让它说出话来,不喜欢去刨根问底林黛玉身上的痱子究竟有几颗。我知道赵州从谂来南泉山是要听普愿传道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孔夫子的话,从谂何尝不也是如此?但在很长的时间里,普愿一次也没有给他讲道,少年从谂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他终于问道:“要知道,我是来向您学道的,究竟什么是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向我说呢?”

“冤杀我了,我每天都在向你讲道。”

“可我感觉每天都在平平常中过去了。”

“平常心就是道。”

不管赵州在南泉山住了四十年还是一个月,但一句“平常心是道”,就足以让他终身受用。他还需要住很久吗?

从谂天生就是一个喜欢游荡的人,四海为家,闲云野鹤。现在,他要去拜见另一位伟大的禅师。他渡过江水,来到江淮之间的桐城投子山。在

山路上,他遇到一个提着油壶,下山卖油的老翁。赵州说,对面可是大同禅师?那老头似乎从从谂不屑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说:茶盐钱请乞一个。从谂早就不蓄钱物,他无法为眼前的老人献上一文茶盐钱,他只得独自来到大同的禅室静静地坐下,等待又一次历史性会见。

过了一会儿,大同回来了。从谂说,早就仰慕投子大同,想不到却是一个卖油翁。

大同说,你只知卖油翁,却不识投子大同。

从谂猛省,是啊,为什么我只看到他是一个卖油翁,却不知道一个卖油翁与一个平常而朴实的禅师并不矛盾。禅师也要生活,再伟大的人,也要在商品的交换中维持肉体的生命。

从谂接着来到天台山国清寺,见到了闻名于世的寒山和拾得。他知道这两人是一对快乐的天使,一见面,从谂就调侃开了:“老僧慕名二位很久了,原来不过是两头水牯牛。”

寒山和拾得闻言,立即就模仿斗牛的举止和动作。

从谂嘴里发出“唏啼”的声音,飞身追赶这两头“水牛”。三个人一同来到禅堂坐下,从谂反客为主,开始自斟自饮。寒山、拾得问道:“刚才的戏唱得怎么样啊?”从谂放声大笑。三位“心中无一事”的禅师完全回归到孩童的阶段,愉快的嬉戏让他们变得年轻了。“为什么我活得这样累,不知道我心中牵挂着谁……”“城里的楼房越来越高,不知道那里面的人想些什么……”我并不是一个粉丝或玉米,但这些奇奇怪怪的歌词总是不经意地跳到我的意识里,我于是问我自己,丝丝白发印证了我的忙碌和衰老,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直到八十岁那一年,从谂结束了他长年的漂泊,来到一处地方。从谂觉得,这地方应该是他最后的驿站,他决定住下来。这地方就是河北省的赵州观音院。赵州以著名的赵州桥而闻名于世,现在,从谂来了,从谂以他特有的禅法化导人。于是,人们便称他为赵州从谂。

办一天,一个尼姑前来拜访,尼姑问道:“达摩祖师西来的密意究竟是什么?”

赵州从谂在尼姑的身上掐了一下,尼姑很不高兴,緋红着脸说:“想

不到你还会这样。”

赵州本以坦荡之心告诉她说,达摩西来的密意,只有得到他密意的人才会知道,就像你被掐了就有痛感一样,你怎么就想歪了呢?

偏偏总是有人要问同一个问题,这回赵州不再掐人了,当人再次问到“什么是祖师西来意”时,赵州索性回答说:“庭前柏树子。”

赵州教化人的方法往往就是这样平常而奇特,他用平常的语言平常的动作以平常的物件回答学人的问题,然而不解的人却往往以为他太过奇特。

一位被长期的苦思冥想弄得有些神魂颠倒的僧人问:“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

赵州问他:“吃粥了吗?”

“吃过了。”

“那么就请洗钵去吧!”

过了一会儿,那僧人又来了,赵州又问:“洗过钵了吗?”

“洗过了。”

“刷桶子去吧。”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人也应该在实实在在的劳作中来认识自我。赵州就是这样阐释他的老师那句“平常心是道”的。

后来,赵州的方式又变成了“吃茶去”。

一个新来的僧人前来问法,赵州问他:“来过此地吗?”回答说来过赵州说:“吃茶去吧。”又来了一个僧人,赵州还是这样问他。这一次的回答是“第一次来”。赵州又说:“吃茶去吧。”寺院的院主看不懂了,院主问道:“为什么曾来过的让他吃茶去,新来的也让他吃茶去呢?”

赵州大唤一声:“院主!”

院主应声而答。赵州说:“吃茶去!”院主一下子就明白了。

茶,能降心火,安心神,不管是新来的,还是后到的,或者是懵懂的院主,凡一切被人世的烦恼弄得焦躁不安的灵魂,唯有在一杯清茶的品尝中,才能复归于健康与宁静。那么,就请统统吃茶去吧。试问,赵州的茶就那么好吃吗?否也。须知赵州的茶须用寺后的古潭寒泉冲饮。有人问

他:“古潭寒泉味如何?”

回答说:“很苦。”

“用什么法子让其变得甘甜呢?”

“死法。”

原来赵州茶并不好喝,“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不经“大死一番”的功夫,又哪能冲泡成一杯智慧的热茶?

赵州是一个和尚,又是一个诲人不倦的老师。他一生的努力,就是要让苦难众生从愚痴的苦海中跳脱出来,认识生活中的智慧,智慧地生活。有人问他:“和尚您圆寂后大概不会下地狱了吧。”

赵州说:“老僧我第一个下地狱。”

来人奇怪了,说:“像您这样的高僧,还会下地狱吗?”

赵州说:“如果我不下地狱,又如何将你从地狱里度出来呢?”

赵州的晚年,性格更趋平和,一次一个外地人来到赵州,见面就说:“久闻赵州之名,来了后才知道,不过是座小木桥。”

赵州说:“你只看到此赵州,却没有看到彼赵州。”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赵州呢?”是啊,真正的赵州和尚又是怎样的呢?

“渡驴渡马。”赵州说,“我愿是座赵州桥,一辈子渡驴渡马,让千万生灵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踏上智慧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