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刀尖上的道德:透过文本看中国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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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与天地相终始(2)

在金圣叹看来,李逵是个真人,真实的真,率真的真,天真的真,不失赤子之心的真。作家在写小说时,反面人物好写,什么事情坏,怎样做更可恶,黑水脏水酌情倒在他身上便了,只要倒得合情合理,倒得均匀,直让人感到他可恨,可恶,可鄙,可耻,就算写成功了。比如,《水浒传》中的高俅父子、郑屠、西门庆、王婆等等,写得让人们觉得他们该死,人物形象大体便完成了。写正面人物可就难了。人都说,好人难做,其实好人更难写。什么是坏人,大家都大体清楚,比如杀人越货、欺男霸女、作奸犯科等等,可好人的标准最难确立,是对我好便是好人,还是对大家好才是好人,是对国家好是好人,还是对百姓好是好人。对我好,很好把握,对大家好坏就难以把握了。首先,存在一个事实认定问题,谁掌握了他的全部可靠信息,这个可靠信息是由谁发布的,发布信息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些,都可能使事实变得非常不确定。而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对大家一视同仁的人的,即便作为者真的抱定了这样一个初衷,一心一意在实践他的初衷,结果还是做不到的,因为他的施为对象对施为者的诉求是不同的,俗话说,生在福中不知福,生在苦中嫌苦轻,就是这个道理。

一个能力有限的人,面对的是一个个欲望无极限的人,于是,好人难做。何况,施耐庵一支笔要写出至少一百零八个好人,每个好人有其共同之好,又好得各自不同,许多后来的好人,是从先前的坏人转变而成的,比如张青、孙二娘是卖人肉包子的,他们比高俅、郑屠等坏人坏多了,可他们作了英雄后,大家依然认为他们是英雄,其中的奥妙究竟在哪里,这就需要高水平作者的杰出展示了。我们做一个实验,西门庆的武功是不错的,他勾引潘金莲谋害武大是够坏了,假如他在谋害武大后,机缘凑巧也上了梁山,也做了许多侠义之事,大家会不会接受他成为英雄这个结果呢?肯定不会。有些人是行坏,比如张青夫妇,比如也曾强掠民女作压寨夫人的小霸王周通,比如好色胜过西门庆的矮脚虎王英,比如小偷鼓上蚤时迁等;有些人是心坏,《水浒传》所打进坏人册的坏人,支持其行坏的是心坏,哪怕出于不得已做了坏事,比如陷害林冲的陆谦、薛霸、董超,比如不得已帮郑屠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坏事的渭州店小二,被鲁达一巴掌抽肿了脸,一拳打掉了两颗门牙,他明明是弱者,人依然将他看作助纣为虐之坏人,受到相应的惩罚,乃是自作自受,无人会为他说句客观话的。不仅如此,这一百零八个好人,必须要各有各的好,同是行侠仗义,其情形,其场景,其手段,其结果各有不同,而对其评价,又要归于一律,即,都是行侠仗义。真是要难坏作者了。而这一百零八人中,原先大多处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或生活方式迥异,有的为官,有的为匪,有的为霸;或曾互为仇敌,价值观上的仇敌,战场上的仇敌等等;他们又是如何一个个以不同的方式上了梁山的;上山后,又如何化解原来的种种分歧,和谐自然地与先前的仇敌、对手、持不同见解者同心同德,天衣无缝;还有,许多好汉中人,其行为方式,其资质,比有些上了梁山的人更适合上梁山,最终却或与梁山失之交臂,或与梁山为敌而丧生,其合理性到底在哪里?施耐庵真是胸藏神鬼难测之机的大写手。明朝学者叶昼赞道:

“说淫妇便像个淫妇,说烈汉便像个烈汉,说呆子便像个呆子,说马泊六便像个马泊六,说小猴子便像个小猴子,但觉读一过,分明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妇、烈汉、呆子、马泊六、小猴子声音在耳,不知有所谓语言文字也。何物文人,有此肺肠,有此手眼!若令天地间无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

说起李逵,李逵最是难写,因为他是真人,内心若不存一派天真,是绝难写出天真的。有些作者,自己一肚子羊杂碎,一脑门小九九,却要去写天真人,写出来的天真人,或者近于傻,或者是老冬瓜扮嫩笋,或者是老夫偏撒少儿娇”看得人心里只生毛。天真不是傻,不是嫩,不是痴,更非矫情,它是未被社会化的心灵的天然呈现。有意味的是,施耐庵在写李逵的真时,却是从表现李逵的奸猾着手的。困难在于,李逵本人并不奸猾,不具备最起码的奸猾尜养,却处处给人耍奸猾,越耍,越显示出他的不奸猾来。金务叹叫白,他批道:“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看得出,李逵是施耐庵用力最勤的人物之一,可他第一次亮相,已到第三十八回了。令人大费琢磨的是,李逵是遇到宋江后才出场的。金圣叹的一双毒眼逮个正着,也许让他逮着的正是要害处。他说:

“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李逵真率——只如写李逵,岂不段段都是妙绝文字,却不知正为段段都在宋江事后,故便妙不可言。盖作者只是痛恨宋江奸诈,故处处紧接出一段李逵朴诚来,作个形击。其意思自在显宋江之恶,却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此譬如刺枪,本要杀人,反使出一身家数。”

金圣叹有他的读小说路数,我们且不去理会他,回到李逵本身,看看施耐庵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什么样的侠义英雄形象。

宋江发配到了江州,和戴宗取得联系后,两人在江边阁子里喝酒聊天,“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楼下却闹将起来,过卖忙来请戴宗前去解拆。戴宗知道闹事的是谁,因什么闹,下楼去一会便带上来一个人,从宋江的眼里看过去,是“一个黑凛凜大汉”。一见,宋江便吃了一惊,忙问这是何人。视觉一经转换,戴宗便成了全知叙事者,介绍了这大汉的籍贯、姓名、小名、异名、经历、个性、特长、职业。宋江认识了李逵,轮到李逵认识宋江了,他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却不急着回答询问,只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鲁,全不识些体面。”李逵对戴宗对他的没来由的评价当然不服气,便问:“我问大哥:怎的粗鲁?”戴宗还在卖关子,可已说明这就是他常给李逵道及的宋江,李逵也猜出来了,便问:“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一声“黑汉子”,又一声“黑宋江”,戴宗怕宋江面子上下不来,便喝道:“础!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却并不买账,他怕上当,他是一个奸猾的人,是不肯轻易上当的,所以他抗辩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还是宋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李逵一听,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叫铁牛欢喜。”于是,“扑翻身躯便拜”。戴宗邀他一同喝酒,他说:“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宋江问清他刚才闹事原因后,给了他十两银子,李逵一声谢也没有,只是大叫:“却是好也!”揣上银子下楼去了。

其实,宋江让李逵骗了,他骗了十两赌资,又去赌了。李逵不在场,戴宗说起他来更方便些,宋江便知道了此人好喝酒,喝醉了好打人闹事,好赌,又常赌输。但冇几个优秀品质,身为狱吏,醉酒后不打犯人,只打那强横的牢子,有本事,却心粗胆大,专一路见不平,好打强汉,以此满江州城人都怕他。

李逵的形象根据第三人称叙述、主人公的亮相、宋江的旁观,不用多少笔墨,立即活灵活现在眼前了。李逵的心便是他的行,他的行就是他的心的外观化。全篇没用一个“真”字,却处处是真。也许,宋江这时已分李违竹广另外的忠1他提议去江边喝酒看风景。李逵干什么去了呢,骗了十两银子,有了赌注,他要主翻本。他也有心思,他想,他与宋江无深交,初次见面就得了人家十两银子,还想请他吃饭,尽地主之谊,却身无分文,他打算赢一些钱,柬实观这些想头。谁知又赌输了,他便耍赖,赌徒不依,他又耍起侦私正在闹嚷,宋江已到眼前,逢此尴尬,看看李逵作何分解:“李逵见了,惶恐满面,便道:‘哥哥休怪,铁牛闲常只是赌直,今日不想输了哥哥的银子,又没得些钱来相请哥哥,喉急了,时下做出这些不直来。”

这次,李逵没撒谎,从那些和他常睹的赌徙那里得知,他平常确实赌得直,输了就是输了,可今天也确实是喉急了,为了一个单一的想头,采取了这样一个单一的行动。这正中宋江下怀,他大笑道:“贤弟但要银子使用,只顾来问我讨。今日既是明明输与他了,快把来还他。”对付或收服率真人,最有效的手段便是率真,一见面,宋江已把李逵识透了,只这十两银子便把李逵买断了。又要喝酒时,宋江便主动给李逵一只大碗,李逵笑道:“真个好个宋哥哥,人说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结拜得这位哥哥,也不枉了。”看见李逵吃鱼不吐骨头,宋江便猜出他吃肉一定过瘾,便叫酒保上肉,二斤羊肉呼啦下肚,宋江不忘了赞一声:“壮哉,真好汉也!”李逵对宋江彻底心服口服了,他说:“这宋大哥便知我的鸟意,吃肉不强似吃鱼。”宋江倒想吃鲜鱼,李逵得到了表现机会,自告奋勇去了。戴宗说:“兄长休怪小弟引这等人来相会,全没些个体面,羞辱杀人!”宋江这才把实话说了:“他生性是恁地,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实不假。”“真实”一语从宋江口中说出,那便是彻底地真实了。

李逵一路真实地走下去,一个真实的侠义英雄在风谲云诡的人世间,一路真实地走来。别的英雄几乎都是以英雄壮举闪亮登场的,而李逵恰好是以率真本性面世的,言行不够英雄,且显得龌龊。作者还不罢休,还在展示李逵的本性。李逵心里是不想欠宋江的人情的,他太想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宋江想吃活鱼,这在长江边上是很容易做到的,李逵急着想表现自己,还人情,反倒欠得更多。他去时,还没到开舱卖鱼时间,他又急着要,便自己动手拿鱼,他又不懂船上事务,把一舱鱼全放了,和卖鱼人发生了争执,引出了张顺。在陆上,张顺不是他对手,好汉对好汉,让人们初次见识了李逵的本领,可他很容易地被张顺骗上了船,吃了大亏。这时,宋江又出面救了李逵,与张顺和好后,两人各说了两句经典话。李逵说:“你也淹得我够了。”张顺说:“你也打得我好了。”李逵说:“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只在水里等你便了。”

施耐庵是写英雄的高手。真英雄都是有缺陷的,他有别人不及处,于是,是英雄,他一定有不及别人处,于是,是真英雄,也一定有别人不及他处。这才是活着的英雄。李逵凶悍非常,如果在任何时候、任何!都处在无人能敌的境地,这种人在世上是找不到的,找不到,便不会介人去找,这人在事实上是死人。其实,李逵一直在吃亏,举其晕荤大者,在水中让张顺淹过,在陆地上,最害怕的是小巧玲珑的浪子燕青,摔跤他不是燕青对手,他还让戴宗用神行法整治过,甚至被漂亮女人琼英用石子打破过额,也打不过没面目焦挺,直至喝了宋江的毒酒送了命。吃一次亏,李逵真实一分,直到死,便完成了最后的真实。

李逵与鲁达不同,鲁达和史进、李忠借矜洒兴,正在说得投机,被金翠莲的啼哭败了兴,鲁达焦躁起来,把碗什么的砸在地上。李逵与张顺刚打了架,和宋江、戴宗四人饮酒,在各叙胸中之事,李逵正待卖弄胸中许多豪杰事务,歌女宋玉莲不看眼色,上来张口就唱上了。李逵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照人家额上一点,宋玉莲当即休克,李逵又得欠宋江人情了,宋江摸出二十两银子,把事摆平了。戴宗埋怨李逵说:“你这厮要便与人合口,又教哥哥坏了许多银子。”李逵辩解说:“只指头略擦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见这般鸟女子恁地娇嫩。你便在我脸上打一百拳,也不妨。”

性格相近的人,情节相近的事,最难写出差异来,可施耐庵竟写得各有丘壑。给鲁达设置这一情节,是要引出郑屠,要引出鲁达的成名作,要让一个国家军官变成一个江湖豪侠,可李逵此举,与其命运的转折无关,无非还是续写天真。但这个情节与宋江有关,这场酒喝飘后,他要题反诗了,而因了李逵,再次让他坏钞,加深了与李逵的交情,紧接着的劫法场,李逵上演成名作,便顺理成章了。宋江被关在牢里后,戴宗要去梁山搬救兵,时刻离不开酒的李逵,竟连酒都戒了,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寸步不离。李逵的天真渐人佳境。劫法场时,几乎成了李逵的独角戏,他躲在离法场最近的十字路口茶坊搂上,虎形大汉,却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从此后,光身子,胸毛森森,手握两把板斧,成为李逵在大战、恶战时的独家商标。

这是一次集体行动,场面辉煌而混乱,但李逵一人成为聚焦点,他做了不是主导的主导,不是领袖的领袖。先以晁盖等陌生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晁盖猛地猜想他就是李逵,喊了一声,“那汉哪里肯应,火咂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这时,此次行动的指挥者,暗里转为李逵了。晁盖命众人跟着李逵走。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挺刀喝令,不要枉杀无辜,“那汉哪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去”。要在白龙庙里暂歇时,庙门没开,李逵手握两把板斧又要去杀庙祝来祭门。二十九人聚义过后,大队官军杀来,又是李逵,大叫一声:“杀将去!”提了双斧,奔出庙门。面对大队官军,他一人当先,抡着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人去。拿住黄文炳时,又是李逵自告奋勇,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怜死。”他拿起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在宋江征询大家意见愿不愿意同上梁山时,“说言未绝,李逵跳将起来,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鸟斧,砍做两截便罢”。

照这样一路写下去,李逵非但离天真越来越远,只可算作一个杀人狂、吃人贼了。面目凶恶,内心凶残,对敌人,食其肉,对老百姓,没眉没眼只顾抡大斧砍,不仅离侠义英雄渐远,直接就是野兽了。固然,作者声言李逵乃天煞纪之数,又是天真人,可一味杀人夺命,恶人见了怕他,固属宜然,良善之人见了亦怕,此人肯定做不了侠的。因是李逵的成名作,作者要极力渲染李逵之大无畏,要让普天的人从此记住这人。要把他往侠义的路上引,笔锋还得逐渐松弛下来,使他在粗鲁、愚直、凶残中,折射出天真的灵光、人性的温暧来。回到梁山,宋江说起反诗之事,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的?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2帝,义,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遭到戴宗斥责并警告他再胡说就要砍头时,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的一个出来。我只吃酒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