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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仰天堂

我决定去仰天堂,去看看二十六年未见的仰天堂老尼宋道姑。

出石台县城,我在高坦大桥东下车,与等候在那里并自愿陪同我攀爬仰天堂的沈玉宝会合。玉宝的朋友小魏幵来一辆桑塔纳,我们转道珍溪,经凤凰岭,从北侧开始向仰天堂方向开去。这一路是我熟悉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去凤凰岭,就是沿着这条路走过去的,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条平坦的水泥路,也没有这么密集的村庄和这么多漂亮的楼房。秋浦河在我们的右侧蜿蜒曲折,这些天来,这条河流始终伴随着我的行程,不时变化着个性,或委婉,或雄浑。明天,我就要离开秋浦河了,下一次,我该是什么时候呢?

通往仰天堂的山路越来越陡,这是一条完全不具备通车条件的公路,小魏人很年轻,车开得很猛,似乎什么样的山路他都敢开足马力,直到沈玉宝感到害怕了,不得不强行让他把车停在半山腰,我们向仰天堂徒步而去。

二十六年前,我是从仰天堂的东面,涉水秋浦河,直接攀爬到仰天堂的。当时站在灌口乡政府门口遥望那山顶上白亮的小屋,以为仰天堂就在眼前,没想到却走了近两个小时。现在,这条公路一直修到山顶,只是尚未完工。下了两天雨,新修的黄土路一片泥泞,两位年轻人显然并不习惯徒步山路,倒被我拉下许多,我不得不时常地停下来等候他们。山谷里的风很烈,虽已是五月,但站在陡峭的垭口,还是能感受到春意的寒峭。远处山下是一方方棋盘般排列的农田,大片大片的黄褐色是正待收割的油菜田,耳边只有风的絮语,感觉这世界就像在静止的状态。忽然想起“沧海桑田”的成语,山河没有起始,也没有尽期,人在其间是如此短促,也如

此渺小。二十六年前我带着一帮正在这一带实习的学生前来仰天堂时,我

还是一个对文学、对人生充满幻想的青年,现在,我却已然是位老者了。而这山下的一切,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

走了约半小时,进入一片山林,问一位看山的老人,老人指着一个方向说,已经到了。穿过一片被年初的大雪压塌的竹林,眼前一亮,仰天堂白色的墙体就在眼前了。三间普通的平房,如果不是门楣上写有“仰天堂”三字,那俨然就是一座普通的民居。门前半亩方塘,塘里新荷初露,塘畔有被修得很整齐的菜地,几行马铃薯,几行莴笋,塘边有月季花盛开着,一切都像二十六年前一样,仿佛时光在这里一直停滞着。狗吠着,向主人报告着客来的信息,一个痩而精干的老者从门里探出头来,我对着老者大声地打着招呼:“师太好!”宋道姑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说:“居士好!”“还认识我吗?”“不认识了,来来往往的居士,来来往往的过客。”我通报了我的姓,宋道姑立即露出惊喜之色,大声地说:“呵,黄老师,稀客。前年你的学生胡海来,我还问到你。”

我们的到来,让这位八十三岁的老尼有些忙乱,她前前后后地跑着,为我们濯洗着茶杯,又从一只铁鼓中撮出细细的茶叶,为我们泡茶。“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你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小伙子,现在头发白了许多。”宋道姑一边忙碌着,一边感慨时光的变迁。

这是一间不大的佛殿,佛龛中供着西方三圣,一缕檀香袅袅地冒着烟气,门前半亩方塘,周围是层层竹林,这就传说中的仰天堂,也是宋道姑的整个世界。很多年前,仰天堂是一座道观,某一天清晨或是黄昏,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走进仰天堂,做了一名小道姑,她姓宋,从此人们就叫她宋道姑。七十一年过去了,宋道姑守着这一方世界,守着仰天堂以及仰天堂周围的山林,几乎不曾下山。然而,这世界的每一次脉动,似乎都被宋道姑了然在胸。她思维敏捷,谈吐儒雅,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智者不出天下,天下竟时时在智者的掌控之中,我总是想走遍这世界的每一处地方,然而我对这世界的知见却依然渺茫。我不能不佩服这位非凡的老人,这也是我此次秋浦河之旅必须要上仰天堂的真正目的

她接着为我们准备午饭。我们也跟进了厨房,看宋道姑在灶上灶下地

忙碌着。

锅里的水开了,厨房里蒸腾起一股热气。午饭是简单的,却是精细的,细细的笋丝,细细的干丝,拌到细细的面条里,再滴上喷香的麻油,顿时让饿极了的我们胃口大开。宋道姑就坐在桌边,说着从前,说着现在,说着这山下的世界。说到年初的雪,说到被大雪毁坏了的大片竹林,言语中有一丝痛惜。几十年来,宋道姑拒绝一切金钱,只接受食物的布施,政府发给她的生活补贴,她从来不曾领过。我知道,这仰天堂周围的山林,就是宋道姑所有的生活来源。我很想安慰她一些什么,然而却找不到准确的语言,宋道姑语调一变,说,其实,这一切都是无常,包括我们自己,都是无常世界的过客。她甚至吟诵了一句陈老总的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你看,春笋又长起来了。”我与沈玉宝都被老尼的幽默和达观逗笑起来。

我们不得不辞别仰天堂,走出很远了,回过头来,宋道姑仍站在门口目送着我们。

小魏说,一个人长期独守在这座寺庙里,宋道姑不觉得寂寞吗?我说,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永远都没有寂寞的时候,因为她的胸中藏有万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