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九华山三大主峰,七十二小峰,除莲花、天台等峰显露于前山,让进山者一览无余,其余则大多隐于后山朱备、南阳一带。二十几年间,我上九华山不下百次,直至前年,当我在青阳朋友的带领下分几次登临后山一带,始叹我所了解的九华山,三分之一而已。后山俏丽,首推楼台,其奇峰峻立,云诡雾谲,实不输黄山,另有九子岩之峻、天华峰之耸、狮子峰之险,都曾令我迷醉。我知道,九华后山还有诸多美丽奇绝的山峰,就像人生一样,等着我去一一攀越§一一亲近。
一年中总有几次上九华山,这是今夏的第二次进山,再次宿半山甘露寺石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读读闲书,睡睡懒觉,于清晨或傍晚绕寺经行,看雾云变幻,听溪涧和鸣,一日三餐,素食素心,静心净口,人生难得有此轻松自在。世间总有许多烦心的事,其实,不去想它,不去见它,那所谓烦心之事便不复存在。就这样,似乎在眨眼间,巳过去四天,忽接青阳朋友电话,问是否愿意去后山翠峰一游。之所以邀游,大约知道那是我未曾攀越的峰峦,一定会有入胜之处吧,青阳友人,真知交也。第二天一早即由甘露寺派车送往蓉城。时近中秋,然淫雨霏霏,雾岚迷障,似乎并非登山的好日子,但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发了,直至朱备,雨却停了。远望后山群峰,则多半被雾霭笼罩,唯露莲花诸峰,在嵯蛾之间,让人在乘车的昏沉中猛一惊悚,陡然精神了。找到一辆面的,谈好价钱,于是便沿一条山路直上海拔一千米处青哨湾。由青哨湾可去楼台山,也可去神龙涧,而此次所去,则是翠峰。站在崖口,山下双溪寺方向没人一片云雾,那雾纯白且浓,凝成一片白浪翻滚的海洋,由脚下两山之间发端,一直向无限处开阔着,看不见尽头。云与山的接壤处,有浪涛扑
岸,似有铿锵之声从彼处传来,远观云海,滲湃汹涌,大气磅礴,云中有岛屿时隐时现。我等站立的位置,水天相接之间,亦真亦幻,几欲忘记自身的所在。
有流水的轰鸣声铺天盖地,一条水瀑由山涧泻下,在乱石中激起雪白的浪花,经一石桥,飞溅而下。桥畔有一人家,屋后茶园一片,门前菜地数垄,很想进屋小憩,喝一杯热茶,聊几句家常,门洞开着,但却不见主人。主人或许相信,在这样的山里,一定没有歹人,即便歹人,在巍巍山的凛然下,那一点邪心也会自然熄灭吧。绕过屋子,有一条石阶路,忽陡忽坦,引我们去此行的所在--翠峰华严禅寺。
今天是农历七月三十日,佛教中地藏菩萨的诞辰。清晨初离九华时,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都赶在这一天,去凑山上的热闹。但在这条山路上,却只有云遮雾障,只有溪涧和鸟鸣,另外就是我们这几个闲游者了。当今世界,清静实不可得,而此刻我们却得到了,不能说不是人生的又一次福气。
大汗淋漓中,翠峰寺到了。寺坐落于翠峰之下,古殿尚存,灰的瓦,黄的墙,廊间的石柱是未经加工打磨的原始方形,与当今的某些宏大寺宇相比,翠峰寺实在是太小,也太旧了。古之大德,并不求道场的大小,但能修行,一片足矣,所以才有金地藏的“一袈裟之地”。一百多年前,普照、月霞等大师鉴于佛教的衰微,决计从培养人才着手,选择此山深林密处建立翠峰寺,招引有为僧青年,专研华严一宗,成为中国佛教史上第一座僧伽学院,时间虽短,却为中国佛教培养了虚云、来果等诸多大师级人物。一百多年过去了,翠峰古寺几近荒废,幸而并没有被人忘却,据说是在五年前,一名法师名寂德者在此发心,五年的苦心经营,终于将荒废的翠峰寺建成现在的规模。以古寺为轴心,两旁有寮房数座。恰逢又一届的藏法会,寺内僧俗上百人之众,正是午饭时间,五观堂里挤挤挨挨,爬了半天的山,也早饿了,寻得一处空余的桌子,只管坐下来吃饭便是。饭余,于客房休息,住持寂德来看我们。上海人,七十有余的年纪,但看起来又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据说原是上海某厂工人,因向往佛教,便提前退休了,来到翠峰寺。虽然受着僧众的拥戴,人却很谦虚,一再称自己是
半路出家,希望我等多提意见,当然都是客套的话。早一日上山的青阳作家章珍红女士是他的弟子,章珍红说,为了这片道场,师父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在这翠峰建一座寺庙,由于搬运之艰,所耗费的财力,可在山下建五六座寺庙,终于在短短几年间将古老倾废的翠峰古寺建成如此庄严道场,师父的感召力已遍布大江南北。我则以为,寺不必建大,近代大德虚云老和尚说过,生在末法,能供养一尊菩萨,维护一片伽蓝,就是功德无量了。当今一些寺庙,金碧辉煌之间,却没有多少与佛教相关的内容,大又何益?
稍事休息,出寺门,穿过被今春那场大雪压塌的竹林和一条早就荒弃的荆棘小径,一路艰难地向翠峰攀爬。明知道是无法到达翠峰峰顶的,但只是不断地向上再向上,似乎并没有目标,也没有终点。爬累了,就近在一巨石之上歇息、看景。四周是无边的竹海,脚下是万丈深渊,只是被层层灌木掩盖着,并不见底。在我们的前方,耸立的天柱峰似在平行之间。天柱峰上,则是从进人九华时即能见到的双乳峰,而从这角度看去,却有四峰次第排列,加上不远处的天柱峰,就被人称作五老峰了。而在身后,笔峭的翠峰似与天相接。有谁发出一声大嘯,于是,大家都兴之所至,大吼、大啸,空山四处皆是此起彼伏的呼吼之声。人难得有癫狂的时候,只有这山林,这野路,这头顶上空阔而瓦蓝的天空才能激发人性中癫狂的本能,才能撕去人身上那不得不套上的面罩,于是,那久郁的愤懑,那压抑的情愫,便在这一呼一嘯中得宣泄净尽。人啊,那原本从山林中走出来的人啊,现在,终于还原于这无边而深邃的山林了,于是,人也就更像人了。人生能常常如此,便不能算作虚度。
天开始明翳,似有下雨的征兆,不得不捡另一条小路下山。虽然并没有登上翠峰,但已足矣,就像一位哲人所言,人生的快乐,并不一定只在目标,能尽数品尝上苍所给予的过程,不管是苦是甜,就决不虚此生。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