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耽美淌过青春河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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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绝地灵光

第8节绝地灵光

我把那篇滥竽充数的小儿科东西,寄给了一家省报副刊,竟很快被发表了,还挣到了宝贵的十五元稿费。这微不足道的稿费虽丝毫不能扭转我的困境,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开天辟地的收获和喜讯,其意义在于使身处困境、孤立无援的我看到了自信和新生的曙光,看到了靠文笔改变命运的希望。意犹未尽之下,我甚至将此前一时灵感附身信手涂鸦的几首小散文也寄了出去,但这次却不那么幸运了,仅被刊用了一篇。这篇小文章叫《葵叶》:

厂区的角落曾有一块闲置的空地,地片不大,但也不小,约两亩见方,上面坑坑洼洼,满是巴掌大的碎石和丛生的杂草,成为令人生厌、人见人躲的地方。

一个雨后的春晨,勤杂工老王肩扛一把撅头来了。老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眼见距退休之日无几。大刨大干了整整一周,老汉终于将这块被人遗忘的草滩翻了个平平整整。春日下,新鲜的泥土荡满了他皱纹密布的汗脸,与汗水一道道的蜿蜒着。

几天后,老王又来了,将一颗颗发成小牙状的向日葵籽种了下去。

不久,松软干净的黄土上,星星点点的嫩绿沐着初夏的阳光与和风破土而出了。

仲夏季节,向日葵已冒的老高,株株葵杆亭亭笔直,片片葵叶肥硕碧绿。从此,这个曾杂乱无章、目不忍睹的角落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绿海,从车间大楼上远眺,就像一方铺满莲叶的荷塘。老王不时在这片绿海中或隐或现,拨拨草了,锄锄地了,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似的呵护着他的向日葵。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常手捏短须,喜滋滋地望着他手创的佳作。

夏末初秋,碧波荡漾的绿海逐渐变成了一处亮光闪闪的金湾。那株株腰杆粗壮的绿葵,变成了一盘盘金灿灿的鲜花。这美丽而迷人的金花,高昂着它们稚嫩的脸庞,含羞但却不知疲倦地追随着高空的艳阳,一步一步地走啊,走啊,走过苍茫的黄昏,迎来了霞光满天的黎明。

这金花绿叶造就的美景,煞是好看,不仅惹得蜜蜂为之翩翩起舞,也招来了成群结队的女工们。这些活力与魔力四射的姑娘们,有本厂的,也有外厂的。姑娘们欢笑的脸庞,如葵花一样艳丽;姑娘们奔走的步履,比清风还要明快。健壮的小伙子们也来了,他们将手里的相机,对准了笑成银铃的姑娘们及她们身后娇艳欲滴的金花们,用一声声嚓嚓的脆响,将其定在一处,将两种绚烂奔放的生命融为一体。那水灵灵的彩照多么好看啊,黄花娇、绿叶翠,清新可人,把姑娘们的模样儿衬得俊极了。老王看在眼里,乐在心上。

中秋前后,向日葵成熟了,昔日稚嫩的花盘一个个变得圆实厚重,再也无力追随太阳那行色匆匆的步履,只好低垂着满载果实的头颅,一边满心感激向它作揖致谢,一边饱含深情地向滋养她的大地行礼。

工余,或班前班后,青工们争相掰葵饼,嗑葵籽,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角落里异常热闹,如多年前农村生产队里的打谷场。老王更高兴了,终日乐乐呵呵,目若弯月。

转眼秋去冬来,角落里青翠的绿海已荡然无存,金色的花海也不复存在,饱满结实的葵饼亦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株株光秃秃的葵杆和上面残存的几片干皱皱、卷曲曲的枯叶。每有朔风袭来,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枯叶,马上便晃着干瘪的身躯飘零于地。

一个无风的中午,天气稍为暖和,老王手提一把镰刀来了,将一行行整齐的葵杆割倒后,又捆成了捆,向家住平房日日生火的职工,每人赠了三捆。有人问:“王师傅,您种的葵花让人吃了籽,捆好的葵杆让人烧了火,您图啥呀?”

老王一甩汗水,嘿嘿一笑:“不图啥,一快小荒地,还能图个啥!”

夕阳西下,烟霞满天,老王提着镰刀走了。我望了望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然后俯视着脚下这片茬口遍地但并不零乱的土地,心头忽地长出一片青青的葵叶来。

不过,我不得不说,面粉厂的处境并未因香港回归而出现丝毫改观。单位已一分工资都不发了,但不发工资,还得去上班,刘厂长说企业面临的问题是宏观层面的,是全国性的,靠深化改革可以解决。车间停产将近半年,满目尘灰,遍地狼籍,不时有饿得嗷嗷待哺的老鼠出没。库房早空了,空空如也,面不用卖了——无面可卖了。单位盈不了一点利,却把职工们集中起来,开会学习,说是为下一轮改革营造良好的氛围,还说要想富口袋,必先富脑袋;口袋空空,是因为脑袋空空。大家都知道这是大话、假话、空话,一年来大会小会没少开,学习学习再学习,但企业却越来越不行,职工也越来越穷。漫步厂区,到处都是光景衰败的破落象,草坪高得风吹草低见牛羊了,也无人去剪;盆花旱得都歪歪蔫蔫了,也没人去浇。曾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会议室,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置身其间,职工们一个个愁眉苦脸、一言不发。从表面上,似乎仍对刘厂长俯首听命、言听计从,私下里则各打算盘、各怀心事,养猪的人想着猪,没养猪的想着如何出去打闹两个小钱养家糊口。我的心事是,怎能说服妻子支持我去学理发。身在曹营心向汉,人都是很实际的。几个轮流读报纸的副厂长,也全然没有往日的高调,神情颓然、面如死灰,像是在致悼词。刘厂长坐在主席台上,脸苦得像干瓜皮一样皱皱巴巴。学习加上开会,一搞就是几天,还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大家都暗暗叫苦,有几个职工借口猪病了需要打针,已好几次不见踪影了,留下来的也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坐不住。

我没有养猪,又是全厂唯一住单身的职工,早就不想开会了,但又没地方躲,也实在不好意思走,因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刘厂长一向待我不薄,尤其是当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还容留了我。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来这里,没少给他和厂里做工作,不为别的,就为报答厂长的大恩。在眼下这非常时期,我不想不给他面子。硬着头皮又学了几天,妻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让我回去一趟。我想,这倒是一个摆脱开会学习的好借口。回家一看,也没啥事,妻说要领我去见她的一个本家舅舅,看能不能在工作上帮帮忙。我只好跟着她去了,有病乱投医,权且这样吧。妻舅曾是玉水县人事局副局长,当年她毕业分配时安排了她,据说现在又提了,是某个乡的书记。不过,人虽跟着妻去了,但心里却并未寄多大希望。我知道,这年头企业普遍不行,想往旱涝保收的行政机关调,比登天还难,得县委书记亲自放话、签字才成。一个乡镇一把手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官,根本帮不了我的忙。夏天的水果,价格便宜,我和妻足足买了十几斤,用一个大塑料袋提着,来到了县城的她舅舅家。遗憾的是,这天我们很不幸运,并没有见到她舅舅,只见到了她妗子。两人坐下来,和她妗子聊了一会儿,说明来意就走了。

这根线虽说不见断,但并不结实。晚上,我又跟妻说起了学理发的事。妻说,要不等十五大召开以后再说吧。

我说:十五大九月份才召开,得等一个多月,再说十五大开不开,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妻说:听单位人说,十五大要解决国有企业面临的困难和问题。

我说:发钱呀还是发物呀?

妻无语。

我说:让我学理发吧,我不能再花你的钱了,我得挣钱养家糊口,至少得自食其力。

妻还是无语。

我问:你在想什么?

妻说:一旦走了这条路,以前学下的东西就全付之东流了。

我说:学下的东西永远在肚子里存着、攒着,等有机会再重操旧业也不迟。

妻说:我舍不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欣赏和自豪的就是你与众不同的文才,只要你不放弃这个特长,就是一辈子当穷书生,我也心甘情愿,书生虽穷,但高雅、高洁、不凡。

我说:都沦为彻头彻尾的下岗职工穷光蛋了,还高雅什么?人穷志短,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挣钱。人生有许多不同的阶段,每一阶段都有每一阶段的任务和主题,就像一篇文章的段落一样,每段都有其承载的信息和传达的思想。我现在处于人生这篇文章的挣钱段落,不仅得挣钱,还得快挣钱,大挣钱,以摆脱困境。你不是男人,不知道男人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男人就是责任,现在咱们的位置和责任完全颠倒了。

妻说:我能忍受嫁给一个穷书生,但却不能忍受嫁给一个理发匠,难道钱真有那么重要吗?

我说:我也能忍受做一辈子穷书生,但却不能忍受让你跟着我穷一辈子,难道钱不重要吗?

说着,我又自说自话:钱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尤其是现在。

妻无语,夜里辗转反侧了无数次。我知道,她心里在挣扎,是为信仰、信念与现实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而挣扎。妻一向拥有超棒的、令人嫉妒的睡眠,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脑袋一碰枕头,瞬间就能发出鼾声。因为这个,我不止一次称她为猪,有时候也叫她猪八戒。刚开始这样叫的时候,她很生气,说我侮辱她人格。后来,忽然不生气了,原因是看了一本书。她温存地笑着说,书上所言,男人称女人为猪,是爱称、昵称。但这天,这个被我爱称为猪的她,却再也无法入睡。不过,第二天,竟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就答应了我,只是不停地叹息着:一切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吧,听天由命吧。

八月十日,我和妻去了一趟县城。之前,我听说县职中新近要开办一期美容美发培训班,目前正接受报名,学费也不贵,才四百元,可以学一个月,包教包会。但这天我们去得有点迟了,现场报名已结束。工作人员说,可以直接去教室,边听课边报名。于是,我和妻又赶忙来到位于二楼的教室。立在窗户前,可以清楚地看见里边有一位衣着亮丽、头发盘得像富士山一样的女人正在讲台上授课。台下,坐了满满一屋子人,但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全是青一色的女性,一个男人也没有。由于天气太热,敞开的窗户间,一股股浓得有点呛人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见此,我二话没说,拨腿就走。妻紧跟在后面,边走边问:“怎么啦?怎么啦?”

我一口气逃出校园,才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对赶我赶得气喘吁吁的妻说:“怎么全是女人?全是女人学理发?我看电视广告里,明明有好多男人在学呀。”

妻乐得花枝一颤:这样不好吗,你不成了大观园里的宝二哥啦?

什么宝二哥,叫我宝大哥也不学啦,我说。

当真?妻问,明澈的眸子闪着一种惊奇而意味深长的光芒。

当真!我怕让那群女人笑死,我说。

唉,想不到,酝酿了多日的学理发念头转眼之间就胎死腹中了。我这个前怕狼后怕虎的懦夫!但妻乐得眉飞色舞,不停拍手,说,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歪打正着了。言外之意,是说那些女人无意之中帮了她一个大忙,而我却闷闷不乐,一脸沮丧,心想断了这条路,可怎办呀?

之后,我离开妻子,无可奈何地返回了厂里。晚上,匆匆吃了一碗泡面,就心情沉重地来到值班室看电视。当晚值班的小李已来了,正懒懒散散地歪在行李卷上,一边有气无力地赶着满身乱飞的苍蝇,一边看楼台电视台播放的一个电视剧。我坐在脏兮兮的床沿,跟他不稠不稀地闲说着。说到工作,他忽然说:“刚才有个广告,说市SW局招聘文秘人员,你去报名吧,你写得好,肯定能考上。”

“是吗?”我又惊又喜。

“是,是,咱别换台,说不定过会儿还要重播。”小李说。

小李所言果然不虚,那集电视剧刚一放完,屏幕上立马就打出了一则招聘启示:楼台市SW局面向社会公开招考文秘人员。我乐得差点一下蹦到屋顶上,一个箭步,就趴在了电视机下,边睁大眼睛看,边情不自禁地把电视音量调到最高。阿呀呀,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稀世良机啊!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二天,即八月十二日上午,我早饭也没顾上吃,就急匆匆地去了热闹非凡的人才市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才好不容易搞到一张宝贵的报名表,但填好之后刚要走,却被工作人员喊住了:“交50元报名费!”

我一惊,脱口而问:“啊?还交钱?”

“吓,这年头还有免费东西?”工作人员不屑置辩地回答。

哎哟,这可把我难住了,我哪有这么多钱呀?我摸遍身上的所有口袋,连毛票都凑上,也不过十几元。于是,只好红着脸说声对不起,并告诉人家稍等片刻,就赶快离开了。一出人才市场大厅,我就拼命狂奔起来,风在耳边呼呼响得什么都听不见了,还直嫌腿脚慢,恨不得让两只脚变成一对风火轮。跑回厂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传达室,向满脸惊异的老郭大爷借了50块,然后连解释都顾不上,就再次飞也似的跑回人才市场,交了费,报了名。

八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我按时参加了楼台市SW局组织的文秘人员招录考试。考试原计划至十二点结束,但因报名人数太多,推迟到下午一点才结束。整整考了四个小时。从参考人数的多寡就可以看出,这场考试的竞争有多么激烈,而楼台市SW局是多么的诱人。

一周后,八月二十二日,我接到了被录用的通知。电话打来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我正在宿舍里睡觉,浑身汗流浃背。是啊,除了团在床上睡觉,我还能做什么?单位不生产,猪不能养。不要说用武之地了,连个施展拳脚的地方也没了。无事可干,无路可走,心灵被现实煎熬得有如油锅里的薯条,吱吱作响。醉生梦死,比穿越现实好啊,好一万倍!但喜从天降了!叫我去接电话的还是老郭大爷,或者说把这个天大喜讯传达给我的依然是老郭大爷。这个可敬可佩的老汉啊,当年把绝地重生的爱情喜讯传给我的就是他!

八月二十三日,来到市SW局,报到上班。

事情的变化太快,像蹦极一样,从一个极端步入另一个极端。若用佛家之言解释,这绝对是绝地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