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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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与天地相终始(3)

作者安排这个情节,让李逵说出这些天真话来,是否作者也意识道,他让李逵走得远了些,该往回收了。如何收呢?来个急刹车,怕翻车,只得慢慢收。宋江回家遇险后,梁山派人接应,李逵赶上赵能,抡斧要砍,却见后面跟上来两个弟兄,作者写道:“李逵见他两个赶来,恐怕争功,坏了义气,就手把赵能一斧,砍做两半,连胸脯也砍开了,跳将起来,把士兵赶杀,四散走了。”“恐怕争功,坏了义气”,杀人狂在杀人时也存了小小的心眼,存了小小的奸猾,要是搁在本身奸猾、有心眼的人身上,跟弟兄们计较,便为人所不齿,可在他那里,却让人觉出可爱。他在向人回归,在向义靠拢。有了这段作衬,再写李逵天真,便天衣无缝了。宋江父子完聚,公孙胜告假探母,大家却听见李逵在关下大哭起来,一问,李逵哭道:“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他的人性回归了,如此一个黑大汉、天煞星,想起娘来,竟然当众大哭,人的天性喷薄而出。作者轻轻一笔,完成如此大回转,力气一定要大过铁牛才行。

把铁牛从魔王扳回人类了。李逵赶白兔,堪称神来之笔。一只小白兔在前面慌张跑,一个黑大汉在后轻松追,黑白分明,大小悬绝,宛然乡村祥和气象。可这时他遇到了假托他的名剪径的李鬼,听他是为了养老娘才干此勾当的,作者特意强调:“李逵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听的说了这话,自肚里寻思道:‘我特地归家来取娘,却倒杀了一个养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罢,罢!我饶了你这厮性命。’”又说:“你有孝顺之心,我与你十两银子做本钱,便去改业。”李鬼走后,他又自笑道:“这厮却撞在我手里。既然他是个孝顺的人,必去改业,我若杀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显然,李逵对他的这个举动是相当自负的,这也出自他的本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真小人,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常常被人诬为傻子,其实,应是真君子、真赤子。李逵是一个心灵没有受到教化的人,说话做事粗糙些,同时,也没受到多少文化的污染,他冒着生命危险去接母亲,完全本性天然。回到家,他前后生出两条计策来,一是针对母亲的。他怕母亲不跟他去,便编谎说自己当了官;哥哥揭穿了他,又奈何他不得,出门去了,他怕哥哥报官,留下五十两大银,哥哥见了从未见过的大银,果然不追赶了。心中无谋的李逵,两条计策居然算无遗策,可见他是纯朴人家出身。娘遇难后,他连杀四虎,葬了娘,大哭一场,他完全回归常人了。被请到曹太公庄上,怕暴露身份,人问他名讳,他谎称是张大胆,撒谎也撒得如此纯朴,在老奸巨猾的曹太公办的,他只有束手就擒了。

人都喜欢把“天貞”与“无邪”连起来说,事实上,天真恰好与“有邪”是亲兄弟,因其天真,没有受到多少文化的熏育,二没有受到多少道德律条的教化,可爱起来,山花烂漫,恶劣起来,洪水泛滥,李逵便是山花与洪水杂交而生的一个活标本。朱仝不愿上梁山,‘他舍不下知府年仅四岁的小衙内,这小天使太可爱了,让朱仝这个赳赳丈夫心有千千结。

李逵生出一条毒计,抱走了小衙内,将朱仝引出城外。这里有一段描写,让我们领教一番天真人的恶毒吧:

“朱仝道:‘你那伴当姓甚名谁’雷横答道:‘我也不认得,只听闻叫做黑旋风李逵。’朱仝失惊道:‘莫不是江州杀人的李逵么?’吴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脚叫苦,慌忙便赶。离城约走到二十里,只见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这里。’朱仝抢近前来问道:‘小衙内放在那里?’李逵唱个喏道:‘拜揖节级哥哥,小衙内在这里。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内还我。’李逵指着头上道:‘小衙内头须儿却在我头上。’朱仝看了,又问小衙内正在何处。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药,抹在口里,直驮出城来,如今睡在林子里,你自去请看。’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径抢入林子里寻时,只见小衙内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时,只见头劈做两半个,已死在那里。”

李逵杀小衙内逼朱仝上山已够恶毒了,如果说这是为了彻底断绝朱仝后路而痛施毒计的话,后来他拿轻薄言语和动作戏弄朱仝,便是内心深处之恶了。剥夺四岁孩童的生命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犹如有些儿童以虐待小动物为乐一样,这都是人内心深处的恶。这种恶是真恶,发生于天真人身上的善与恶,其实是人本性的善与恶。李逵又离侠义远了,作者又得想办法把他扯将回来。朱仝不与他同戴天地,吴用设计让他去柴进那里暂避一时。殷天锡注定要用自己的性命成全李逵的侠义。当他听说殷天锡仗势欺人的事后,已然按捺不住,柴进劝他以条例行事,他叫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那厮若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殷天锡来了,这厮着实可恶,却不知道还有比他更可恶的人在等他,一顿拳脚他便呜呼哀哉了。同是杀人夺命,此时,李逵却立即由恶转善,由匪变侠了。恶与善,匪与侠,并不隔着千山万水,在城府甚深的人那里,可能还要经过些许的折冲樽俎,权衡利弊,要经过道德的过滤和对条例的考量,可在天真人那里,这些只是一层薄得挡不住风的窗户纸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有必要对恶人和天真人保持同等的警惕心。

柴进被关进了死牢,宋江发兵攻打高唐州营救,又受困于高廉的妖法,必须要请公孙胜回来,戴宗会神行法,李逵却要一同去,他的理由很充分:柴进因他而遭难。戴宗提出要求,施神行法的人必须吃素,李逵满口答应。刚走出二十里,李逵要喝酒,又要吃肉,戴宗不许。晚上歇店,李逵却在偷吃肉。次日上路,戴宗行起神行法,李逵驻足不住,饿了一天肚子,他饿坏了。饿了思食,困了思眠,乃人之本性,天真又回到了李逵身上。他只得告饶道:“爷爷,且住一住!”实在忍不住了,他方知戴宗的厉害,从不知道害怕的他,真的害怕了,“惊得一身臭汗,气喘做一团”。戟宗却要捉弄他了,从后赶上来说:“李大哥,怎的不买些点心吃了去?”李逵说:“哥哥,救我一救,饿杀铁牛也!”戴宗从怀里摸出几个炊饼自顾自吃,李逵问他讨,他让他上来拿,可两人总是隔一丈远近,拿不着,李逵又求情赔小心了,戴宗说,今天真蹊铙,我的腿也不听使唤。李逵心知肚明,耍赖说:“阿也!我的这鸟脚不由我半分,自这般走了去,只好把大斧砍了那下半截下来。”戴宗比他更赖,说你这办法太好了,要不然,走到明年正月初一,也停不下来。李逵耍赖不成,又扮嫩了,他说:“好哥哥,休使道儿耍我,砍了腿下来,你却笑我。”戴宗指出,都是你昨天不听我话,才导致今天甲马失灵的。李逵知道还是整他,又告饶道:“好爷爷,你饶我住一住!”戴宗吓他说,我这法第一戒的是牛肉,若吃一块,非得走十万八千里才停得住。李逵只好承认他昨晚确实偷吃了牛肉。戴宗继续吓他说,你收不住脚,害得我也收不住,咱俩只好走上三五年再说。李逵彻底服了,戴宗才答应饶他,李逵听言,忙表态道:“老爹,我今都依你便了。”又发誓说:“今后但吃荤,舌头上生出碗来大疔疮!”戴宗是要他彻底心服的,甲马停住了,却像钉在地上一般。李逵又告饶,又再次赌咒发誓要绝对服从戴宗,他说:“你是我的亲爷,却是不敢违了你的言语。”

像李逵这种天真人,他的行为方式往往会向两极发展,失了约束,无法无天,多么出格的事也做得出来,其破坏性无比巨大,在他身上汇聚了游民无产者的一切优点和弱点。看看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者,在处于被动地位时,能忍人所不能忍,其卓越的忍耐力可让鬼神为之揪心,一旦发作,其恶劣的程度又可超乎鬼神之想象。一代农民领袖张献忠可以把女人的小脚剁下来堆成小山,带爱妾参观,当爱妾觉得小山的造型还不够完美时,他可以微笑着当场剁下爱妾的金莲,弥补金莲山造型之欠缺。李逵的身上是流淌着这种先天的文化基因的,你看他有条件放手杀人时,无论敌人,还是老幼百姓,都是两把板斧排头砍去,连眼也不眨的,他可以天真灿烂地笑着,边用刀割活人的肉,边用火烤着有滋有味地吃。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大英雄岳飞的这句诗,千年以来,不知让多少仁人志士壮怀激烈热血沸腾,没有证据表明,岳飞吃过敌人的肉,喝过敌人的血,但这绝非诗人言志时的夸张,而是白描,人的兽性最容易从英雄的身上挥发出来。而岳飞之所以是真正的英雄,在于他不仅对敌人抱有不可动摇的恨,重要的是他对敌人的恨,源自他对国家和人民的爱。李逵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兽性英雄,面对强敌,面对恶人,他可以无所畏惧挥起两把板斧,对弱者,对良善,他同样可以自然而然地挥起板斧,就俗扑吃人时,并不关心被吃对象是强梁歹徒,还是良善君子。在李逵的身上还是存有畏惧的,在好汉云集的梁山,他表示遵约束的只有四个人,一是宋江。他是大哥,是领他上梁山的人,是给了他好处的。二是戴宗。是他的老上级,老恩人,又会他破解不了的神行法。三是燕青。他要是不听话,浪子会手起一跤,撂他一个腿蹬天。四是公孙胜。他惧怕公孙胜师的父罗真人的法术,也怕起他的徒弟了。别的人他是没有放在心上的,包括初期的一把手领导晁盖,和后期的二把手卢俊义。由此看去,他的天真是有条件的,是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天真,是用天真遮住的机变。

在被戴宗制服后,李逵显出了短暂的乖巧。其实他时时没忘了反抗,两人又上路往腿上拴甲马时,他不想再被戴宗管束了,当戴宗威胁要将他钉到原地时,他慌忙叫道:“我依,我依。”寻公孙胜不着,他又要放肆,戴宗一威胁,他忙用天真遮掩内心的恶念:“我自这般说耍。”到饭馆吃饭时,嫌店主上饭慢了,为恶念找到了合理的发泄机会,碍于戴宗的威严,只得暂且隐忍。罗真人不放公孙胜去,李逵的恶念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可以完全不顾罗真人乃结义弟兄的恩师,所有的道德礼仪都要为现实需要让路,挥斧朝其脑门上劈将下来,看见一床白血,他还笑着说:“眼见得这贼道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正没半点的红。”只是罗真人早看出了他内心的恶念,早有防备,才躲过了一劫。罗真人想把他哄上天时,因他心中存有恶念,也很容易识破了罗真人的恶念,不过,他又是换作天真的口吻来表达恶念的:“你不是耍,若跌下来,好个大疙瘩。”被哄上天后,见情况不妙,李逵更天真了,他像幼儿威胁父母那样:“我也要撒尿撒屎,你不着我下来,我劈头便撒下来也。”当罗真人问他为何要行凶时,他矢口否认是他所为。还是罗真人有眼力,他看出李逵不是良善之人,想让他受些磨难,改恶向善。罗真人更知道他在做无用功,一个人天性中的恶,并非人力可以改良,戴宗为李逵求情时,对他做了这样的评价:“李逵虽是愚蠢,不省理法,也有些小好处:第一,耿直,分毫不肯苟取于人;第二,不会阿谄于人,虽死,其忠不改;第三,并无淫欲邪心,贪财背义,敢勇当先。”最后一句话,才是戴宗的本意:“因此宋公明甚是爱他。不争没了这个人回去,教小可难见兄长宋公明之面。”罗真人也只好道出他此举的本意:“贫道已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吾亦安肯逆天,坏了此人;只是磨他一会,我叫取来还你。”

罗真人不愧为真人,他看透了人的恶的本质,而李逵是恶之恶者,故他才有能力以更恶的手段除恶,每除恶一次,他又向善迈进一步。受了几次捉弄,李逵身上的“文化”意味渐趋浓了。柴进被关在幽深的枯井里生死不明,李逵自告奋勇下去打探,临下井前,他警告众人:“我下去不怕,你们莫割断了绳索。”连吴用都说:“你却也忒奸猾。”发观柴进还活着,他却不急着救人,先摇动铃铛爬上来,使自己处于安全境地。宋江令他再下去,他说:“哥哥不知我去蓟州,着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着第三遍。”柴进吊上来后,大家只顾看视柴进,一时忘了井下的李逵,他在下边发喊大叫,吊上来后,他发作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便不把箩放下来救我!”李逵是大家捉弄的对象,因为他天真,又很残忍勇猛,跟他认真不得;李逵又可轻易向头领和弟兄们发脾气,还是因为他的天真,一切都可以天性遮掩过去,谁若跟他较真,便显得缺乏幽默感了。吴用说李逵奸猾,岂不知这奸猾恰好是他们这些失却天真的文化人培育的结果。对有些人,失却天真,也许是人性的损失,而李逵的失却天真,也许正是人性的改良。只不过,李逵人性中的恶因扎根太深,使得他的人性时善时恶,而恶总是占上风。

李逵跟别人出去,总要违背承诺惹出一些事端来。这次跟吴用去大名府赚卢俊义,吴用给他制定了比任何一次行动都严格的纪律,包括断酒,绝对服从领导,还有更难的:不许说话,装哑巴。在路上,李逵发作过一次,嫌店小二烧火迟了,一拳打得人家吐血,经过吴用的批评教育,他痛改前非,虚心下气,即使碰上别人真的冒犯了他,他也能忍住了。吴用乃文弱书生,在只有他两个人的情况下,李逵要是调皮起来,他没有任何办法制他。可李逵却很乖顺,这是文化的力量在起作用。以身体力量而论,李逵深知,当今之世能优于他的人没几个,可论起头脑力量,李逵更是明白,当今之世胜过这位学究者少之又少,千军万马的命运就在他轻轻挥手间,何况一个李逵。身体的力量是可以直观的,而头脑深不可测,这让李逵觉出了畏惧。他畏惧他缺少的东西。在江州,他与其是在烤吃黄文炳的肉,毋宁说,是他因为对文化的畏惧而产生的反弹。李逵对吴用的臣服,便是力对智的臣服,是文化对天真的胜利,是文明对野蛮的征服,尽管是暂时的。

然而,李逵天性的底色毕竟还是原生态的,文化对于他永远是随风而逝的皮毛,可就这一点皮毛,若果被文化处心积虑所利用,所催发出来的作用比文化本身还管用。晁盖曾头市中箭后,留下遗言,谁若捉得史文恭便是梁山之主。卢俊义捉到了,宋江哭哭啼啼让位,卢俊义寻死觅活推拒,宋江以此在考验他受拥戴的程度。卢俊义初来乍到,强龙哪敢压地头蛇?他心明眼亮,不敢求功,但求避祸,但对梁山的决策者们而言,事情僵在这里,不好回旋,这下用得着天真人了。吴用便向李逵抛个眼风,李逵愚蠢的头脑此时再也灵敏不过,马上跳起来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拼命,跟將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李逵带头发难,武松、刘唐、鲁智深,这些直性子们一齐发作,宋江便可借民意难违执掌梁山,而卢俊义只好望民意而却其步。如果一味以天真待李逵,那就太不懂得梁山式政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