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伴着,与无人伴着,都是不重要的,关键的是,要自己带着自己去看。带着自己在田野里走走,在小河边坐坐,到山间小路上去听听地气。心,是不能丢的。也不能将过去的自己弄丢了。我常常想,我是能与很小很小时候的我,合二为一的。或许,是枉自长了许多年,不过体积大了些,骨头里的俗尘多了些。
在别人的文字里读到这样一句话:活着,便是为了遇见许多美好。是也。而在春天里,更会感觉有太多的美好,在等着你遇见。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如此,每个人,都是幸福的了——途中与你相见,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融融的午后
——文友聚会融融的午后,相约着一起去爬山。阳光柔和而明亮。照在大地上,也照在你我的身上,心上。空气,透明而干爽。不像是在冬日,倒像是在暮春。与暮春不同的只是,暮春会绿肥红痩,会草长莺飞。这时候,草木凋零,万象萧索。堪与春花媲美的只有枫。枫,红得不管不顾了。像是谁的事业,或爱情,如日中天那样的红。
绿着的只有松、杉,与一些藤状植物,还有古老的蕨。只是让人惊艳的是,在碧绿的蕨的上方,独独就开着一朵细小的杜鹃。就一朵。她孤独吗?她寂寞吗?不尽然。万物凋零。她却独独选择在这个季节开放,选择在绿绒绒的蕨的身旁开放。可见,大自然,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的。你参它不透。
一些苍劲而又沉郁的爬山虎,坚定地爬在墙根上,像是要跟谁比韧劲似的。愣头愣脑。让我们爱极。
遇到一蓬荆棘,结着橙黄的果实。大家都瞪着眼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问着:你吃过吗?你吃过吗?都吃过的。这小小果实,曾经甜蜜过我们的小小童年。只是,现在我们再也不会去把它们摘下来,去掉刺,塞人口中了。
在聪明泉,我们坐着,静静地,像是时光停滞。记得儿子四岁时,我们俩一块儿来这里玩。见一泓清澈至极之水潭。一看,竟是“聪明泉”。他当即非要回家,拿了个破篮球做的舀具。一定要舀一篮球水回去煮着吃。说是幼儿园的老师说过了,喝了聪明泉的水,人就会变得特别聪明,特别灵秀,长大了,可能就会是个大诗人了。我拗他不过,只有照办。这样的水,我和儿子都煮过了,吃过了,我没有成为诗人,儿子也不会是。他根本就对诗歌不感兴趣。倘是现在再与儿子提起,我想儿子会笑的。他已长成一个俊秀的大小伙子了。心心念念的东西基本与诗歌无关。但我想,也许还是沾着边的吧?比如,我与他,在去年不约而同地,就都买了余秋雨的《行者无疆》。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会写诗呢?说不定。而我,我们,这些人到中年的人,也不会再拿什么舀具来,舀一瓢水,回家煮着吃了。时光,是会改变人的。
谈到一些旧人,谈到狂热的上世纪诗歌时代。大家都心领神会,激情洋溢。谈到一句不像诗的诗:“三寸高的皮鞋发了疯”……那真是个发了疯的年代。只是,后来谈着谈着,就慢了下来。我们现在都还写着诗,还分着行。而那些诗行里,早已有了沧桑的印痕了,再不是沸腾的熔岩。
我们随意地坐在哪儿,我们也随意地说着什么,我们随意地拍着些图片,拍景,也拍人。很安静,很安静。很干净,很干净。我们吵扰了自然了么?
一群老人,鹤发童颜,拄着拐杖,说说笑笑,很是幸福安详。听他们说,只要是晴好的天气,他们常常来这里聚会的。他们身上的阳光硕大硕大。
“好阳光。孩子们真多。晒太阳,暖和极了。”朋友的短信,像是一脉潺潺的细流,流淌了过来。
这个午后,真的很暖和。
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与诗神之间,总有一些东西是相通的。云山雾海,不能阻隔。
山路
自修了老岗岭那条公路起,我就再没走过山路,算来已七八年了。我是说,我回老家的那条山路,由南冲畈蜿蜒向上挪动的山路。山路还在,芭茅丛生。母亲去年回家走过一次的,基本是芳草没径了。终归是有路的,母亲还能循着老路,辟开芭茅,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我却不知道,我是否还能。
这是一条无法开凿公路的山路。羊肠子粗,全部用石级砌就。一路要爬山,要涉水。遇着汛期,还要挽起裤腿,趟水过河。每一步,都在向上,都在向前。如果路上要让别人先走,那得把脚跟站稳了才行,不然很有可能掉到山崖下去。每一步都要小心,小心,加倍小心,要小心脚下的路,小心路上的芭茅割手、割颈,要小心草丛里窜出的蛇或百足虫,小心石头上的青苔。
走这一段山路,要陪上一万个小心。
但我记得最真切的,却是夏日里,田坝上或河边大石头上,欣欣然的金银花;河流里,随风摇曳的黄花;与山野里静静地开放着的洁白的百合。它们的香,早已沉入心底,凝结成化石。初中时周末回家,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山路上,唱着歌,溪水和之,鸟儿和之,虫子和之,花朵和之,山上的万事万物和之。走一会,歇一会。坐在河流中的石头上,任山风劲吹。看石头缝子里的石娃与虾子,还有小鱼儿,它们那时是怎么样的快乐啊——在水里游泳,也或许是吟诗。水,是清澈得见底,水底,便是掉一根针进去,也能找到的。水里的小石子,大都泛着金光。有的长了五颜六色的花纹。圆溜溜的,像一只只静静地看着尘世的眼睛。不时,有豆青色或玫红色的蜻蜓飞过来,落在水边的青草上。它们是那样的专注。落在水边的青草上。它们是那样的专注。落在上面,像是在认真地思索着一篇散文。非常安静。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与它们无甚相干似的。它们,只专注地做着自己心爱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是成双成对地飞。也间或有蝴蝶。打破寂静的,往往是一只鸟儿。鸟儿“嗖”地一下,划过来,水面上便荡起一丝丝波纹。蜻蜓、蝴蝶也似被惊醒了似的,重新飞起来,落到别的草叶上。鸟儿总是这样调皮捣蛋。巨大的寂静,总是被它在瞬间撕破。撕破的当儿,它总会或简短或悠长地唱一支歌,也可能是好几支。
我有时会在这样的时分,摊开我的作业本,以石为桌,以石为凳,以天地为房子,做起作业来。做得最多的是数学——几何或方程,有时候也写作文。那一刻的灵感,似山泉水一样,汩汩流淌着。平时感觉难做的习题,总在那一刻迎刃而解,不费吹灰之力。写作文,也常常会有妙语。是很难遇上过路的人的,也很少像我这样从寄宿学校里回家的孩子。
总是不可能在石头上停留好长时间的。要回家,赶着日光。常常是看着太阳快要下山了,才恋恋不舍地收拾好作业本,继续爬山。
爬一程,歇一程,望望来路,再望望去路,真好呀,我都走了那么多陡峭的山路了,再翻几个山坡,就可以到家了。继续爬山吧,继续爬吧。家里有好吃的等着我呢。山路总是曲曲弯弯的,好像永远也爬不完似的。爬完一坡,又耸来一坡,越往上爬,汗珠子越多,气也喘得越粗,心里却越来越感觉轻松,总归是越爬路越少,离家越近了。爬吧,爬吧,越爬路越少,离家越近。每次都是这样,暗自鼓着劲,鼓着鼓着,路也就真的越爬越少了。再回头看看刚刚爬过的路,立定,山风吹拂,衣袂飘起,感觉便是要到云里去了。
在这条山路上,我走了许多年。先生和儿子都跟我走过许多年。每年的端午、中秋、春节,我们都要沿着这条山路回家。儿子很小的时候,就要坚持着自己走,他感觉好玩,一步一步地,全是往上,路上全是台阶,全是花草,全是虫子,全是鸟啼,全是流水,空气像洗过似的。你要牵他的小手,他都要甩开。直到有一天,老岗岭的公路修成了,儿子却不愿意坐车子走公路,宁愿在那条未通公路的山路上步行。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毕竟人都是懒惰的,何必要把简单变得复杂呢?后来,渐渐地就不走路了,只坐车。山路上的一切,都与我们做了长别,无声的长别。我们再怎么想走,都是懒得再去走一遭了。那条山路,太费时间,太费精力,也太让人出汗,出汗了给山风一吹,很容易感冒。儿子后来也不再坚持了,跟着我们一起坐车,去看山里日渐老了的外公外婆。也不再气鼓鼓地说我情愿走山路,走那边有山有水的山路。
那条山路上的一切响声与寂静,仍在。我知道,它们是永恒的。换句话说,它们对我来说,是永恒的。人的力量是巨大的,或许哪一天,那条山路也会变成宽阔的公路,但对于我来说,它永远都是山路,都只是山路,我的山路。我曾在那条山路上埋藏了太多的东西,也拾起过太多的东西。那一条山路,永远春暧花开,野草繁茂,鸟声如珠。或许,是那一条山路,最先给了我飞翔的翅膀。它,向远方延伸,笔直通向天上,通向云端。
我现在走着的山路,是与那条山路完全不相干的。是人到中年,必走的山路。许多的重卸不去,只能负重前行,只能永远向上,永远向前。爬山,永远汗流浃背地爬。上有老人,下有孩子,中间是日渐沧桑、疲惫的自己。常常想停下来,听听鸟语,听听花香,听听流泉,听听蝴蝶与蜻蜓的絮语。只是,好像永远都没有歇息的时候,背上是重重的壳,前面是永远也爬不完的坡,肩上,是日子勒出的累累伤痕。像西西弗斯,永远负着沉重的石头,只有往上,往上,往前,往前。不断地辟开荆棘,辟开芭茅,向前,向前。山的最高处,便是云雾缭绕的仙境,便是沸沸腾腾的谷香,便是袅袅升起的炊烟。
爬山吧,为着那些金银花与野百合,为着那顺河谷而生的黄花,为着所爱着的一切。
天晴了,坐下喝茶
天晴了。早上还在睡梦中,便听到鸟声。二十多天了,也才今天听到鸟声。这些日子,一直在医院、家、菜市场之间穿梭。鸟声可能一直在,只是被我过滤了。有些嘶哑,不知是否是鸟儿被雨水淋得太久,伤风了。却异样的清越。谢谢你们,亲爱的鸟,是你们将晴空衔来了吗?
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来。我要收藏每一缕清风,每一朵阳光,每一粒鸟鸣,我要让它们在我屋子里歌唱、舞蹈。我要把我自己掏出来,在阳光下曝晒,晒干每一丝潮湿。
好久没坐下来,静静地喝一杯茶了。茶也是喝过,心内却有太多的落叶与泡沫,不知茶味。渴是极渴着的。盼望一杯茶,一杯静静地与我对话的茶,盼望得似乎是太久了些。
先是热极,连日三十六度高温的熏蒸;再是阴雨连绵,下得仿佛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长出了霉菌,成了一截截被雨淋透了的朽木,上面是斑斑点点的菇子。一直不曾歇息过,脑与心皆是,脚步也马不停蹄。每天奔走在无限的苦味里。仿佛是中医院里的药味,在时刻泛滥,弥漫在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药罐子与饭盒,是我这些日子里的道具。我想:人可能最憎恨的就是医院了,但是,谁又离得开呢?自身,以及与自身相关的人,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亲人在医院里躺着,时时等着你的笑声光临。某些时候,医院成了最亲最亲的去处。你把所有的希望,贴上一枚虔诚的邮票,寄过去。
好在上天宠幸,父亲就快出院了。
给父亲送去两本书:《伊索寓言》与《只为去看月亮》。顺便给他买了副老花镜。我并没有说后一本是我写的。这样在他不吊水,不做腰部治疗的时候,他就有事可做了。他先前是认真地看着寓言,大约是沉进去了,孩童一样。并时不时地问我一些他不认识的字。后来,就有些累了,不看了。就接着看“月亮”。他也不说他看了我的书。但在他上卫生间时,我偷偷看了他看的页码,却正好是:《写在父亲节》。等他不想看这两本书了,准备送《安童生童话》与《格林童话》给他看。他现在就是孩童。很任性。你说也说不过他。倘使他沉在这些美丽的童话里,也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或许他就会忘记了前面的疼痛与艰辛。
如今还在爱着文字的我,是与当初父亲反复说的“念书念书”,有着很大的关系的。他总看不得该念书的孩子不念书。
天晴了,是真的晴了。可以闲下来喝杯茶了。茶,在茶几上等着我,袅袅地升腾着香气,大约也等得有些萧索了吧?我看见茶杯踱过来,缓缓地踱过来。静静坐着,一个人说着,或者不说着什么。喝茶,回忆,咀嚼,思念。
人,总要在一定的年龄,经历过一些风雨,才会稍稍懂得些茶味。生香真色,尽在眼前、心底,历练、熬煎成最浓的汤。却恍然不识。苦与甜,寒与暖,你都要饮尽。它,有着致命的香。
不管走过多少的路,我知道,总有一杯茶,在等着我,在静静地等着我。它,在我的灵魂里,煮沸我。它轻轻地唤我:亲爱的,回家。它,像一只鸟,给我衔来黎明,衔来晴空,衔来无数阳光的花朵;衔来我需要的盐、马匹、剑、与古筝。
慢慢喝着吧。
拂去尘埃,方见水月
水月庵原为“水月禅林”,位于安徽宿松县下仓镇境内。自清朝以来,一直香火绵绵,钟声不绝。源源不断前来的,有湖北的,有江西的,有本省邻县望江的,太湖的,拜佛祈福的香客都是结了善缘的。之所以香火旺盛,必定是有愿意千里迢迢来寻觅这一方清静,试图拂去漫漫尘埃的人。
我们去寻访时,正值七月盛夏,骄阳似火,万木葱茏。
拾庵院石级而上禅亭,顿觉湖风拂面,暗香来袭,暑热顿消。倚栏而望,别有洞天:紧挨着庵院的是半月形的荷塘,一汪碧水,莲叶接天,风荷正举。每一朵莲花里,都似藏着一枚佛的笑意,都在念诵着阿弥陀佛的真经,说着水月庵的千古善缘。与半月形池塘有一条堤岸相隔的,是浩浩荡荡、气象万千的黄湖。水天一色,浑茫粗朴,横无际涯。远处有水鸟翔飞,有野鸭游泳。一切自在安详。
庵堂建在此,真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安静、整洁、敞亮、一望无际。远离烟火,又与尘俗紧密相连。每一个慕名来访的人,都是俗世里尘埃深重的人,都要经过曲曲弯弯的泥土路,方能抵达这一方净土。经过湖风湖水的滋润,经过梵音佛乐的洗涤,卸却尘埃,还原成赤子,再回到来处去,轻了,便不再是原来尘俗里的人了。心里藏着的愿望,也在佛面前说清楚了,佛一一明了。
“水性分上下,月色无古今”。此是当地德高望重的黎霁帆老先生书写的大殿对联。让人乍一读,即陷入深深的震撼、迷惘,而后清明。是呀,水性分上下,所有人的顿悟与静修,都分上下的,一如水性,冷暧不同,清浊不同。深处该种什么,浅处该种什么;什么样的人,能悟到什么程度,能悟到哪些,穷其一生,又能悟到些什么?水无穷尽,人生有涯。我们不用强求自己,一切随缘。千古月色皆同,光照寰宇。而你在这千古月色之下,只能算什么呢?泥沙一枚罢了,湖水一滴罢了。几十年人生长河,说干涸了,也就干涸了,瞬间即逝,销声匿迹。而月色依然,照古照今,照见世间所有的苦难、慈悲、欢喜。又留下了千古的谁呢?所有的凡尘俗事,都不过烟云尔,用不着太多计较。人生既如此仓促,我们何不好好爱人、爱己,爱这广大的世界,何不广结善缘?用心来渡?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便是人生的真实写照。人生百年,大抵不过如此。再尊贵与再卑贱的人,都不过如此,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