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阴雨天来的游客不算多,那些排档没什么生意,伙计们都较为悠闲。听见我用印地语点饭菜,他们都借故找我聊天。我正需要找到当地人问清楚坐车的细节,就和他们一起白话。中间说到来历之类,他们说:北京啊,很酷的城市,我们国家也去参加奥运了呀。这个排档的人看起来还是非常友善的,我们每个人吃了足够多的东西,在德里这么个城市,也才收费20卢比一个人,应该是没有当外国人看待而区别收费。后来他们主动问我去哪儿。我说先去阿格拉转转,再回德里来好好待几天。他们高兴地说:好啊,欢迎再来。然后其中一个人非常仔细地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个印地文地址,并且教我念:Saraa‘eKaaleKhaanBusAddaa。我说我知道这个地方是巴士站了,可是前面那个Saraa’eKaaleKhaan是啥意思呢,有具体含义没有?他们乐呵呵地说:Saraa‘eKaaleKhaan就是KaaleKhaan,KaaleKhaan就是Saraa’eKaaleKhaan。这话说得像绕口令,我只好记下来,但是始终不明白这个名字究竟有什么含义。
然后这几个热情的人给我们指了去该汽车站的路径,就是说,首先要穿过对面一座小花园,从铁门出去,然后路过一个天桥,到一条大马路的另一头,从那里可以坐到公交车。其中一个小伙子怕我们不明白,还跑出来在外面又比划了几下。我们谢过这几名少见的印度小贩,就按照他们指点的方向去了。
那时候快6点了,从我们坐火车到德里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正在去找公交车的路上,突然再次下起了大雨,转眼变成暴雨。这场发生在印度雨季的猛烈降水,势头非常凌厉,只片刻工夫,就看见大街上污水涌动,四下奔流。我怀疑德里这座城市里没有很好的下水系统,一会儿就能被一场雨搞出水漫金山的效果。当然北京以前也有类似问题。我记得六里桥一带的马路上曾经出现过夏天暴雨然后有人弃车游泳逃生的故事。
在德里的这场暴雨中,我们带的伞没什么大用了,身上衣服照样被淋湿。更可怕的是路面积水越来越多,行李箱不光不能被雨伞完全遮挡,用接近与地面垂直的角度拖着走也无法避免沾水。后来我们不得不找出我的电脑包里带的那块防水塑料布,把行李箱包起来,再继续走路。这个时候想起小莫在博卡拉曾经建议我买点防雨布再去印度,我当时认为不见得能用上,看来他的印度经历还是很具有指导意义的。
不过这场雨尽管来势汹汹,但最起码它还是印度雨季的雨,我认为它不会持续太久;此外,这个季节淋雨也只是多一点点麻烦,不会因此受寒。同行的小朋友早已把这个当做一场意外惊喜,蹚着水走得兴高采烈。
我们这样在雨地里慢慢走到那座天桥上,老远听见那一头就有人在喊:KaaleKhaan!KaaleKhaan!在此时听起来,这个公交车售票员的声音实在非常悦耳。我对那人招手,他表示看见了,大声说:等着呢,来吧。就这样,我们总算找到了去阿格拉的汽车站的公交车。虽然还没有真正坐上去阿格拉的长途大巴,但最起码又解决一个问题了。
在途中,雨果然停了。车窗外那些属于德里-新德里的风光慢慢显现出来,看起来清晰逼人。这座或许拥有全世界最肮脏迷乱街道的连体城市,也同时拥有全世界第一流的壮丽建筑。印度门、红堡等依次在眼前闪过去。这些地方不需要人指点,只要看见,就知道必然只是它们自己,不会与别的建筑混淆。真正杰出的建筑,就有这样的范儿。德里这个雨季的黄昏,给我留下的印象真是非常好。我们看见了它刚刚被水洗过之后最干净的那一刹那。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场景大概会被命名为“德里出浴记”。
印度式夜行车
公交车到KaaleKhaan的时候,我们按照售票员的指点,到马路对面去坐车。但是那一片地方比较杂乱,有几条交错的小巷,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火车站。如果不是要遵照计划赶去阿格拉,我们都很乐意在那些很有当地味道的小巷子里多转一转。这时候开始下零星小雨,我们来回看了看,发现一辆大巴幽灵一样停靠在外面刚才走过的一段路旁边,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走过去,看见车里已经有几个人了,卖票的小伙子戴一顶白帽子,像是穆斯林,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说我要去阿格拉。他说这车就去。我说:可是为什么我们始终找不到车站?他说:这里就是车站,现在才到发车时间。
闹半天,这一条线路的所谓车站直接改到马路边上了。如果说那大巴停靠的地方与马路的其他位置有什么不同,估计也只是多了一大片水洼。
后来那个小伙子就开始喊:阿格拉阿格拉阿格拉阿格拉!阿--格拉!
果然有更多的人陆续从四面过来。这些人的行为证实这辆在黄昏才出发的车果然是去阿格拉的,这时候我们才决定上车。售票员也帮我们把行李搬上去,笑着说:才200公里,5个小时就到了,放心吧。
这个时候是德里时间6:40。我们刚一坐稳,雨又停了。我不禁认为这一天的几场雨,都下得很有针对性,尽管它们的巧合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种趣味性。
开往阿格拉的这辆大巴,速度实在不能说快,尤其是刚出城的时候,蜗牛似的。后来总算上了郊外的道路,跑得稍微利索点了,但仍旧慢,时速不大可能超过30公里。这辆车这样慢慢地晃着,外面的天光也渐渐暗下去,我们好像是在一辆开往黑夜的幽灵巴士里。联想到泰姬陵本身就是一座大坟,这辆诡异地突然冒出来停在马路边的车给人一种死亡大巴的感觉。
我们坐在靠近司机座位的那一片区域,车上那些印度人似乎都不喜欢坐前面,主要分布在车厢的后半截,只有两个小伙子并肩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一路都在八卦。卖票的小伙子坐在我们旁边的位置上,偶尔看一看这车里的几个中国人。这些年来,到印度的中国人应该是越来越多了,他更多的应该不是好奇,只是无聊吧。
但是我已经没有昨天那样的精神头和这个精力旺盛、四处乱瞅的家伙聊天了,两天接连不断地赶路,让我一有机会就想睡觉,何况这是一辆在温和湿润的夜晚、像摇篮一样晃来晃去、缓慢移动的长途汽车。趴在前排的椅子背上,我起先还能听见那两个坐在门边的小孩吹牛的内容:“你还去打工不?”“是呀,我想攒钱买辆新自行车。”“我更想要个笔记本电脑,可是好贵呀。”“买个二手的好了,都一样用……”此后,话题扯到歌星、影星以及别的什么,直到我困得什么都听不见。
后来有一阵大风吹过来,清新中有一点凉意。我看了下时间,才过了两个多小时。问那个卖票的小伙子,他说:还有一百多公里,到了我会叫你的。但是我暂时不想再睡觉了,就没话找话问他要车票,自从上车之后他收了每个人150卢比,甚至孩子也一样收全价,至今没有给我们票。尽管不一定每个印度人都会赖账,但是以前知道的传闻让我确实变得很谨慎,和这里的任何人交易,只要可能,都要争取拿到票据,免得到时候被诬赖没付账。这家伙嘴里答应着,问了几次都说一会儿再给。后来他始终没有给,但看他那副笑嘻嘻的赖皮样子,大概也不像会恶狠狠翻脸企图要人重新买票的,我也就懒得再问了。也许不给票他可以少报税,但对我们这些过路人来说,票据不过是一个手段,本身没有特别的价值。
汽车在黑暗的路上,打着车灯开了很久,后来忽然来到一片亮着点点灯光的地方,却又不像市井的灯火那么密集。这感觉非常类似于从前在中国境内夜行,路过某些厂矿看到的景象。车开得更近一些,果然发现是一片厂矿区,明亮的灯光下,闪过一个个招牌,其中一个比较近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似乎叫“马杜赖炼油厂”。这个招牌很让人疑惑。我记得--也许只是错觉--马杜赖或许是在更南的地段,怎么会在德里至阿格拉这条线上的北印度地区冒出个马杜赖炼油厂,况且以前没听说过这一带盛产石油。再说,这个国家的石油公司我以前知道的只有印度石油公司和阿萨姆石油公司。但是卖票的小伙子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他说:反正我们不必像尼泊尔人那样排老长的队抢汽油,就可以了。然后他表示了作为一名印度公民,知道尼泊尔石油受到该国影响之后的自豪感。
这时候我们已经把那片矿区抛在身后,在路上又走了一阵,汽车在一个类似于地震棚户区的地方停下。这里四面看起来都很荒凉,只有一些人在断壁残垣和蔓草中搭起了棚子,用电线把电灯泡扯出来挂在竿上,在那里卖东西,大概有西红柿、土豆和一些油炸的食品。有一个人坐在阴影里看一台黑白电视,信号非常不好,屏幕上有很多雪花,声音倒还比较清晰,只听见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和一个甜蜜尖利的女声在对话。
这里光线非常暗淡,那些人都看不大清楚面目,只能从身影轮廓勉强分辨出男女。车上的人轰然下去,在空地上四散开来,抽烟、跺脚、叹气、抱怨,干什么的都有。当然会有一些人去上厕所--就是在阴影浓重的废墟里去随意解决。这地方甚至也不能找到洗手的水。但是有的人就从废墟里出来,直接跑到那个卖东西的大棚底下去,买点什么来,拿在手中嚼得嘎嘣连声。公路旅游带来的这种随遇而安,又发生在这个国家的环境里,在这样一个幽暗的夜晚,看起来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从这个小憩了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再度离开,接下来的路程基本上就是睡一会儿,再睁眼茫然看一会儿,确认一下时间,接着再睡,如此循环往复。公路上的夜行车就有这个问题,除了外面的一片漆黑和偶尔的灯光,以及身边的几个人,再看不清楚别的;又不能挨个走到每个人身旁去研究他们的长相、性格再轮流搭讪。如果是白天,起码可以有大量的、经常会快速变幻的风景来增加新鲜感,刺激神经和转移注意力。而此时,只能睡觉。
时间早已超过了5个小时,都已经快6个小时了,我们还在路上看不到头的黑暗里晃来晃去,偶尔穿过一个什么小镇,接着进入下一片黑暗,然后又是小镇和黑暗。我对这样的模式有些厌烦了。
难道我们要永远这样--在黑暗里像蒙着双眼的囚徒一样被汽车拉着疯跑一阵子,接着来到某个有点灯光的地方,看着路边胡乱停着的卡车、鼻孔张得老大旁若无人地拉出或稀或干的粪便同时“哗啦哗啦”撒尿的牛和马,以及那些光着膀子摸着肚皮在屋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们看的黑胖男人,甚至还有在这么凉爽的夜晚也不睡觉反而熬夜瞪大眼睛呼呼喘气的狗!--貌似有所重复而实际上非常单调地在路上走下去吗?
我不知道究竟要多少个小时之后我们才可以到达泰姬陵。我不希望直到天亮的时候还坐着这辆都不肯给人车票的诡异大巴莫名其妙地继续往前跑。
那个卖票的小伙子听见我的抱怨,笑了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阿格拉了,我敢发誓。
他说完这话,过了大概不到五分钟,一条小岔路边忽然晃过一个路牌,上面写着三个(在我此时看来)比据说是天神传授给印度人的梵文看起来还要美丽的字母:Taj(TajMahal的简写,TajMahal即泰姬陵)。它的出现让我觉得这次夜间奔波快要到头了,那个蓝底白字的路牌在坐够了车的人眼中,简直是全世界最动人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