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旅馆
大概天阴的原因,那辆车开到斋浦尔的时候,四周都黑乎乎的了,先穿过一段看起来还算灯火通明的街道,最后在一个阴暗嘈杂的地方停下来,接着涌上来一大帮车夫。我们走到路边,打电话问了几个之前圈定的地方,本来认为此时不算印度旅游旺季因此会有客房,结果处处爆满。后来有一个很年轻的突突车夫,非常诚恳地过来说,他是很诚实的人,不会欺骗我们,可以给我们找一个不贵且舒适的地方,如果我们满意的话,第二天可以包他的车一整天看遍斋浦尔城。我们商量了一下,接受了他的建议。
这个司机确实看起来比较实在,多半不超过25岁。实际上这一路过来我们对印度车夫信任度很低,此时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他,是完全无意识的,当然也有看好的宾馆已爆满这个原因。他先拉我们去了附近一家他觉得还不错的宾馆,那地方门装潢倒还凑合,但是门脸狭小,整个格局看起来非常拘束,那座楼的主体也不大,房间狭窄,住宿价格是每个房间1500卢比。
由于刚在薄大爷家花木丛生的大院以每间屋子250卢比的价格度过两个舒适的夜晚,我认为这是杀人价。斋浦尔再好,名气能大过泰姬陵吗?这个小宾馆的小客房空间又这么拘束,跟坐牢似的。我们就要求换个地方。
那司机问我需要什么样的住处。我说我想住在很透气、比较宽敞一点的地方,最好有点植物,要是庭院最好,这种表面上金光闪闪的逼仄小房间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那哥们儿想了想,这次跑得远了点,大概到了城市的另一个街区,果然顺着一条两边楼房都布满藤蔓的街道进去,又穿过一个上面有攀缘植物的月亮门,在一个不算大的天井里停下。
这次他给我们找的是一个家庭宾馆。我们看了看房间的位置,原来这里是一楼住自己家人,二楼全是客房,一溜分布在走廊两侧。走廊向左有一扇小门,出去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露台。从这个空荡荡的露台上看下去,就发现这家人的天井设计得也很不错,被各种类似于爬墙虎的东西在上面疏密有致地织出了一张漂亮的网,构成一个天然的凉棚,地上有好多盆栽,也有两棵树。美中不足是这个露台有点浪费,没有弄点花花草草瓶瓶罐罐上来。不过我们决定住在这里了。我住的房间就紧挨着露台,这让我比较满意。
走到一楼,照例是出示护照、登记、付账、拿收据。这时候有一对印度夫妻也从外面来,说要在这里投宿。那个女的我不方便看,只看见那个男人穿着短袖衬衣,上臂和小臂张扬着黑森森一片浓密油亮的毛--看着这条我生平见过的毛发最茂盛的肥硕手臂,我被它展示的壮观景象震撼到了。然后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听他们说话,原来那个家伙是孟买过来的,带老婆度年假。
从此我看见“孟买”这两个字,就不光要想到一部著名的同名电影、帕尔西人神秘的天葬、宝莱坞帅哥美女、贫民窟和印度门,还要受到回忆中体毛疯长如同黑色雨林的野蛮胳膊的困扰了……因此我几乎认为这是个让人郁闷的夜晚。
坐了半天车,等整理好行李和洗漱之后,再休息片刻,就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出门简单溜达几步,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已经搞不清楚是在斋浦尔的什么位置了,只是觉得整个街区还算安静,路上也少有人走动。我们几个人走在大街上,倒是一些印度原住民观摩的对象。
有个人家里的牛就系在屋檐下的廊柱上,正在看的时候,跑出个穿一件亮闪闪衣服的女人,有一条很长的麻花辫,拎了一桶水放在那头牛跟前。这场景提醒我进行比较:斋浦尔街上走这么远居然没有闲逛和流浪的牛,唯一看见的一头也是被拴住的。怪不得这里大街看起来干净了很多。
回到住处附近那条街上,旁边有个小店,我们就去那里吃饭了。店里待客的是几个二十来岁的尼泊尔小伙子,大概有四个人的样子,看来看去,分不出谁是老板谁是伙计。除了我们之外,另一张桌子边上坐着几个本地的印度人,一边在那儿吃饭一边八卦。他们穿着印度民族服装,每个人面前放着一杯茶,在这个时间,多半纯粹是酒足饭饱之后出来消食。
我们等待的过程中,那几个印度人慢慢走了。一个穿砖红色T恤的尼泊尔小伙子和我们聊天,张口就说:你们是中国人吧,我以前认识很多中国人。我说:我刚从尼泊尔过来。他高兴地说:啊,那你觉得尼泊尔好吗?你喜欢那里吗?我说:当然,我在那里玩了整整一个月。他就叫他的几名伙伴一起来和我们聊天。
这几个小伙子说,他们来斋浦尔开饭馆有两年了,当时在尼泊尔都是朋友,大家约好一起出来闯荡。他们说,有很多尼泊尔人到印度来做生意,同样也有很多印度人去尼泊尔。我问:你们喜欢印度这个国家吗?他们纷纷说:不!我们非常不喜欢印度!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生活,但不把它当做自己的家。印度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更喜欢中国。中国人和尼泊尔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考虑到尼泊尔处在中印之间,但是受到两国的不同对待--中国多半以帮助为主;印度动不动就遏制它来迫使它就范,甚至有些激进的印度人要求公决吞并尼泊尔--这几个家伙说的话有很现实的原因。
他们这个店里做的当然也还是常规的印度餐。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来说,大概尼泊尔和印度北部地区饮食之间的差异,不过在于调料的多少,此外看不出太大的区别。除了我自己比较适应这一大片地区的饭菜之外,其他所有同行的人,包括之前在尼泊尔看小高和刘师傅,吃饭都像吃药似的难以下咽。拥有一个开放的胃,在这种地方,相对来说确实堪称幸福。
此时已经有一点晚了,大家赶紧吃完饭,去住处休息。我发现房间里有一台长虹电视,忽然想看点什么,但接收信号不好,一打开全是雪花,就不管它了。邻近不知哪间屋里住了两个美国小姑娘,安静聊天倒听不大清楚,尖锐地说笑起来就非常有穿透力。
我到露台上去坐了一阵。斋浦尔的夜晚堪称是沙漠之夜,虽然这个地方只能算是沙漠边缘的城市。蓝黑色的夜空中没有月亮,取代它的是数不清的星星。这样明澈的星空对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的人,具有无一例外的吸引力,只是不同的人对它关注的时间有长有短。我不禁认为,很多人迷恋钻石,说不定也是由于受到星空的诱惑,所以在尘世中寻找星星的替代品。
最可爱的旅游警察
昨天带我们来斋浦尔的车夫在早上9点之前没有出现,我们因此不能再等他,直接去斋浦尔火车站了。根据行程安排,我们晚上要坐夜车去新德里,所以先寄存一部分行李在火车站,然后轻装出发浏览斋浦尔。
斋浦尔火车站,根据我有限的阅历判断,是全印度最清爽的火车站之一。它的车站内部非常清洁舒适,看起来似乎翻新过,让待在那里的人很有愉悦之感。车站大楼的外观也许不算什么经典建筑,但还算漂亮,而且从样式和色彩上都呼应了当地的整体风格。在这个具有粉红外观、墙面上镶着镂花窗、还有一个装饰性的王冠式穹顶的车站里,人们或许会立即感受到这座城市果然是“粉红之城”,连车站也体现出了这个特点。
但是斋浦尔火车站最重要的好处不局限于这些。我在那里碰到了堪称全世界最热心的旅游警察。此前我只是大体上知道从这里到德里坐火车很方便,然而最初的考虑是金三角城市之间一律坐汽车,因此没有对当地车站状况和火车时刻进行深入了解,这次为了节省时间临时计划坐夜间火车,就面临一系列未知。在车站内看来看去,我甚至没有发现哪里能拿到订票单(ReservationForm)。可以说这个时候出现在面前的旅游警察鄱葛旺(Bhagawan,原意为“天神”,后成为印度人名字)对我来说真有天神下凡的意义。
他是一个棕色皮肤、国字脸的汉子,看起来快四十岁了,但根据这些天与印度人的接触,他的实际年龄也许刚过二十。他的眉毛有些稀疏,精心保养的小胡子和发青的下巴对比鲜明。他和另一名警察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叫住了他,打听去哪儿可以取得这个订票单。鄱葛旺温和地说,正好他身上有,并表示他很乐意陪我去订票办公室排队--这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办公室不在站内,而是在车站右侧(此时我们在站内,从进站的角度看就是左侧)的独立办公室里。我谢过他,并且和他高兴地相处了超过一个小时。
鄱葛旺带着我去这个距离车站主楼五十米的地方,首先查阅了列车时刻表,发现去新德里的车最晚是当天下午5点20(晚上11点左右到达)。然后,在我填单子时,他居然不厌其烦地把订票单上那些空格所要求的信息,诸如车次编号、列车名字都帮我抄下来,并且很仔细地告诉我该如何填写这张看起来很麻烦的表格(印度火车订票单其实一点不难,但是对于初到该国不久的人来说,需要一些耐心和细心,如果有个熟悉情况的人告诉你每个空格该填什么,就可以不动脑子直接写字,省事多了)。
我在他的帮助下,非常机械但是格外轻松地填好了那张有很多空格的单子:上车地点斋浦尔、目的地新德里火车站、姓名、年龄、购买的车票等级……后来他又提醒我说,如果在新德里之后还需要坐车去别处,也可以通过这同一张表,用印度铁路系统最体贴人的一个规则--“分段购票”方式,一次性买到所需要的全部车票,这样不仅省略下次到车站买票的时间,甚至价格会比每次独立订票更便宜。但是我暂时无法确定会在新德里-德里待多久,所以没有用到分段购票,只买了从斋浦尔到新德里的票。
斋浦尔火车站规模不大,没有设立专门的外国游客购票室,排队的时候却有一个特别窗口,只面向外国游客、高龄人士等群体。这种细致的措施确实要在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更多用心。
从斋浦尔到新德里路途不算遥远,时间上看又不是夜间,这次我买票就没有考虑卧铺,选了通常是绒布软椅带空调的AC(Air-conditionedchair-car)车厢。价格似乎比我们当初从戈拉克堡到德里的车票还贵一些,由于时刻表上没有更多说明,我推测可能这趟火车是旅游专列,到时候看它的服务就能知道一点了。等到车票打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随手从包里抽出来的1000卢比不够,我对售票员解释了一下,鄱葛旺也说他帮我等在这里,我又回到车站取了钱来,拿到了车票。然后他陪着我一起回到车站内找我们同行的人们。
印度旅游警察通常会佩戴胸牌,我在鄱葛旺右胸上发现了他的名字后面还有一个姓氏:辛格(Singh)。这表明他是锡克教徒。我以前在中国遇到的印度人当中,有的认为锡克教徒只是宗教不同,仍然和印度教徒是一个民族,有的直接把他们当做一个独立的锡克族。中国人对锡克人的印象往往来自历史上旧上海英租界的印度巡捕“红头阿三”。且不论这些不同的说法,和斋浦尔旅游警察鄱葛旺一起的这段经历,让我对几天后将会去阿姆利则遇到的大量锡克人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好感。
风之宫:一部小说的风靡与寻找
经过权衡,我们这次只能集中看斋浦尔的两个大景点:风之宫(HawaMahal)和琥珀堡(AmberFort)。
关于斋浦尔最有名的传说之一是它如何成为“粉红之城”。据称,为了接待来访的英国王子,该城于1876年将所有建筑物都漆成番红花的颜色(但是跟当今的这个粉红色有所差异),外面加上白色边框,从此有了“粉红之城”的美名。这种粉红色,根据一些人的说法,会随着光线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所以要饱览斋浦尔的整体之美,传统上认为的最佳观赏地点是城西的月亮门。风之宫作为斋浦尔最有代表性的建筑,位于该城东部,距离太阳门不远,则被认为最适合在清早欣赏。有到访过此地的游人大赞斋浦尔城市风格在规律中极富变化,风之宫则堪称其变化中的高潮;又有人称颂当地拥有的阳台、漏窗和凉亭数量之多,几乎在全世界沙漠边缘城市中堪称翘楚,其中仍然以风之宫为典型代表。
从火车站到风之宫,坐突突车只需要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们下车的地方和预期中的风之宫非常不一样,有强烈的反差--那地方几乎就是一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来回看了一下,找到一个马蹄形门洞,就直接走进去,发现这里是一个小型的院落,类似于神庙的遗迹,但有几个印度人在台阶尽头的平台上坐着干活。
这个院落的四壁都是真正的粉红色,和斋浦尔火车站的外墙颜色一致,看起来非常漂亮。墙上有类似于连环画的壁画,表现大神毗湿奴的种种事迹:诸如毗湿奴从深海的蛇床上苏醒,翩然起舞;毗湿奴化身为牧童克里希纳(Krishna),与众多牧女亲昵嬉戏;克里希纳的女伴成千上万,但其中他最爱的只有美女拉达(Radha);克里希纳和拉达心中永远只爱着对方,却各自婚娶……除了毗湿奴之外,在这个院落的壁画上看不见别的印度大神。这表明此地祭祀的主神是毗湿奴,而不是湿婆或梵天。
穿过这个院落,居然通到外面大街上去了,在那里一抬头,才发现头顶上的高楼上那一座精巧玲珑的王冠,那就是风之宫。我们于是又穿回去,找到那个几乎被各种栏杆和支架完全挡住的入口,这里才是真正的风之宫入口。它的主体其实更接近米黄色,上面那顶皇冠是赭色。
风之宫一共五层,每层都由密密麻麻的小窗和拱形屋顶组成。它的最上面三层的外壁都非常薄,下面两层是院落,整个地基大致接近一个梯形(更准确地说是半个八边形)。这地方高达87米,但厚度不超过1米。它位居城市的主干道边上,居高临下,同时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观景点,以眺望邻近的市博宫和天文台。
这座华美的宫殿,是当时的大君(Maharaja)普拉塔于1799年建造起来的。普拉塔信奉克里希纳(大神毗湿奴的十大化身之一),就以这座宫殿奉献给他,并把它设计成精美的王冠造型。这是风之宫在外观上的独到之处。
普拉塔全名SawaiPratapJaiSingh,斋浦尔这座城市就是以他名字中的Jai命名的,所以叫Jaipur,这座名字悦耳的城市,对印度人来说大概类似于中国的“左权县”“志丹县”;这种情形,正如有些中国人觉得很有陌生化效果的“玛丽”“杰克”,对西方人自身来说无非如同“小红”“小明”一样寻常;如果不考虑目前的约定俗成状况,该城更合理的译名也许该叫“斋郡”之类。
风之宫至少还有另外四个特点非常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