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场秋雨了。窗外,再不闻蝉声清越。只间或地,会有几只鸟儿,在青灰的天幕下,斜着飞行。远山的一抹青黛,像是一个梦,已没有太多的绿色寄存。这山,很快会削平的。所有的绿,都在迅疾退去。城边的山,都被削平了,全部置换成了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
曾经浑圆的月亮,是碎成了一地的了。
在风中。一切,都在风中,迅疾地消瘦下去。
一遍,又一遍地,听《鸿雁》。“今夜不醉不还。”鸿雁的家乡在北方,而我们的在哪里?是否,我们也该一路向北,去寻找自己的天空,飞回家园?
芦苇的胡须都白了。四野响起烈烈的风声,与达达的马蹄声。
是谁,在浩荡的秋风中,拣拾一枚枚旧果子?是谁,在系好风衣的扣子,打马,奔上新的征程?
岁月忽已晚
“岁月忽已晚”,并非是人到中年才有的感觉,是很早就有了的。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
大约在七八岁至十一二岁时,我母亲一直身体欠佳,长年煨着个药罐子,家里总一股子中药味。我总以为我母亲很快会离我而去。一天到晚,都浸在一种拂不开的忧虑里。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小丫头,长大成一个有些老了的女孩,是在一个昏黄的夜。我的头上,浸了一头的麦粉。我在筛我自己磨的麦粉,准备给病中的母亲做麦粉粑吃。桌上有一面镜子,照出一个满头白发的矮小女孩,那就是我。一瞬间,我感觉我一眼就望见了天涯,秋风浩荡。我眼里蓄了泪,却不敢哭出声来。斯时,父亲坐在矮凳子上,叹气,叹着长气。我每天背着书包上学,总要走过一段狭窄的山路,一路是风声,是松子的落地声,是泉水的叮咚声,还有许多的鸟叫与虫鸣。但那时我常常是一溜小跑地穿过那段山路。那些声音让我惊惧。跑着,跑着,就来到小学附近的桃林。那是一片无比开阔的天地。一到那里,我的脚步就放轻了,心也放轻了。学校就在眼前。眼前,是一张张纯真的脸。是教我识字、算数的黑板。望望天,天蓝得想要叫人哭出来,漫天的白云,在飘。
好在后来母亲日渐地强健了,也终于是来到了一块开阔的桃林吧。天宽地阔。满目阳光。我也便从满头白发里,重回到年少稚嫩。
人一生,总是在背负。我很羡慕那些开口便笑,笑得如开盛了的花儿的人。我是很少笑得到那样的程度。肯定是笑过的,笑到那样程度肯定是有过的。但是,我总是轻易就看见叶片背面的秋。热闹的背后,是清凉;盛宴的背后,是杯盘狼藉;百花之后,是残红遍野。这是宿命的。一生忧伤的底子,就这样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打下了,再也不可更改。春天百花盛开,而我总是闻见腐烂的气息,旧年的叶子,在变成泥土之上的泥土;夏天,万物葱茏茂盛,我总听见有早熟的果子落地的声音;秋天,所有的庄稼,都被秋风赶上舞台,总有一些是有了虫眼的,有了病灶的;而冬天,在这个季节,我却能听到春潮,听到万物的勃发——也就是说,背负了,总会有春暧花开。这又实在跟另外三个季节的我,有些相悖。
我并非完全的悲观主义。我只是容易看到叶片背面的秋。容易听到华丽背后的嘤嘤哭泣。但是,我也能望见萧索的背后,沸腾的绿色行程,与漫天血红的花朵。
我常常无端地害怕我的父母有一天会离开我。我阻挡不了他们每一分每一秒地老去。看着他们吃饭的样子,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看着他们的头发,一寸一寸地变白,他们真的是在一点一点地老。曾经年轻而茂盛的他们,再也长不出绿叶子来,再也绿不回树上去Q余下的时光里,只能是日复一日的苍老,衰弱。一想到他们都老了,随时都可能离去,我就会悲伤。他们哪一天离去了,我就成了孤儿了,成了没有父母的孩子。虽然这一天为时尚早,但我常常在想着。有时想着想着,我会恐惧。我所能做到的,也无非是利用空闲时间,多陪陪他们,多跟他们说说话,多买些吃的穿的给他们。在他们病了时,悉心地照顾。此外,我还能做到什么呢?惟祈祷而已,祈祷他们能活得长些,长些,更长些。让我做孩子,做得久些,久些,更久些。
人一生,总在背负。十九岁时,遇见我的先生,彼此有讶异,有欢喜,有默契,有懂得。便决定一起走着。走着,走着,便走了许多年了。要继续一路相携着走下去,一直走到地老天荒。既一起走着,便要背负,背负一生。背负起这个人,这个家,这个家的所有的亲人,以及这个家的所有的悲欢。
这里,忽然想到“托付”一词。这自是后话。是一女友跟我说的,说是将来可能会对我有所托付。而我,是不是她最终想托付的人,只能等时光去见证。再说,我比她略年长,可能我会早于她离开。或许,时光会改变一切,但是曾经相守、相知的美丽,如一颗熠熠闪光的明珠,自会在彼此的心空闪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如何不?这滚滚红尘里,能遇见一个与自己心气相通的人,如何不以同怀视之,将你自己悉数地交出?遇见她,你便是遇见了自己——“以莲的纯洁,以玉的坚贞,彼此喂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自是明白,来世间一遭,便是要不断地遇见那些我想见的人。我是必要将他们一笔一画刻入脑中,刻人骨髓中的。他们能开拓我的视野,提升我本来站着的高度,让我更有力量,去抵挡尘世间的风霜雨雪;他们,让我更爱这世界,更爱这人间,更爱我爱着的一切,也更爱我自己。自己是自己人生的开阔地。就像我小学旁边的桃林。一到桃林,我的脚步就轻了,心也轻了,人整个的恍若云絮,在天上飘。
秋气来袭。遍地清凉。要适时添衣。
掩不住的桂花的香气,在袖子边荡漾。
菊花也在打着苞苞了。
刷新
刷新,刷新。常常坐在电脑前,不断地刷新,刷新,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刷出什么样的新来。是想把我素朴的文字,重新刷出油彩来,还见在寻找什么。总是想有所发现的吧?这样无意识的举动,是完全的无意识么?
昆德拉,一直在说背叛。我不知道我的反复刷新,是否也是一种背叛,是否在否定前面的。
反复刷新之后,痛定思痛,终于明白,这是个很无聊也无趣的举动。你便是时时刻刻坐在电脑前,这刷新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如吴刚伐桂,如西西弗斯滚石头,只要你做着,便永无穷尽。这世界瞬息万变。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刷新。你便是一秒钟出一篇文章,别人也在出。都在争着抢着。你便是一秒钟刷新一次,而新闻,也仍然层出不穷。全世界呢,互联网,每秒钟要吞吐多少文字?我曾经在红袖添香网站散文论坛做了八个月的版主,每天做的事情,便是只要有空就坐在电脑前刷新,刷新,反复刷新。看自己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文字,作简单点评。许多的时日,就在那样一刻不停的刷新中过去。而我,到底在刷新时得到了什么?到现在,我也还是一头雾水。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不断地刷新,让身体总保持一种姿势,我终于患上了肩周炎,疼痛难忍。只好恋恋不舍地辞职。一些朋友,还在。一直在。有的,还在默默地看着我的文字,关注着我的生活状态。而有的,则要到岁月的深处去打捞了。擦肩的人,何其多。能够记住的只不过某个罢了,或者竟是连这个都记不住。至于他,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一概不知。论坛里,热气腾腾,春风拂面。一下线,冷若冰霜。谁也不认识谁。你别想在屏幕的背面,触摸到他、她的温度。
在博客里刷新“我的好友”时,我总在寻找。我在寻找谁?我希望谁在线?大千世界,有谁是我相识的,又有谁是我相知的,更有谁,是我值得花时间,去与他对话的,去反复对话的?冥冥中,这一切都已经注定。是不需用心去寻找的。所谓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太对了。虽然同样写着字,读着书,而气息相通的人,能互相读懂的人,何其的少?
前一秒钟,这个世界是晴空万里,下一秒钟,就风雨雷电。你眨眼的刹那,世界已改变了模样。多少如花美眷,在时光的刷新中,变成劳燕分飞?多少知心好友,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反目成仇?
如今我们天天散着步的山水公园,前两年,还是一弯碧莹莹的水库,灌溉着两岸人家的休养生息。现在这些人家,都成了公园边卖烧烤的,摆游乐场的,开露天Party的,他们的心里一定有着太多的酸涩吧。有过土地,后来又完全失去土地的人,与从来没有过土地的人,是无法相比的。他们再也不能在土地里种下些什么。除了生活,日复一日的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种下自己的生活,还能指望长出什么来呢?
挖土机整天在一刻不停地挖掘。一座山,被挖平了;一座水库被填平了;一大块荒地,被整没了;一大排老房子被推倒了。取代的,都无一例外的是高楼。区别不过是,有的是酒楼,有的是别墅,有的是商铺,有的是休闲娱乐场所,有的是住宅而已。
这小城里,再也没有山坡可爬,没有红叶可看,没有野菊可赏。都被埋进了历史深处。这就是刷新。
乡村里的刷新,是无边无涯的荒凉。山上的树,再也没有人去砍了,也没有人去偷了。门上一把锈蚀的铁锁;院子里,是满院的荒草,比人还高;横躺着的漆黑的树,长满了菇子与木耳,干干的,像是涂上了一层白霜;一副红红的对联,要在风里雨里,熬上几年,直到褪尽了颜色,才被新的一副换上。这就是刷新。地里动着的,乡间小路上走着的,都是老人,都是步履蹒跚的老人,面带菜色。他们之所以还守着在地里,无非是几个原因:一是土地情结;二无处可去;三没有翅膀,飞不出去。多少年以后,有多少乡村将要消逝?多少麦子流离失所?而我们,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可能永远也找不着了。
一切,都在老去。我们,在风雨的反复刷新中,也将迎来暮年,白发苍苍的暮年。
我们的孩子,将来也会对人说起故乡吗?在哪里,他们的头顶上,不都有着一轮浩大的月亮?
一个人在旷野里的歌唱
又去野外看月亮。也许不是看月亮,只是想吹吹野外的风。
一个人,就那么昂首阔步地走着,走着,仿佛这片天地,就我一个人似的。清风明月,野草野花,参天大树,都是我一个人的似的。风很大,吹得骨头咔啦咔啦地响。
听到一个男子的歌唱,在旷野里的歌唱。仿佛是在举办他的个人演唱会。他来了,便成了天生的王。他唱的都是草原,雪域的歌子。歌声纯净而高亢。他一定在歌声中诉说自己。不知歌声里,是否有一个美丽的卓玛?是否有一大群的牛羊,有奔腾的骏马与神奇的雪山?想必都是有的。这歌声,能让心性浮躁的人,在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必定是这歌声有一种定力,真的被雪水洗过了。有歌者的全部感情凝聚在那里,让听着的人跟着他,在他歌声描写的情境里驰骋。
我很想立刻跑去看看这个男子是谁,很想。却又被我自己否定了。“吃了鸡蛋,何必一定要去看生蛋的母鸡”?我想这个男子必定是有着干净笑容的。他用他深情的歌声,带我们回家,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回到那个青草茂盛的地方,回到那个生长着炊烟的地方。
我远远地望着那个歌声升起的地方,安静地听着这个男子的歌。抬头望月亮,静静一弯,挂在苍穹,也在谛听。谛听这旷野里,无拘无束的歌唱。
回来的路上,竟然感觉自己是轻快些了。摘了一支狗尾巴草,放在掌心,闻闻,清香已消失了。再望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圆里赶。
一滴夜露,落在我的脸上,沁凉,沁凉。
每一个人的爱与恨,都只是一个人的空城。便如这个男子的歌唱,他只是唱给自己的。不想被许多不是自己的人听到,引起共鸣,那也就是许多个自己。是寂寞也罢,繁华也罢,都是一个人的。一个人的芭蕾,一个人的独角戏。舞得怎么样,唱得怎么样,演得怎么样,是甜蜜,是苦痛,只有舞台上演着的人,自己明了。别人明不明了,是不重要的。一个人的剧本,也许一生下来,就已被上苍写定。演完了,帷幕降下,曲子终了,灯光暗下去。或者,明月升起;或者,黑夜更黑。
真正的月亮,只在心里。与十五无关。它在,便一直在。它不在,便一团漆黑。如深秋里的枯荷,只兀自地黑着。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天生的王。
我们可以一起走走吗
每次散步,都遇上你。我们总是相向而行。
无数次撞见,无数次擦肩而过。连点头,都免了。我也暗暗打量过你。和我一般的年岁。个子小小的,五官小小的,皮肤细细的,走路轻轻的。很明亮的样子,我儿时伙伴的样子。可是,你是谁呢?想过无数次,就是想不起来你是谁。但是,我必是见过你的,与你有过深厚的交往的。可是你是谁呢?你是我小学同学,还是中学同学,还是我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轻易跳过无数个就认出的那一个?我们必是曾经玩得很好的。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就是这种感觉。但我们真的没有见过。
每天,就这么在同样的时间迎面撞着,彼此却没有说过一句话。有好多次,我很想跟你说:我们可以一起走走吗?可是,终是没有。我这个人,跟人交往总是慢,哪怕认识很久的人,也不急于跟人说什么。我总感觉,如果有缘,自会认识的,如果无缘,我也就不必非得去认识。
我们可以一起走走吗?这一直是我的愿望。你的眉眼,是我喜欢着的。清朗,干净。你总是一个人在走着,和我一样。这也是我喜欢的。并非我不喜欢谁与谁一起走。只是你常常一个人走着,引发了我浓厚的兴趣,因为独自走着,也是我的喜好。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是相通的,不喜欢扎堆,爱静。我们都快步走。好像是无暇他顾。其实,我们一刻不停地思想着。我们的眼睛里,有东西。我们的骨头里,可能也有。
如果我们一起走走,我们可以去木桥上,或者竹林旁,慢慢地走。或者坐在石凳子上,闲聊。聊些我们共同的话题,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我们和他们共同的过去,相似的命运。也可以聊一聊我们同在一座小城的共同见闻,与对事物的观念,看法。还可以聊聊,比如为何你也喜欢独自走着呀,甚至更隐秘一些的东西。当然,得看我们彼此是否有着同样的兴趣。我们可以望望钢青的天幕,望望天上的星星,听听芦苇里的虫鸣。什么都不说,也行啊。
我想跟你说说我们老家春天的映山红,与清香的兰花,说说袅袅的炊烟,与如今门前疯长的野草,还有树上老去的鹊巢,与儿时藏猫猫的草垛。说说我们村子快要消失了,屋场里只有三个老人在守着。
我想跟你说,我好久没有见着任何一个同学。谁都很忙。即使见着了,也说不上两句话,就匆匆而别。我想跟你说,我最后一次见着同学是在什么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见着了,是在街角还是菜场,还是超市。我想对你说好多好多的话。说我新近种了些青菜;腌了一坛子嫩姜;说我做的红烧肉,好吃极了;说我的工作换了岗位;说我准备休年假外出一些日子,我想独自一个人出去。甚至我可以问问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我就是想跟你唠叨唠叨。你愿意听吗?你愿意与我一起走走吗?
我还想跟你说,我喜欢诗歌,但是不大会写,却会坚持下去。我想跟你说,一个人不在乎会不会写诗,能永远保有一颗诗心,是最重要的。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哪怕在最恶劣的环境里。要像苏东坡,随遇而安,营造自己的赤壁与清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