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的价位扳得太硬了,以至于再次坐失良机。他不像王马张赵四人那样坦率,主动走进开封府,谋取个人前程,也不像展昭那样圆通,与包公结识后,包公向他示好,他很快就予以热烈的回应。白玉堂性格中刚愎自用的毛病,使他不能正确认识自身的价值,他以为包公或宋仁宗一定会对他永远地虚席以待的。他想错了,朝堂和开封府不是你可以拿捏的。等不来他,包公便带着三鼠先面圣了。前面曾说卢方等人以进京寻找白玉堂为由,谋求晋身之阶的,现在有了证据。决定要入朝时,他们“绝早的就披上罪衣罪裙”,倒是包公有些过意不去,让他们先别忙,等圣旨召见时再穿不迟。你看卢方是如何回答的:“罪民等今日朝见天颜,理宜奉公守法。若临期再穿,未免简慢,不是敬君上之理。”一口一个罪民,身还是自由的侠,心早是归顺的臣了。圣旨下了后,御前侍卫将卢方等入一边一个架起胳膊,上了丹墀。作者写道:“任你英雄好汉,到了此时,没有不动心的。漫说卢、蒋二人,连混愣儿的徐庆他也觉心中乱跳”,“圣上见他等觳觫战栗,不敢抬头,叫卢方抬起头来,卢方秉正向上。”圣上问话,卢方连忙叩首,奏道:“罪民因白玉堂年幼无知,惹下滔天大祸。全是罪民素日不能规箴、忠告、善导,致令酿成此事。唯有仰恳天恩,将罪民重治其罪。”奏罢又是一番叩头。
看来他们只有在陷空岛这块弹丸之地充英雄了,就像当年随荆轲刺杀秦皇的秦舞阳,只不过是个市井混混罢了。当然,卢方等人的功夫还是不错的,献艺完毕,皇上宣包公进殿说:“朕看他等技艺超群,豪侠尚义。国家总以鼓励人才为重,朕欲加封他等职衔,以后也令有本领者的各怀上进之心。”这三人也各得了六品校尉职,在开封府听命。官场就像磁场,侠们就像铁沫,很容易就被吸了去。世间又少去三个侠,世间又多了三个官。这只是些名头大的,作了官的侠,还有些名头不响的侠,走的也是同样道路。比如开封府捕快江樊原是强盗出身,本打算在这混混罢了,作者说:“谁知江樊见了相爷秉正除奸,又见展爷等英雄豪侠,心中羡慕,颇有向上之心。他竟改邪归正,将素日所为之事一想,全然不在规矩之中,以后总要做好事当好人才是。”
陷空岛三鼠紧跟着包公红红火火地干了起来,又是以公差身份抓犯人,又是乔装打扮行侠仗义,外面的世界真大,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比起来,陷空岛算什么?弹丸之地,偏僻之乡,即便做到龙头老大位置,也是土财主、土霸王,说到底都是井底之蛙,哪见过什么京华烟云王公风流?八品校尉武官服穿戴起来,开封府的名头打起来,抓起犯人来洛外威风,行侠仗义时,那份底气更是不用说!白玉堂本足可以与展昭一起受重用的,至少也会与三鼠一同沐浴圣恩,博取些许功名,成就一番风光事业的,可性格让他一误再误。客观地说,白玉堂的本领和聪明才智,以及江湖名望,都居五鼠之首。可如今自己把自己搁在了高台上,给一把短梯子,够不着地儿;给一把长梯子吧,谁给他呀!展昭一举得到四品武职,已很显要了,这是多少武士征战齡场出生人死也未必能得到的,白玉堂不肯屈居展昭之下,也不肯平起平坐,想想呀,要求是不是过了些?自高其能,自高其位,白玉堂心气越来越高,胃口越来越大,中途自动降价吧,面子下不来,只好与展昭较劲,非要让人承认他胜展昭一筹。其实,他明知道展昭是胜过他的,在京城与展昭过招,他怕落败丟人,便要想办法把展昭引到陷空岛,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占点儿便宜。他偷走了包公的三件宝物,展昭不得不去陷空岛索要。结果,让展昭和众侠联手,将他搞得很狼狐,他越下不了台了。多亏了包公爱才心切,对他仍抱有希望。翻江鼠蒋平的一席话虽是激他,却也说的是实情,是五鼠和众侠的共同心声。他将白玉堂引以为自豪的、在京城乱闹的几件壮举端出来,予以无情嘲讽。作者写道:
这原算不了奇特,这不过是你仗着有飞檐走壁之能,黑夜里无人看见,就遇见了皆是没本领之人。这如何算得上是大能干呢?如何算得上是见过大世面呢?如若是见过大世面,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中,瞻仰过天子升殿。就是包相爷升堂问事,那一番的威严,令人可畏;那一番赤胆忠心、为国为民,一派的正气!姓白的,你见了也就骨软筋酥,也就威风顿减。这些话仿佛我薄你。皆因你所为之事都是黑夜之间,人皆睡着,由着你的性儿,该杀的就杀,该偷的就偷拿了走了。若在白昼之间,这样事全是不能行的。我说你没见过大世面,所以不敢上开封府去,就是这个缘故。蒋平历数了天子升殿、包公升堂的种种威仪,说出来,让没见过这场面的人愧死、羞死,纵有天大侠名,相形之下,也觉寒酸。可在座的,展昭和三鼠不仅见过这场面,且是场面的一分子,白玉堂和众多的侠,如果没见过这场面,不亲自参与这场面,毫无疑问,便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了。蒋平的话说得刻薄,却很管用,把天下侠的眼球都引向了朝廷。对白玉堂尤其管用,多好的一个台阶呀,我答应去开封府,不是我服输,不是我投降谁,恰恰是我有胆量,我谁也不怕,我连开封府的三把御铡都不怕,还怕谁呢?
到了开封府是何情状呢?
在包公未接见前,白玉堂循规蹈矩,事事听大哥卢芳的训导;包公要接见时,他站起身就要去,被蒋平几句批评,他猛然醒悟:“亏得四哥提拔,险些儿误了大事。”什么大事呢?他还穿着平时的衣服。一经提醒,悟道:“是呀!亏得四哥提拔,不然我白玉堂岂不成了叛逆了吗?”他立即对展昭说:“展兄快拿刑具来。”身穿罪衣罪裙,戴着刑具,听见里面传唤时,“只一句弄得白玉堂欲前不前,要退难退,心屮反倒不得主意。只见卢方在那边打手势,叫他屈膝。他便来至帘前,屈膝肘进,口内低低说道:罪民白玉堂有犯天条,恳祈相爷笔下超生。’说罢,匍匐在地”。听包公说,对白玉堂他已有保本上奏天子,天子非但不加罪,还要重用。“外面卢方等听了,连忙进来,一齐跪倒。白玉堂早已跪下。”接见毕,蒋平问白玉堂对包公的感觉如何,白玉堂说:“好一位为国为民的恩相!”蒋平顺便挖苦他一句:“你也知是恩相了。”
有包公的一力保奏,白玉堂得以面圣,宋仁宗也好玩他知道白玉堂先前不服展昭,便将展昭的四品衔升为实授四品职,其所遗四品衔由白玉堂补授,还是比展昭低一个等次。作者更好玩,他写道:“白玉堂到了此时,心平气和,唯有俯首谢恩。”
那位心高气傲的、独立自由的、纵横江湖的白玉堂,自此脱离了侠的身份,一个四品虚衔从此让他甘心情愿,为官府肝脑涂地。
侠的自由原来是如此廉价,而乌纱帽原来又是如此沉重!
展昭率先归顺,三鼠继之,白玉堂半推半就来了,剩下一鼠是因为白玉堂的缘故,随后跟来,是情理中事,他们的辉煌前程摧毁了侠所坚守的自由堤岸。这是一种号召,一种榜样的力量,一条为侠开辟的康庄大道。丁氏二侠、北侠欧阳春、小侠艾虎等等,有的侠获得了官府授予的名号,有的侠没有获得,可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就是:忠君爱国,锄奸保主。襄阳王赵爵是宋仁宗的亲叔叔,早蓄不臣之心,皇上碍于孝道,碍于滔滔之口,不便明正典刑,可这些作了官的侠们,和还没做官、正在向官靠拢的侠们,毕竟还拥有相对的自由,不用号召,他们从四面八方向襄阳汇聚而来,在一个共同的目标和使命下,个个主动捐弃前嫌,携起手来,与奸王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为此,四品护卫白玉堂还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为了除掉朝中权奸太监马朝贤,这些侠们还做了一件在现代法理精神下绝对不允许的出格事:从皇家藏宝库盗出皇冠栽赃,然后遣胆大心细的小侠艾虎,去开封府出首,并作伪证陷害。马朝贤被包公虎头铡腰斩后,竟没人觉得这不合适,相反,艾虎一举成名,被视为大义英雄,而众侠奔走相告,都当作一件大快人心事看待。在侠们看来,只要实质正义,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而大家对于包公的要求,此时,都担心他一如既往地明镜高悬,查出其中的猫腻。国家法律在他们那里被理解为,只要杀的确实是坏人,制造一粧冤案,不仅可以,反倒更显示出法律顺乎民意的平民立场来。
道德本来是能给人带来温暖湿润的春风雨露,侠本来是能给人带来安全正义和道德激励的一个群体,但当温暧湿润的道德被侠挑在刀尖上向人们走来时,人们啊,可得当心,指不定谁会成为被道德淬火以后那把锋刃下的冤魂。
石玉昆的《三侠五义》实在是对中国古老的侠义精神的另一种诠释。在他那里,侠只有把自己和皇帝、国家人民、以包公为代表的清官绑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出路。他试图证明,侠在作了官后,并不改变侠的生活方式,不改变俠的本性追求,不改变侠的心灵世界。既然,皇帝、包公已经代表了真理、正义、民众的根本利益,那么,侠像皇帝、像包公靠拢,或俯首称臣,或精诚合作,便也是在更高层面上的一种行侠仗义,如此,不仅无碍于俠,还更有助于俠,此时的侠,方为侠之大者。石玉昆对侠的理解和对俠的道路的设计,大概是清中期以后,人们对侠这一群体的普便认知。这固然很美妙,问题是,在对侠做出这种设计前,还应该考察,侠所面对的皇帝是否像宋仁宗那样仁爱天下聪明杰出(权当宋仁宗是这样的皇帝),侠所遭遇的官员是否像包公那样清廉刚正为国为民?如果侠所面对的皇帝和官不尽如人意,或于人的愿望背离时,侠该怎样?对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性条件,作者回避了,他只设计了一种可能下的一种选择。没有前提规定的条件与纯粹没有条件可以等量齐观,也就是说,如果皇帝不像宋仁宗,官员不像包公,那么俠也就不必像展昭那样作法行事了。《三侠五义》结尾是一首词,曰:
曰曰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需计较与安排,领取什么意思呢,让人颇费思量。无论怎么说,皇帝是一个令人神往的皇帝,包公是一个中国人寻寻觅觅多少年在梦境里反复现身的好官员,一个个手提三尺正义之剑的侠常常令我们的心绪潮起又潮落。晚清名儒俞樾先生对这部小说赞美有加,他说:“如此笔墨,方许作评话小说;如此评话小说,方算得天地间另是一种笔墨。”鲁迅先生则格外看好其中的侠,他说:“独于草野豪杰,辄奕奕有神,间或衬以世态,杂以诙谐,亦每令莽夫分外生色。”两位大师都是从小说艺术说的,要单从作者的价值指向而言,恐怕又是中国文人作的一场美艳而虚幻的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