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生,便注定在航行,我们的肉体与灵魂泊在一艘船上。前面是水,后面是水。来路是水,归程是水。我们永远都在水的中央。还乡,还乡,我们总在期盼着还乡。我们的家乡,隐在烟波浩渺处。回首是苍茫,抬眼是更苍茫的苍茫。是被困住,还是把稳舵,乘风破浪前行,这就是对每个舵手的行船本领与水性的考验。你要有防御大风大雨的本领,你要有在水中挣扎的本领。经得住考验的,便是雨过天晴,终将到达涅盘的彼岸,看见鲜艳的彼岸花开。佛在彼岸拈花微笑,等着你的回归。
“水底有明月,水上明月浮。水流月不去,月去水还流。”试想:明月当空,清风徐徐,梵音缭绕,面临大湖,是怎么样一番情趣。你必定是在翻着一本大书,一本令你大彻大悟的经书。望着永远落不去的明月与湖水,你的心地该是怎么样的澄明。你必定看见拈花的佛祖。看见他慈善而悲悯的目光。他,来自天际,来自大荒,他,无时无刻不在为苍凉的世界,播撒爱的雨露。他,无处不在。世界是那样的静寂,静寂得只有风声与水声相伴和;明月无语,静影沉璧,亘古一轮,却胜过万语千言。你会想:天黑了,舟子累了。鱼,都游到了天上,它们在天上游。所有的,所有的,最终都回到天上去了吧。你会想:拂去尘埃,方见水月。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佛堂。他是他自己的佛。在无边无涯的寂静里,他的心地里,会兀自开出一朵硕大的莲。
去看眼泪
黄湖这是第一次去看。是汛期。
在我的印象里,只能是诗人句子里的样子:“越来越像一滴眼泪。”水草与泥沙已将黄湖的心脏堵塞得只剩最后一丝呼吸。一滴眼泪挂在腮边,落不下。
只是我去时,汛期的黄湖不再是眼泪,是漫天漫地的水。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着堤岸的碧草,映着头上的蓝天,映着两岸人们的休养生息。所有的水草都淹在深深的湖水里。淤泥也沉沉地落在水底,不见踪影。水天一色,纤尘不染。
见到如此浩瀚的湖水,我连声说:像湖,像湖。
同行的诗人中有好几个是喝着黄湖的水长大的,他们的每一条血脉里都奔腾着黄湖的血液。他们说,怎么说像湖,这本来就是湖。
这是他们的湖。是他们的母亲湖。其中有位诗人十三岁时还来挑过堤坝。他们的诗作中,有一大半是对黄湖的深情诉说与苍茫雄浑的放歌。
对黄湖,我一直存着一种神秘感,敬畏感。逐水而居的人们,千百年来,一直靠水养育着,滋润着,壮大着,生生不息。水,就是他们的家园,就是他们的根,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粮。更是他们身体与灵魂的栖息地。他们一个个像水鸟,在水面上刨食,在水面上飞行。他们的翅膀是桨。他们永远以桨代翼,飞,永不停息地飞,贴着水面飞。
水里有鱼有虾有蟹有鳖,有螺蛳蚌壳黄鳝,有荷花莲藕菱角,有鹭鸶白鹤野鸭。水是富有的,丰盈的,只要肯舍得力气,是不愁养不活自己的胃的。只是,如果要养活灵魂的胃,那就更得躬身前行,贴水面而飞,将黄湖的呼吸一丝一毫地吸人肺腑,化作自己的呼吸,化作自己的血液,方可养得筋骨强健,喊出高亢的黄湖号子来。水,也是狂怒的,恐怖的,它并不时时风平浪静。想要在水里面扎下深根来,必须经得住狂风暴雨的袭击,在狂风暴雨中,反复锤炼。锤炼出自己的水性、钢性与韧性,方是黄湖骄傲的子孙。
曾经一度晒得溱黑的打鱼人,打着打着,竟将自己打成了诗人。网里,全是叫做诗句的鱼儿。一串串,闪着亮光,金子一样。
划船,渡入藕花深处。这也是第一次。我们坐在船上,看圆圆的荷叶,摘清香的莲蓬,捞水上正在长着而未长成气候的菱角。荷花有白,有红。许多正打着花苞,亭亭玉立。荷风吹拂着我们的脸。一时间,竟是忘记了这是酷暑,伞也懒得打了,任硕大的太阳在头顶上一波又一波地滚过。只管一个劲地剥着莲蓬,拍着照片。万千荷花,一齐朝我们涌过来,涌过来。是争相着比赛它们的美貌吗?还是向我们吐露它们的香气?碧绿的荷叶,做了我们的盖头。我们都成了一片荷了,只是躲在荷叶底下的人,已褪净了荷的颜色,而心性,到底是如荷一样清白的。
两只船,争渡,争渡,一直渡到荷花的深处,就都停下来。桨声歇了,都默不作声。也许,是这静静的荷,在刹那间,给了我们启示:净地不可亵渎。我们必须安静下来,默默地坐在船里,听湖水,听荷风,听万千荷花的细语,听骄阳划过荷花的额头,向西滑行。
或许,这些荷花,都是我们的姐妹吧。或许,我们本来就是一株荷吧。
夕阳西下时,同行的人还在湖上人家吃饭。我一个人先走出餐桌。坐在湖边。湖风习习。天上的云朵瞬息万变。一会儿明黄,一会儿银灰,一会儿火红,一会儿黛青,再过一会儿,就完完全全地黑下来。我看来看去,都像是一只只鱼儿,在天上游。水里的鱼儿,游到天上去了。有很大的鱼,也有小小的鱼,甚至有虾,有蟹,有老鳖。它们自在逍遥着,在天上。我也幻化成了一尾,游着游着,就游到了云里。舟子累了,停靠在屋头。机器都乏了,不再发出声响。渔船上,升起了浩荡的鱼香。一只肥硕的狗儿,悠闲地坐在草地上,望着静下来的水面,沉思。风吹得它的毛发,一漾一漾的,像水上的波纹一样。湖边的垂柳,真是梳着晚妆的新娘了,别是一番秀气、端庄。
眼里湿润了。是黄湖的泪,还是我的呢?抑或是苍天的呢。眼看着便是秋水长天。黄湖,会不会又变回一滴眼泪?
我的朋友
年岁越来越大,朋友却越来越少了。从数量上来说,是越来越多了。只是能够说上几句话的朋友,真是微乎其微。常常检讨自己:是否为人太?瓜僻了,太苛刻了,还是太自私了?这些我想应该都是不存在的。只是,真的感觉没有几个非常好的朋友,能够静心坐下来,喝喝茶,说说话。所谓“朋友遍天下,知音能几人”大约即指此。
手机除了家人的短信与电话,便是一些文友偶尔的问候。节假日的信息爆满则是另一番热闹,是我所不太喜欢的,也大都不回。周末,就基本一个电话与信息都无。这样很好,安静。一个人坐在家里,一杯清茶伴着。偎在沙发里,看书,看电视,发呆。偶尔上网。偶尔在院子里听听花,读读鸟,望望头顶上的天。
也偶尔的,有同学来电话、信息,叙旧。但大多天南海北,说话的时间极少。
至于唱歌跳舞,我也基本不去。太吵。除了特别投缘的人,小范围的聚一下,熨帖身心。如果人多,来的人又路子杂,我是绝不会去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吵得像是起了八级台风,有何快乐可言?
我现在最多的朋友,除了本县的文友,要好的同事,便是博友。博友里面谈得来的,真还是有几个,基本是女子。所以,常常串门,愿意常来常往。记得父亲住院时,有好几个,一直关注着病情的发展。想起来,真是感觉温暧。那一夜,大雨,秋月从老远的浙江打了电话来,正好是我从大雨中,从雷声隆隆中,湿淋淋地赶回家,坐在木凳子上愣着的时分。瞬间,身子就暧了,湿气也收了。花儿也一直在关注我父亲的病情,反复嘱我在照顾好老父亲的同时,保重自己。最近,与远在辽宁的伊云说话,说一些彼此能懂的话。相信经过交换的灵魂,能让我们活得更美丽些。都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我们都密切关注着苍生。还有一些好的女方或浅或深的交往,不一一尽举。
不是所有认识的人都能对话。都愿意同你说些鸡毛蒜皮,愿意听你说些鸡毛蒜皮,甚至愿意跟你说曾经走过的苦涩的、艰辛的历程,当务中,或许也有甜蜜。只是,他愿意与你分享。愿意跟你说得很深,深到茂密的森林之中去,深到辽阔的海洋里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年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而现在懂了,到底知道并非夸张。这句话里,透着多少的苍凉与真实。
人之所以孤独,皆因于此。能够对话的,也不是能够永远对话总是要停顿的,总是要休息的,总是要画休止符的。所以,能够对千万,千万,要加倍珍惜。时光会老去的。我们都会老去的。等围天,不能够对话了,回望时,曾经的对话,会温暧我们的余生,会用们前行。
有些东西,会成为琥珀的,一定会。
感谢文字,感谢上苍,让我认识了许多师友,让我如此地热爱着生活,让我的灵魂得到丰沛的滋养,让我不断地提升自己,修炼自己,地清除掉体内的石头。使得我,越来越愿意沦陷于安静之中;使得我,有点像是真正居住在这大地之上。
在这苍茫而又灾难重重的人世,有了这些朋友,心里是安妥的。
如此,朋友少,并不为遗憾。
不戴眼镜
我是不戴眼镜的。可是一直都是近视的,近视了二十多年。别人看着我好好一双大眼睛,可就是睁眼瞎。便记冉相熟的人,走到面前来,我也看不见。有时,人家对着我笑了半天,我却视而不见。只顾自己昂着头或低着头走路。有时是骑车子,有时是散步,有时是近乎小跑,就是看不见人。当然,人家大声与我打招呼,我凭着声音,大抵是能“看”出是谁的。有天晚上在野外散步,一老同事,携着他的妻子,追着喊我。风中,也似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我也试图东张西望地找,就是不见人影子。我想是我的错觉吧。这旷野里,有谁喊我呢?说不定是我自己吧。结果是,同事把脸凑到我面前来:看看你现在看得见我不?你这个瞎子!空长了一双大眼睛呢。
常常有人对我说,你太高傲了,总看不见别人,只有自己。当然,说着这话的人,自然是不分彼此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真的跟你较真,知道你是近视的。只是不知道我近视的,那就真的得罪了。也只好得罪了,解释可能都是多余的。这样的事情,也有过一些反馈,说某某目中无人。这世间,有的是似曾相识的人。你并不一定认得他,他也不一定认得你,面熟而已。或者曾经一起吃过饭。他知道你的名字,他知道你是谁的老婆,在哪个单位。这样的人,是太容易得罪了。得罪了,就得罪了吧。谁叫我近视呢?谁叫我看不清人呢。与我相熟的人,是知道我的近视的。我也就不用去做过多的解释了。而只是认得出我的面貌并不知我近视的人,我去解释,可能也只是弄巧成拙。我知道我不戴眼镜是不对的,是对人的不尊重。看不见人,当然是对人不尊重。尤其当别人对你笑了半天,你还木愣愣的,没反应,这是非常尴尬的。而且当时还不知道,总要到事后谈起,才知道。
其实我有什么资格高傲?区区一小女子而已,一近视小女子而已。日日沦陷在俗世里,长着极为平常的相貌,过着烟火的日子。有什么值得高傲的?
为何不戴眼镜?我的眼睛,在不近视以前,是非常清亮的。现在也还清亮,却到底蒙上了一层水雾了,视物不清了。不想将这曾经的清亮遮去,也嫌戴眼镜麻烦,容易让眼睛变形,就一直没有戴。是配有眼镜的。在家里看电视时戴,参加业务培训时戴。不仔细看,也不一定知道我是近视的。
不戴眼镜,其实也不止于此。我是喜欢近视着的。有些东西可以视而不见。看到了,反而添了心事。不如看不见的清净。
这是个泥沙倶下的世界。
我所散步的山水公园,曾经是一汪碧水的水库。周围住着靠水养活着的村庄。一年四季,万物葱茏。一到秋季,禾黄稻熟,沿着那条泥沙小道走,一路都是阳光的气息,汗水的气息,瓜果的气息。耕作的农人,荷锄而归,额头上都挂着笑。而现在他们都成了城市里的居民了。房屋被铲除了,绿草青山被铲除了,虫鸣与鸟声被铲除了。水库被改造了,成了一个巨大的娱乐场所,从此再不用灌溉田地。就在我每日里散步时,还是有许多高大的钢铁的家伙,在水库的上方,使劲地挖掘着山的腹腔。在这里,我是再也无法找到过去一尘不染的天空了。
一到傍晚,这里人声鼎沸。唱歌的跳舞的跑步的闲话的,煮夜宵吃夜宵的,卖各种食品与玩具的,点孔明灯的,遛狗的。足有千人之多。像是煮沸的一锅水。水里面煮着的内容太多,太杂。是根本来不及分辨的。地上到处丢的是垃圾。塑料袋,空易拉罐,碎纸屑,啤酒瓶,烧烤棒,孔明灯的灰烬。
而我身居其中,如入无人之境。一个人迎着山水的皱褶里吹出来的大风,走一个人的,昂起头走,不用看任何一个人。我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表情,尤其夜晚更看不清。本就近视,也就不去想看得清看不清的。看了,也白看。也就是说,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夜晚,我头顶上,只有星空,只有明月,只有旷野里的风与尘,只有我的影子,相伴。我可以一边走,一边想我愿意想着的人,或事物。而身边那么多的沸腾,不在我眼里,也不在我耳里。我一个人大踏步地走。总也会遇见天天像我一样,大踏步地走,又认识我的人,对面相逢,就笑笑,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擦身而过。也有相伴着,一起走上一程的。狗尾巴草,比人要对我更亲近。我一走近,它们就向我致意,向我点头。我总是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它们。有时摘一两支,放在手上。有时,我把它们几支放在一起,扭小辫子。直到走得倦了,带着它们清香的气息,回家去。
七夕那天傍晚,我看到天上斑斓一片。像是哪位浪漫的画家,不小心,在天上洒了漫天的颜料,真是好看极了。是我极喜欢的色彩。如果扯一片下来,做衣服,那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可以做无数件美丽的大氅。如果风吹着那样的大氅,不知我会不会像云一样,飘起来。夜幕拉上时,月亮就上来了,小半边,不很清明。有金色的托盘托着。稍顷,托盘撤去,只剩孤绝的半团月亮,在空中孤绝地走着,穿云而去。再后来,月亮也没有了。隐去了。不知是不是隐在哪个角落里,在想人间太多相思着的人,没有渡上鹊桥?那就真的不知道。我回家的时候,天上基本是一片漆黑。到家后,灯火通明。
我所居住的小区,一到夕阳西下时,就有一团火似的太阳,缓缓地,缓缓地,沉入树梢,落入地平线。像是在举行一个庄重而典雅的仪式。硕大,而壮美。天上的云,也似被火点着了,一同在树上闪耀着,闪耀着,再一齐走入暮帐之中。
我的近视眼,能看见这些,远方的大致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而离得越近的,似乎越看不清楚。这让我愈来愈习惯于我的近视——毕竟我已近视多年了,不戴眼镜多年了。
我们都被秋风追赶
秋风一直在追赶着。你,我,所有的一切,都将被秋风收拾干净。旧山河须重整,新秩序待后生。一代又一代的植物与人,便这样在秋风里替换着,替换着,替换到许多的人成为古人,许多的植物消失或成为古树。
一些事物,被秋风吹凉了。一些温暧的话语,却永远留在灵魂深处。
所有的果实,都被秋风赶上舞台,闪亮登场。华美、绚烂到极致。盛大的舞会。
一打开窗户,细细的米兰的香,就被风吹进来,轻轻地落在鼻尖。但同时,秋风,在勤勉地打扫落叶,直到树们褪尽最后一点遮蔽,成为精瘦的老人。
早起梳头,又掉了一地的头发。兀自心惊。这些头发,多么像是谷中的稗,极是尖利,常常在一瞬间,就刺痛了我们。我们,终于在与时光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开始沿着命定的轨迹,落下叶子。好在头发永远在长,是掉不完的,我们好像又挽回了一局。
间或地,我便要到母亲种的菜园子里去转一转,摘摘菜,也吹吹野外的风,看看那些肆意疯长的草,怎么样试图拦住我的去路。在岁月的辗压下,我越来越像母亲。越来越安于用清淡的饭菜,与素朴的心,打磨一家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