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印度火车
白天刚睁眼的时候,第一个瞬间感到精力充沛,第二个瞬间觉得心情愉快:我这已经是到向往已久的印度来了。到了第三个瞬间,忽然认为阳光灿烂得可疑,正好列车员路过,我就问他:勒克瑙到了吗?这个列车员是个头发花白的家伙,大概五十出头了,他摸了摸下巴,笑着说:都快10点了,先生!
--而这趟准点到达戈拉克堡并且准点出发的火车,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会在早晨6点15分前后到达勒克瑙。
我于是知道,我又一次错过了勒克瑙,而且在这一趟印度旅行中彻底错过了它。
我们这次的时间非常有限,是不可能走回头路的。为了节省时间,在边境我放弃了蓝毗尼;我也曾想从比尔甘杰进入印度,直奔瓦腊那西(而不是从苏瑙利到戈拉克堡),后来考虑到已经见识过了尼泊尔的兽主寺,还是狠心放弃了它;我甚至也在路线中放弃了著名的卡朱拉霍庙群,在戈拉克堡专门坐夜车……这一切打算都是为了能够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勒克瑙拨出两天。因为一个过于香甜的长觉,我到底还是和勒克瑙失之交臂。
这个城市,只好继续作为海市蜃楼隐藏在我的脑海里。
我看过一些和勒克瑙有关的书和电影,当然以后还可以读到更多与它有关的东西,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以及其他种种;但除非真正站在当地,获得某种现场感,它对我来说,将始终是一座虚构的城市,我对它有限的了解也将始终被囚禁于无边的想象之中。然而我不知道,以后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下才能有机会去那里看看。
在一种轻微的沮丧状态中,我继续躺回到那个下铺,打算接着睡觉,但是几个小时的充足睡眠之后,再想入睡是困难的,最多也只能闭眼做白日梦。与此同时,也明显感觉到了腹中空空--头天晚上,饥饿感一直被困意压抑住,此时疲劳尽去,轮到它成主角了。
赶来救场的是那些在车厢中穿行的小贩。似乎一眨眼,他们就出现了。有卖奶茶的,有卖咖啡的,有卖糖果的,有卖薄饼或油炸饼的,还有个人卖的点心看不出名堂--反正对饿了半天的人来说,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
很小的一杯热饮,无论奶茶还是咖啡,5卢比。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小贩卖的面包片和烤土豆,也买了一点。从这些价格能看出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普遍价格不高,二是印度火车上贩卖的食品并不比城镇其他地方出售的更贵。我在尼泊尔结识的朋友小莫说过,他感觉印度有一个好处就是车站里的商贩并不趁火打劫,卖东西和外面一个价格。他的看法在这里被证实了。
酣睡和饱餐会让人下意识地找事做。鉴于这列名叫奥德-阿萨姆特快(AWADHASSAMEXP)的火车将会在下午5点左右到达德里,我们因此还有至少7个小时要在火车上度过。我有足够的时间对乘坐的这列火车好好打量一番。
就在小桌板靠窗的地方,我找到了电源插孔,就给相机电池充电,而且还可以用电脑。我正在翻检电脑里这一两天的照片和记录时,有个穿黑T恤戴棒球帽的印度男人也跑过来给他的手机充电,当然地方是有的,他大概怕丢失东西,也就守在边上,一言不发。后来不知道他是觉得这样不方便还是想明白自己的铺位附近应该也有插孔,又收起东西离开了。我记得从北京到拉萨的火车上有可以用的电源插孔,别的火车没印象了,可能是我观察不够仔细。
这时候打量周边的环境,果然每一个空间都是有三个床架的,相对的两个床分别有上中下三个铺位,过道边上正对着我们这一侧窗户的位置,在中国的火车上通常是另一扇窗户,在这列印度火车上又设置了另外两个铺位,只有上下铺。它们通常在订票单上会被写成SU(SideUpper)和SL(SideLower)。对比中国的硬卧车厢来说,这里的空间利用率高出不少,相当于单位面积增加了三分之一的铺位,一节车厢乃至全部车厢这么计算起来,就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了;1A没有中铺,可以对比中国的软卧,加上两个靠边的铺位,单位空间利用率实际高出了50%左右。
我们这个铺位非常接近车厢的一侧门口,出入比较方便。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两个对称分布在过道两侧的厕所都没人,门半掩着,里面显得还比较干净。我分别看了一下,一个是带马桶的,贴着牌子叫“西式厕所”;一个就是中国火车上格式化的蹲位,给出的名字叫作“传统印式厕所”。在这列看起来比较破旧的火车上,从厕所这个细节推断,印度人在火车上真是很花了些工夫,即使上厕所也会给乘客选择的余地。
在车厢连接处的位置,一个铁皮牌子上的信息说明这列火车的生产厂家、型号、LOGO和生产日期。根据上面的内容,这列名叫AWADHASSAMEXP的火车是2003年10月出厂的,不知道它在印度火车车龄中算老还是年轻。
洗脸池两边的板壁上,分别贴着预防火警之类的安全宣传画和专门提示乘客的“安全旅行须知”。前者内容比较繁杂,后者列举了5条,从投诉到防盗之类,其中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是严禁乘客饮用含酒精的饮料;二是无票乘车被逮住的话,惩罚可能是1000卢比(相对于印度火车票的价格,这是个大数字)以内的罚金或6个月以内的监禁,也可能同时被判坐牢和罚款。这两条规定的内容,如果真的被贯彻过,应该会有相当的震慑力吧。禁酒问题比较复杂,其中有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宗教因素,这里不说了;单就逃票问题来看,印度铁路系统的这种严厉态度很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不记得在中国火车逃票是怎么处罚的了,多半是按照票价两倍罚款或者更多一点儿之类。
如果说印度火车被认为具有一种独特的火车文化,我也曾经对它有过某种想象。之前我看过一些与印度火车有关的电影,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个该是《穿越大吉岭》,讲了彼此不和的三兄弟在印度乘坐一辆老式火车的过程中彼此深刻理解的故事。此外,著名的《国家地理》频道播出过的纪录片中,有100部被做成典藏版四处传播,其中有两部片子和印度的铁路有关,分别是讲整个印度铁路系统和某个地方的印度铁路的局部故事。它们是从不同角度对印度铁路的记录与考察,我也看过几次。
印度铁路系统被认为是伟大的网络。它是全世界最发达和成熟的铁路系统之一,尽管它存在经常晚点的毛病,也经常发生安全问题,比如出轨之类。
我这次来坐的这一列火车,虽然外表看起来已经比较陈旧了,但时间才5年而已,它绝对不是想象中那种老式火车的味道,也更不可能像大吉岭的玩具火车那样风格特异。但就在这最初一段的印度火车之旅中,我通过对这辆车上的一些细节的观察,确实能感受到它的独特之处,至少和我们中国的火车非常不一样。
至于火车站,戈拉克堡仅仅是第一个车站,还不能说太具有代表性,所以需要在以后的经历中继续观察。反正既然到了这个铁路发达的国家,较为远程的路线以后我们都会首选火车,只有6小时之内的路途才考虑坐大巴。
恒河平原,雨季或春天
这是一个平静但不平淡的白天。火车这一路到德里,基本上是在横向穿越恒河平原。初中时候的《世界地理》对这个平原的描述大概有几个词:“地势低平”“河网纵横”“沃野千里”,据说它的面积有五十多万平方公里。
用更日常一点的大白话来说,这一带应该是一片海拔不高、肥沃而且水分充足的平坦之地。如果纯粹看地理条件的话,也许应该是印度物产非常丰富和富庶之处,类似于长江中下游平原在中国的状况。这样的地方自然有更多机会创造出精彩的文化艺术。
一般谈论印度历史和文化的书籍,说到古代印度发展的不同阶段,都喜欢强调一个词叫作“恒河流域文明”,佐证包括但不限于印度古代的婆罗门教(后来演变成印度教)是在恒河流域逐渐产生的;第一个统一的帝国孔雀帝国是以恒河流域的摩揭陀国为根据地才建立起来的;当然这一地区也还流行过精妙美丽的古典梵语以及大批著名的梵语文学作品,金克木先生写的那部《梵语文学史》对它们有很详细的介绍,季羡林先生主编的《印度古代文学史》也有很多篇幅对这些进行专门探讨。
从我们这一路上的感受来看,火车行驶还算平稳,没有剧烈的摇晃震动。外面的风物大多数时候都是广袤秀丽的原野,除了水田就是旱地,栽种着一片片绿色的植物。有的地方水田里有些颜色特别清新的秧苗,根据时令推测,也许是当地已经收过一季稻子,新种了晚稻。不时有河流、池塘或湖泊从车窗外闪过去,那些在太阳下反光的水经常也带着一点绿色的调子,大概受周边植物的影响。在其中一片水塘里,除了天光云影,我还看见几只白色鸟,有的安安静静站着,有两只在不疾不徐地飞,这场景让人联想到中国南方水田里的白鹭。
这段时间正是印度的雨季,在任何一个看似晴朗的日子,都可能忽然下一场大雨。所以午后阳光忽然变暗、乌云四合之际,我不觉得意外,反倒有些高兴。昨天我们已经领教了被北印度太阳曝晒的滋味,那是非常难忘的经历。尽管可以抹防晒霜、戴太阳帽外加打伞和戴墨镜,走在太阳底下还是觉得被曝晒,时间长了,简直觉得血液都在沸腾和冒泡,身上衣服倒不怎么湿,反正汗一出就干,都被晒出盐了。
推己及人,才能体会到雨季被长期居住在此的印度人欢迎的原因。雨季对他们的重要程度相当于春季之于中国人。在经历了常常死人的热季之后,紧接着的这个湿润的季节中万物复苏,花木繁茂,那也可以类比于中国的春季。著名的大文学家迦梨陀娑写的古典梵语名诗《云使》,就是因为主角看到雨云而产生的一个美丽动人的想象和迷梦。他说:“看到云时连幸福的人也会感情激动,更何况恋缱绻而遭远别的多情种子。”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下到我们快到达德里车站的时候才停。走在月台上的时候,看天上还聚集着乌黑而饱含水汽的云朵,地面上到处湿漉漉的。按照计划,我们今天不在德里或新德里停留,需要直接奔赴阿格拉的泰姬陵,所以这一天赶路的节奏将不会比昨天放松多少。
出站换乘汽车的理由很简单,再好的火车坐久了都像坐牢,刚刚结束戈拉克堡到德里的近20个小时的车程,再坐火车去阿格拉会让人发疯。考虑到天气不大好且时间不早,我们也商量决定,要尽可能地坐政府运营的交通工具,避免和那些打着千奇百怪算盘的私人司机产生纠葛,否则很可能会为此耽误行程,被搁置在德里。
德里之雨
我在站内向迎面碰到的一名印度士兵问,我们想坐去阿格拉的汽车该怎么走。他想了想,微笑说:实在不知道呀。我们俩的对话都是用英语。旁边一个中年的军官,也许是他上司,主动接话,用又急又快的印地语说:我们不是指路的,别来问我们这种事!我不奇怪军人的急躁或者个别印度人对中国人的不友好,但我纳闷的是:他为什么会用印地语回答一个说英语的外国人的问题,难道他就笃定到这里来的人就该懂印地语吗?印地语又不是法定全球通用的。我于是对他说:你不知道没关系,再见。当然我说的是全世界最美丽同时最复杂的一种语言--汉语,所以他就像故事中被诅咒了的人一样呆了一下。
在出站口有一名小警察非常不错,他看起来最多20岁,虽然留了点小胡子装大人。他一开始以为我们去新德里车站,指着外面那一片“趴活”的突突车说:50卢比就有人拉。随即他明白我们的真正目的,就指了去地铁的路。原来地铁就在德里火车站外左拐不到100米的样子,这一站叫月光广场(CHANDNICHAUK),坐车到克什米尔门站,再从那里出去就是一个很大的巴士站。这个地铁的清洁亮堂程度和地面道路的肮脏龌龊程度,两个都有点儿趋于极端。
地铁票6卢比每个人,进站需要对行李进行安检。进站之后,才发现克什米尔门就在下一站,几分钟就到了。和出来的人流一起走,到门口的时候,我问了一名西装革履、50来岁戴眼镜的老爷子,去阿格拉的汽车站具体怎么走。他和他的夫人一起,非常详细地说了路线,出去一看,果然就在边上,过马路走一小段就是。
就在那个大巴士站的门口,有一个30岁左右、穿件大红格子衬衣的印度男人试图上来欺骗我们,非说车站就在我们过来的那一侧。这种欺骗本身已然很无聊了,他还非要缠着不放,一路跟着唠叨,还说一定要坐他的突突车才能到,不然我们永远别想找到地头上。真是一个很让人反感的家伙。
我们沿着螺旋式下行的路径走到实际上建在马路下面的那个大车站里,看起来这里的情况有些怪异。里面分成几大片区域,各自都有售票窗口,也有很多成排的椅子,完全是售票厅加上候车室的模样,但又非常冷清,几处地方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在这些地方还拉着绳子围起来,几块破布起到了围墙的作用。我从一个豁口进去,找到一扇里面有人的窗口问了问,里面那个黑衣服女人说她那里不卖去阿格拉的票,叫我们到场中对面一个类似于警察岗亭的地方去问。
在这个岗亭边上,有人排队在问什么事情。等他们结束之后,我又去问里面的人,他们回答说,这个巴士站以前确实有去阿格拉的车,但是刚被爆炸没几天,好多路线的大巴都换到别的车站了,具体他也不太清楚。我纳闷说:这是你们的业务,你都不清楚我能找谁问啊。他耸耸肩说:生活中这么多变化,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难,实在是遗憾哪。
既然这地方的人不大可能提供准确信息,我们就从另一个方向出去了。外面是在中国的长途汽车站经常可以见到的场景:各种卖东西的摊子,包括花哨便宜的衣物箱包,也有纪念品工艺品玩具之类,糖果香烟冷饮点心样样俱全。还有一片类似大排档的摊位,卖的都是印度快餐。
我们到其中一家店要了吃的,主要是米饭(Chaval)和一点薄饼(Chapati),还有一点豆子(Dal)汤。它这饭里放的印度调料(Masala)比较多,蔬菜炖得很烂,和尼泊尔饭菜的风格类似,但味道更浓重。我还比较能接受这种饮食,同行的人们都觉得几乎无法下咽。可怜的人啊……不知道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