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刻
我们从尼泊尔关口,走了大概十来米的一小段路,穿越一个大门,进入印度境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踏上印度这个国家的土地。
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刻,虽然它显得似乎平淡无奇。
从表面上看,尼泊尔进入印度这一段路上,两边似乎并无太大区别,不过印度这一方明显人潮汹涌。尽管苏瑙利只是个小镇,还带着贫穷和落后的感觉,破败的街道主要是一条凹凸不平的路,连行李箱在上面拖着都费劲,但印度的人口大国特征也形相毕露。
我们往前走了不到50米,街道的右边出现了印度海关,如果不是特别留心,很容易忽略它的牌子。去那里打听了一下,说是入境管理处和海关不在一起,需要接着往前走个一百来米,在路左边才可以发现。
这个入境管理处,其实是个像路边小店一样的屋子,里面坐着一高一矮俩印度中年男人,高个子穿蓝衬衫,另一个矮胖子穿红黄相间格子衬衫,都比较随意的样子。他们看了大家的护照,就拿出一堆表格让我们填。
在这地方一坐下来,我才来得及感到非常累。这一带的太阳实在太厉害了,让人行动迟缓、思维迟钝,之前又坐了那么久的车,和旅途中那些是非耽搁。那矮胖男人见我们填表速度不太快,索性过来,帮助同行其他人填。等我总算磨磨蹭蹭地填完了自己那一份,他已经填好了剩下的全部表格。他拿着护照对比了一下,就盖了个戳,算是过了。他手脚很麻利,不过也比较偷工减料,因为是自己填给自己看,所以几下就糊弄完一张表,再和护照一对照,就又放过一个。
为了防止这些人为难,他盖完一本护照我就收一本。不过这个矮胖子一直态度很好,中间边帮我们干活边和我聊天,并告诉我去戈拉克堡坐车的具体位置,说是苏瑙利这里的发车时间是5点半,终点就是那个车站,在那里我们将可以坐到火车。这个时候我也没看表,只想先忙完这里再说。过一会儿,事情都结束了。他说了一句传说中这些印度人都会向入境者说的话:200卢比。这是乱收费,大家都知道。
鉴于这旅行更接近驴友行,通常我们会控制没有收益的开支。他提出要求之后,我一边说没听清楚,一边想了一下几种可能:一是不给,直接走人,这样难免会小吵一场,可是这么热的天,已经累了,况且同行的游客中还有孩子,走不快;二是给,这俩人从我们进来对我们态度颇为不错,甚至连包也不翻一下,和当初进尼泊尔,对方先翻乱所有的东西才找个愚蠢的借口要钱--想起这个我就觉得可笑--差别极大。
一秒钟之后,我决定给他钱。其实就是三十多块人民币,但是有了这个判断过程会让人觉得更心甘情愿。矮胖子收到钱以后,直接递给那个高个子,那人看也不看,带着某种清高严肃的表情,把钱塞进裤袋。
他们虽然表情有别,但都说了一句:谢谢。
这让我觉得其实他们的生活是很悲惨的。两名中年男人,整日守在这个对他们自己来说也许偏僻、寂寞,多半还很无聊的地方,旁观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他们大概会觉得很不自由吧。同时,他们的薪水估计也不会很高,就想出这种不免有亏德行的方式来增加外快。我虽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但只要一想起他们,心里更多的是同情。
离开这个办公室,因为汽车站距离刚才那入境官员说的200米马路右侧要远很多,路上我继续问人以确保不走错路,但是只挑那种看起来比较安静的人问。沿途我们被好几拨印度人围攻,主要是拉三轮的。
这是我们首次和声名狼藉的印度车夫进行遭遇战。一些著名的旅游攻略夸张地认为“印度是背包客的坟墓”,顺带提及的负面因素,经常少不了勇猛拉客的印度车夫,此时我们算是领教到了。这些车夫基本上都睁眼说瞎话,说是可以把我们直接拉到戈拉克堡,号称那里近在咫尺。他们中间,除了三轮车夫之外,也有开出租的,以及开小巴、中巴和大巴的。我一边应付他们一边问车站的准确位置。有人说车站在路左边,更有人说,去那里的车停开了。甚至当我们终于走到车站门口时,还有人对我们说:“不是这里,你们走错了走错了。”
这些印度人在这样猛烈的阳光下这样主动地烦扰我们这些完全陌生的人,我们又热又累又被他们挡在路上,想对他们保持克制和优雅是困难的。一开始我还能坚持谢绝,也就是先道谢再拒绝;之后慢慢变成说“离我远点儿”,那以后发展到直接说“走开”;最后则干脆话都懒得说了,直接瞪眼。
他们真是牛皮糖一样的性格,不锋利但是黏糊。走了一拨又一拨,而且总是重复地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来进行欺骗。他们的骗术与目前为止我所遭遇的相比,更属于劳动密集型,使用的是人海战术,不太具备技术含量。
绿衣大叔·夜很白
在入境处那两名官员指点的地方,我们发现几辆大巴,看起来长相一样,也不标明去哪里。我问了一句。旁边很多人说:这里没有去戈拉克堡的车,你们来错地方了,应该去路左边坐车。
这些人显得很诚恳的样子,但是他们说的话和入境管理处官员的话差异太大,我直接否定了。
这时候,一名穿着暗绿带灰格子衬衣的中年男人,看起来非常安静和从容,轻轻说:直接去戈拉克堡的车没有了,现在有去瓦腊那西的车,但是在戈拉克堡停,你们可以先上来,停车时我告诉你们。
我说:但是刚才有人告诉我们还可以坐到的。
他说:你知道,车次有时候会有一些细节上的变化,最重要的是,这辆车是国营的,非常正规,没那么多事。如果你坐那些私人的车,在这样的时间,他们会在路上给你们制造很多麻烦。你们和我一起走吧。
他说话时声音平静低沉,和旁边那些更为吵闹的印度人一对照,我在直觉上更愿意相信他。
于是我们先去找厕所。在汽车站里走了一个大拐弯,找到了一个小破房子。在这么个偏僻破落之处,这红砖砌的小房子厕所虽然外表破旧肮脏,里面却还算干净,小便池和马桶都分开,水流供应充足,没有臭味和满地污水,所以收费收得我心服口服。
厕所门口守着一中年男人,光脚,边抠脚丫子边要钱,说5卢比,我说出来再给。后来找钱的时候,我执行“先找零再给钱”(Nochangenopay)的原则,一开始他装听不懂。我说了三遍,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先给你找钱。并且他按照我说的3卢比一个人收费和找钱。
我想到自己跑这么远来上厕所还要砍价,不免觉得印度真是个魔幻国家,我们这么怕麻烦的人在这里,也不可避免地变得好斗和好争辩,看来人确实无法摆脱环境影响。可是我在上公厕不用付费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冷不丁来这里贡献了肥料还要倒找钱,这样的消费习惯是需要一个接受过程的。
上完厕所之后,我们去找到了那名绿衬衣中年男人乘坐的车,上去了。他一见到我们就说:到戈拉克堡我会提醒你们下车。我们想在靠近门口的座位安顿下来,那个位置正好在他的前排。他说,那是售票员专座(OfficialSeats),你们不可以坐那里。我们就和他坐了同排,位置在车厢右侧,跟他隔着一条过道。
时间过了5点半,车还不开,直到接近6点才出发。这时我才忽然想起离开尼泊尔边境时意识到却一直没顾得上多想的一件事:这里已经开始使用印度的计时规则,本地时间要比加德满都还晚个二十分钟左右,几乎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半小时了。
于是我们的加德满都时间调整成了德里时间,也因此第二次经过5点半。似乎时光奇怪地逆流了。
安顿好行李和人之后,我和绿衬衣大叔开始聊天。他确实是一个非常安静和让人喜欢的人,名叫阿南德(Anand,意为“幸福”)。根据他这个“阿”字头的名字风格,我就编了个印度名字,告诉他可以叫我阿肖(Ashok,阿育王的名字),他微笑说好。
阿南德说,他以前在戈拉克堡上班,两年前搬到了瓦腊那西,现在坐这个车是回家;他的女儿在香港工作,他对中国人存在某种程度的好感。他问我这次在印度的行程,尤其关注我是否去瓦腊那西。
我说我因为时间紧张,这次去不了瓦腊那西,好在去过了加都的兽主寺(Pashupatinath,在中国游客中亦称“烧尸庙”),不能算白来。
他微笑问:你对兽主寺有何观感?
我说:那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圣洁与肮脏、嘈杂与沉静并存,就像湿婆身上同时存在毁灭与再生职能一样。寺庙里同时存在的焚尸台和性爱雕像,让我在湿婆的两种神格中找到了共通的因素。
他说:啊,我要说的是,你确实了解到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些重要内容,瓦腊那西正是你这样的人去的地方,亲爱的阿肖先生。
我说:通过兽主寺,我或许可以推测和想象出瓦腊那西的某种场景。尽管瓦腊那西以及恒河周边那些寺庙群,比加都的巴格马蒂河边孤独的兽主寺规模大很多,但它们本质上是同一的。巴格马蒂河的水将会流到恒河里去,而在这条河边的加都码头,我看见了距离遥远的瓦腊那西的某些方面。
他微笑一下,说:是的,你完全可以这么认为,虽然我很遗憾我们不能一起坐车到瓦腊那西……
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尼泊尔的博卡拉地区,去贝佳妮湖路上,遇到的那个名叫迪洛的官员,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是政府职员吗?
他轻轻摇头表示肯定,微笑着说:是的。
这中间,售票员--一名看起来至少60岁的白胡子老头来了,坐在他的专座上,大喊大叫地卖票。有时候他吆喝别人来买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凶狠和不耐烦。他几乎完全不能听懂英语。
我坐到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头身边的空位上,最后只好用印地语和他说话,他卖给我的票是56卢比一张。不过这会儿他倒是笑嘻嘻的。顺便说一句,从尼泊尔到印度之后,货币就开始贬值了,手中的钱缩水了,物价变相地贵了,这是我的感受。
我买好票,就和老头一起聊了会儿天。
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热情洋溢,说话直言不讳,笑声很劲爆。过了不久,我发现我们的水都没有了。起初我不想停车耽误跑路,坚持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向干渴和燥热屈服,对他说我们需要去买水。
他嘎嘎笑了两声,说是一会儿看到路边卖水的就让司机停车,他会给我5分钟时间去解决此事。那会儿天都黑了,汽车正好到了一个镇子上,他四处张望,很快发现了一个卖水的,就朝着司机大吼一声:停!并且猛拍车门,司机停了车。我下去买水。
那个卖水的家伙穿着个背心,黑胖,眼看着我从车上冲到他的柜台前,笑得满脸放光。我看见他的柜台上有4瓶水,鉴于不知道后面的路途有多远,就都要了,他微觉惊讶。一开始他要的价格是本地价,后来突然反应过来,发现我也算个外国人,他就要涨价了。真是印度商人啊,和传说中的没什么区别。
好在一番小小的理论之后,他没有继续坚持要高价,并且指派一个小工帮我送水上车,我怕耽误时间太久,摆摆手,自己拿着水回去了。车上那些印度人看见我一次拿这么多水上来,显出某种惊讶感觉,集体叫了几声,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售票员老头冲我笑了一下,又打了车门一拳,司机就开车了。我想我很久没有这么渴过了,这种瓶装水是两升一瓶的样子,我竟然能够一口气喝掉大半。过了一会儿,心里的焦躁感觉也减少了很多。此时我敢说今天之所以好几次和人吵架,不光是那些人自己有问题,虽然他们很不招人喜欢;我认为这里燥热的天气显然也是一个原因,否则我也许可以有更多耐心。
老头见我喝了好多水,冲我眨了下眼,我又跑他身边去,两人继续八卦。他就要烟抽,大概是看见我上衣兜里的烟了。我有一点累,早有抽烟提神的意思,因见满车是人,觉得不合适--在国内公共场合抽烟多半会引得人神共愤。此时他身为售票兼照顾车厢秩序的人,肯带头共谋,这自然正中我下怀。我给他一根,彼此会心,相互点烟。
然后我们坐在那个座位上,互相往对方脸上喷烟雾,接着继续瞎扯。老头子乐呵呵的,笑得像一只大眼睛山羊。我说我在戈拉克堡下车,要去赶今天的夜车,您老可别忘了叫我呀,不然我上你们家住去。
他说:哈哈,你放心吧,到了我就大吼一声,可好?
坐在后面那排的绿衬衣大叔阿南德也微笑摇头说:就是就是,我们都叫你。
这样在黑暗中看着路边的亮光闪现过去,不知道过了几重灯火和多少人家。半路上一片面积很大的水,在夜里暗淡地反光,我们几个中国人都猜测那是恒河,但没有向旁边的这些印度人求证。
很快来到一个灯火更繁密的地方,看起来很有些美丽。老头子和绿衬衣大叔同时指着窗外一片灯光密集之处说:就在那里下车。绿衣大叔阿南德声音仍然温柔而沉静,老头子依然是用喊的。我点点头。
过了片刻,灯光就在我们的车窗外亮起来了,老头子揍了汽车一拳,说:夜很白!(印地语“就这里了”的音译)
司机在拳击的作用下直接停车了。于是我们收拾行李,和老爷子以及绿衣大叔说了谢谢和拜拜,就走到车站里去了。到此时为止,我们从现实生活中对印度的直接接触,暂时宣告结束了第一个小小的段落,历时三个来小时,从入关起到此刻的戈拉克堡车站为止。
总体来说,这一段经历可以被认为是愉快和有趣的,虽然有一些骚扰和反骚扰、纠缠和反纠缠的短暂插曲,但都是还没有展开就直接被扼杀和消灭了。
进站之前,我注意了一下,此时是德里时间20点35分。
佛灭之地的火车站
外国人在印度旅行,最方便舒适的交通工具首选火车。这几乎是到过印度的游客一致公认的了。有了这个常识,拿到印度签证之后,在尼泊尔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上印度国铁网,根据我们的行程安排和调整,查阅合适的车次,确认它的名字、我们上车的站点和到达的车站以及具体时间等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