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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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与天地相终始(4)

李逵是宋江身边第一亲信,第一打手,李逵对此心知肚明,众人也不傻。梁山大聚义后,宋江借着酒劲,以词言志,正式公布了他的政治目标,这就是:望天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宋江不过还是试探人们的态度的,看看他在梁山到底有多少权威。武松是真心反对招安的,这次是他率先发难,李逵继之,但李逵的发难正中宋江下怀,他要以处罚他最亲信的人服众了。本是武松挑头的,他却放过武松,抓住李逵做文章。他大喝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众人心如明镜,都跪下给李逵求情,说他这仅是酒后发狂,宋江见好就收,轻轻说一声:“众贤弟请起,且把这厮监下。”李逵一点不含糊,马上表忠心道:“站呀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李逵走后,宋江大放悲声,一是申述他的政治主张,都是为弟兄们着想的,二是好言安抚武松,三是追述他与李逵的深厚交情,红脸黑脸,把戏做足了。李逵本是清醒装醉,大家也是明白装糊涂,第二天,大家叫醒李逵,说了昨夜的事,李逵再次表示:“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大家领他到大厅向宋江请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意刀,再犯必不轻恕。”

李逵闹事,给宋江提供了道出难言之言的机会,他让众弟兄明白:今后无论谁再敢冒犯我,仔细你的项上人头!

宋江利用李逵压服了众人后,便紧锣密鼓实施自己的政治计划了。他带领一批亲信借去东京观灯,开辟梁山与朝廷的通道。李逵是非去不可的,宋江故意刁难不让去,那是为了让他出门后更听话。李逵对宋江是死心塌地了的,那么,在他看来,他对宋江就有了某种“权力”,这就是做一个他认为合格的大哥,一个他值得为之拼命的主人。当他发现宋江竟然与漂亮女人在一起喝酒时,在他的道德概念中,这是严重的失德事件,一个女人引I发的祸水远比江河泛滥可怕得多。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到成千上万弟兄的命运,关系到梁山的未来。李逵并不知道,与宋江喝酒的这个女人,她的床便是一条直接可以通往当朝皇帝的通天大道。也许,在他看来,男女交往除了上床困觉还能有什么别的事,他不懂政治,更不懂得女人政治,说到底,他仍然一派天真。于是,他把对宋江的承诺和目下处境的危险,霎时丢得一干二净,眼睛里只有奸夫淫妇,心里只有男女之防,他闹起来了。他是天下第一能闹事的人,因为他有杰出的体能,还有不计任何后果的决绝。你看他多么英勇无畏,居然手抓两把板斧,独自要去攻打东京城!稍具常识的人,任你如何英雄无畏,都不会去做的。要不是浪子燕青撂跤本事了得,出手就给他来个兔子蹬天,他的两把斧子早劈着城门了。

可以想得见,此时的李逵憋了一肚子鸟气。与大部队失散了,他又不得不忍受燕青的挟制。流落到四柳村时,李逵找着发泄机会了。狄太公女儿中了邪,她的闺房无人敢进去。李逵是邪中之邪,骗吃骗喝够了,他去捉鬼了。他捉住的是奸夫淫妇。在东京,他对“狗男女”奈何不得,一肚子鸟气有了挥洒处,你看他,对这种事情怀着何等样的血海深仇,先将男的一斧子砍下头来,放在床上,又把女的从床下揪出来,揪住头发拖到男尸边,问清楚两人是通奸关系后,说:“这等腌脏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尸首相并,他说:“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李逵也许酒食消得差不多了,很惬意,笑道:“眼见得这两个不得活了。”狄太公就这一个女儿,他怨李逵不该杀了她,李逵写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耍留他!你恁地哭吋,倒要赖我不谢。我明日却和你说话。”

这便是李逵的逻辑,在他那里,与生殖器相比,生命是算不得什么的。从小说中可以发现,李逵是一个没经过男女之事的好汉,而他却拥有无与伦比的身体条件,拥有火山喷发般的攻击欲望,他一直处在强烈的躁动不安中,他要参与任何带有冒险性的行动,他好事,无事找事,不断地惹事,事情闹得越大,他越兴奋,他的勃勃生机只有闹事杀人这一条泄洪口。去东京本是为散心发泄的,却不得不一个人留下来看守房子,要是大家都尽心公事倒还罢了,可宋江却背过他,与漂亮女人厮混。心中憋的这口鸟气呀,在东京又没发泄出去,你看他剁狄女和她的相好时那种狠劲,那种惬意,那种要剁烂天下偷情男女的架势,我们只能理解为对性压抑的补偿发泄了。

狄女两人毕竟太弱小了,不足以让李逵撒尽肚中郁积的鸟气,在回梁山的路上,他抓到了宋江的把柄:宋江强抢民女。这还了得,李逵向来对宋江在这方面不大放心,刚做了山寨之主,就敢如此放肆!好闹事也不怕事的李逵又有事可闹了。这次,他闹得很大,一斧子砍倒了杏黄旗,几把撕碎了旗面,又抓起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李逵已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燕青把事情经过大体说了后,宋江当然矢口否认,李逵呼吸正常了,他对宋江说:“我闲常拜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此时的李逵完全是一派天真,他完全是出自朴素的平民立场来判别是非的,在手握大军又尊为兄长的宋江和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民女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维护民女的利益,他由一个被组织化、被异化的侠,脱身为纯粹的、自由的侠。此时,做事说话从来缺少逻辑感的李逵,有了惊人的逻辑感,宋江让他到山寨搜寻民女时,他说:“哥哥,你说什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个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在他的逻辑里,宋江既有前科,必有现行,便可定做铁案了。他的判决当然是正义的了,他警告宋江说:“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大家都知道,这其实是一粧冤案。作者写这件事时,前后特地作诗两首为证,其一曰:“梁山泊里无奸佞,忠义堂前有诤臣。留得李逵双斧在,世间直气尚能伸。”显然,作者是对李逵此举持赞赏态度的。但,我们要说,作为侠,以一双板斧震慑天下自认为的邪恶之人,则未为不可,但如果是执法者,是公权的持有者,那么,我们完全可以断定,死在李逵斧下的冤魂,决不会少于任何一个贪官污吏。

所以,天真人只可行侠,以简单的、朴素的、粗糙的、混沌的道德律条去维护人间同样简单的、朴素的、粗糙的、混沌的正义,做错了,虽非正义,也是行侠,侥幸做对了,便是行侠仗义。这类人,是绝不可掌握律条煌煌的公权行事的,如不然,那真的便是天杀星下凡,将是所有人的灾难。后来,宋江死时,特意将做了润州都统制的李逵一块毒死,未必没有深意存焉。施耐庵是极高明的,他把主要人物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到了,就像一个营造大师,不会让一座辉煌的建筑群,这儿漏雨,那儿透风的。他特意让李逵做了半日县官。他负责审判了一粧模拟民事纠纷。且看他是如何行施公权的:

“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的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一个小情节,把李逵先前所有的侠义行为,所有对官府的不满举动,都从根本上解构了。他骂过许多人是狗官,昏官,鸟官,鸟皇帝占据的鸟位,换成他又该怎样?如此如此罢了!奉行的是明火执仗的强盗逻辑。李逵也许对自己是有些自觉的,因此当朝廷来梁山宣布招安文告时,又是李逵第一个发难,他的理由是什么呢:“你那皇帝,正不如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原来如此!李逵是不反对皇帝的,他只反对他不喜欢的人做皇帝。结合他以前说过的话,宋江做皇帝他是愿意的,他本人也愿意当将军。平方腊后,李逵的人生愿望实现了,他做了润州都统制。可他天生是一个民间人士,是在山野中自由行走、自由杀人放火的人,对标志着公权的衙门、规矩,有着天性中的排斥。如今,当年的铁牛、李二哥,做将军了,但他“只是心中闷倦,与众终日饮酒,只爱贪杯”。过盛的精力无处发泄,使他倍感郁闷,尝到了做官的滋味。被宋江召到楚州,一听宋江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当即大叫一声:“哥哥,反了罢!”此时他已有反的资本了,和反的策略了,不再是靠两把板斧打天下的天真莽汉了,他说:“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这里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并这百姓,都尽数起去,并气力招军买马杀将去!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强似在这奸臣们手下受气!”

次日,宋江送别他时,他仍表示:“哥哥几时起义兵,我那里也起军来接应。”当他得知已喝了宋江的药酒行将命尽时,他垂泪道:“罢,罢,罢!生时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一连三个“罢”字,一个天真人,一个自由的、未被文化训育的野蛮人,一个按照自己的人生逻辑处理人生事务的侠,当他一旦失去了天真、失去了自由,接受了文化的拘束,调整了自己人生的逻辑,那只有“罢”了。李逵哭了,这是他由个体生活走进集体阵营后,第三次流泪。第一次是决定接母亲上山时,第二次是母亲被老虎吃了以后,这是第三次。他不是为自己将死而哭,他是为自由失去而无法重获自由悲伤。有意味的是,前两次他是放声大哭,哭得那样真实,那样奔放,那样情动于中而形露于外,第三次却仅是“垂泪”。

李逵用眼泪结束人生,是什么意思呢。

三、人间的天人

武松首次出场亮相,有些滑稽,宋江杀了阎婆惜,投奔柴进,柴进设酒招呼,带了八分酒了,宋江尿憋了,柴进命庄客打灯笼,引宋江上茅厕。宋江飘飘忽忽,只顾昂头走去,在廊檐转弯处,一脚踩在了一锨炭火上,一时,火星飞溅于那个烤火的大汉脸上。那大汉脸上着火,心里也上火,跳将起来,一把将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庄客慌忙解劝,大汉只要打,这时,柴进闻讯赶来,问清了缘由。请看下面一段对话:

“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人笑道:‘大汉,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柴迸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柴进指着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望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

大汉当然是武松了。他曾因酒醉与同事相争,打了人家一拳,以为打死人了,逃到柴进庄上避难,一年多了,才知那人没死。现下准备回家看望哥哥,却染上了疟疾。一是天性刚烈,一是有病在身,平日武松和庄客关系不大融洽,众人都向柴进打他的小报告,柴进虽不赶他,却也相待得慢了。心中憋气久了,碰上宋江消遣他,当庄客说这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时,武松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他叫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原来,大英雄武松正在另一疑似英雄柴进的房檐下受难受气。宋江真不愧是及时雨,无意中一脚踩翻炭火,武松被惊出一身冷汗,久治不愈的疟疾眼见得痊愈了。施耐庵真想象得出如此情节。当下,柴进重整杯盘,邀武松共饮,武松的外观形象却是以宋江为视角的。作者写道:“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怎的个好汉?但见:

“身躯凜凜,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话语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武松是真英雄,宋江和柴进都是疑似英雄,但宋江和柴进又有不同。柴进是性情中人,喜欢谁,便倾心交结,要钱,咱有的是钱,要躲避官府追捕,咱有大宋开国皇帝钦赐的免死铁券在手,谁敢轻举妄动?他要是不喜欢谁,管你是多大的英雄,管吃管住可以,老子也不是泛泛之辈,没闲心陪你。武松就是他不待见的人。宋江则不然,只要是有用的人,当下有用,将来备用,他都一概交结。这不,与武松一场酒喝罢,他发现武松气概不凡,当夜便留在他的屋里一同睡觉。古人同性获得对方留宿同榻,特别是长留幼,尊留卑,那可是很高的礼遇,宋江这招,正当其时。武松在柴进庄上一年多了备受慢待,此时身体很快好了,脾气也好了。盘桓十多曰,武松思乡心切,柴进送了些盘缠给他。因在柴进庄上,宋江是客,不好当着主人面送人钱物,背过柴进,他取些银两,和弟弟宋清赶出庄外送别,一直送出十里远近,武松死活不让送了,宋江便请他喝酒饯行。喝到红日西坠,武松感动,要求与宋江结拜,宋江要的就是这个,当下收了这个义弟。临别,宋江取出十两银子相送,武松推拒,宋江便拿出大哥的威严了:“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如同情人间撒娇:你再这样,我不跟你好了。武松是实诚人,自然是堕泪拜别。

从此后,武松便死心塌地跟定宋江了。

武松的成名作当然是景阳冈打虎了。施耐庵在写几位主要人物的成名作时,是用了极大心力的,一句不落空,一字不落空,一笔不落空,一念不落空,把一桩在常人身上不可能发生之事,把超出常人日常概念和理解能力之亊,写得有板有眼,如同亲耳所闻,亲眼所睹,把一个个现场挪到面前,现场展示,不由得你不信。常人见了老虎,胆大的,被吓得屁滚尿流,胆小的,被当场吓死,胆大艺高的,也必然要借助精良器械,与老虎方可一决生死,要是猛乍乍说谁三拳两脚打死了风头正健的吃人猛虎,人或者不信,或以为神。而在《水浒传》中,武松打虎时,是常人,打完虎,依然是常人,是常人中的英雄,是凡人中的天人。于是,他是活人,是游荡于世间的可信赖、可依托、可求助、可亲近的侠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