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枇杷已全熟了,又酸又甜,让人欲罢不能。我总是喜欢又酸又甜的东西,倘是一味的酸,或一味的甜,那我就宁肯舍弃。
乌桕树越长越高,高得树冠足够将水池子的阳光全部遮住。便是整天在这里洗衣服,都不会担心被晒黑了。这是一颗意外生长的树,不知是哪只鸟儿的辛勤,携来种子,使得它扎下深根来。如今这株树成了鸟儿们的乐园。我们一家每天的黎明,都是鸟儿们衔来的。它们清脆的歌唱,是早晨最美丽的乐音,总像是泼洒了一箩珠子似的。你不想醒来,都是不可能的。你要么就不醒来吧,让它们自在地啼叫吧,你就当是在做梦吧。鸟儿大都是麻雀。麻雀的叫声,其实也是非常动听的。没曾想到,曾经到处被捕捉的“四害”之一,却并没有绝迹,家族倒是越来越繁盛了,可喜。它们一丛丛、一簇簇地在枝上跳跃着,如一小朵一小朵灰黑色的花朵,会唱歌的花朵。这样的情形不见已好多年了,有时感觉恍如梦中。是非到童年里去翻找,就不得见其芳踪的。如今只要你想看,尽可以处处看见麻雀的身影。它们忙碌而开心。总在开会研究什么;或者在共谱一首曲子;或者是谈情说爱。可惜我们不懂鸟语,不能破译这些凌乱的句子,也许是诗词。水池子里,常常会落下些细碎的羽毛或乌桕树的叶子,轻轻捡起。这都是些小小的步履。
米兰开得极盛。满院子都是它细细的清香。月光一样,袅袅的,仿佛雪水洗过一样的细细的歌声。我新近剪裁过的杜鹃,也比先前有了新的生机。新发的嫩叶子,在蓬勃。有小小的花苞在打出来,如一个一个小小的拳头。富贵竹的枝子叶子,碧绿碧绿,真是一派富贵之态。广玉兰开了,像是一枚一枚的梦开在枝头。春是早已尽了,它们却那样俊俏着,在云里,明亮地燃烧。花瓣落下一些,竟是一根一根的勺子,这又有些像俗世里的烟火,也像一声一声的轻微的叹息,转瞬落入泥土。金银花,从隔壁的墙上探出头来,一只只明晃晃的金杯子、银杯子,盛着数不清的幽香,向我们眨着清亮的眼睛。这些安静的家伙,在不约而同的,加入一场大合唱。无声,却热烈;鲜嫩,而清香。
一大蓬一大蓬的荫凉——阳光透过树隙,洒下大朵大朵月白的影子。随意掬起一朵,都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这,多像光阴!既有阳光的暧,又有树叶的凉,还有泥土的苦涩与芬芳,亦有鸟的啼鸣,与花的无边的香。
所有的,所有的,都奔跑在这些影子里。
一盆杜鹃
一盆杜鹃,开了足足有四个月了。
寻常的杜鹃,应该开不了这么久长的。这盆杜鹃是为春节期间增添喜气的。斯时,开得红彤彤一片,一如全家欢聚的笑颜。谁看了,谁爱。虽无香味,却极是艳丽。不知是什么品种,应该是人工多年培植出来的品种——深山里的杜鹃,开了,又谢了,它还在开,好像它不属于季节,或者对季节很迟钝。
要是真的是对季节迟純,这迟純多么好,多么让人羡慕。
只是,零零星星的,它会掉叶子。我每天进进出出的,都得俯身拾起落下的小叶子,或者凋落的花。不堪其烦。于是,拿起剪刀,把一些老枝子悉数剪掉,干枯了的花,亦如是。等到老枝与老花,都剪去了,这盆花,就基本叫不上花了。只是一株极普通的植物。带着点野性,木呆呆的,立在盆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生机了。实际上,是在我开始剪枝之前,它的生机,便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差不多要耗损尽了。
我对着剪枝后的杜鹃,看了半天,木呆呆的。是清瘦多了,却精神多了。起码是去除了萎靡。新生的叶子,嫩嫩的绿,蓬勃出来。新生的芽苞,也还在。以往却藏着,让我们视而不见,总只见得一片荒芜。
这样,我便想到我心中的荒芜与嘈杂。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完全地去除它们。也许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剥离的过程。可是,我们怎么可能剥离呢?把自己的外衣一层一层地剥离,最后只剩下自己,干干净净的自己,就像这株杜鹃,痩骨伶仃的,却极有风骨,是自己。
是的,人生固然需要丰腴,却更需要清瘦,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需要盛开的热烈,亦需要繁花落尽后的清凉,叫做“天凉好个秋”——清痩、清凉后,才会蓄积力量,复归热烈。一些东西沉入深潭。植物,可以通过我们的手,我们的剪刀,去将它们的芜杂剥离,但我们呢,谁来操起我们命定的剪刀?谁?除了自己,也只有自己。
老杜鹃被剪除了旧叶子旧花朵,它们还会长出新的叶子,开出新的花朵,而人呢?却只能一点一点地老去,旧的去了,新的未必能来。虽然这样,时时清除一下,终归没有那么滞重吧?没有那么臃肿吧?我们常常会去体检,这也是为了去除杂芜才去做的吧。我们日日在泥尘里滚爬着,并不知自己到底患着什么样的疾病。只要这病症不跳出来闹腾,都是懒得去修理一些零件。而心里的病呢?心里的病,又有谁来去除?就像我日复一日的怅惘与忧伤,谁来去除?除了自己,只有自己。命定的剪刀,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朋友再好,也只能给你一双手的微温。真正能操起剪刀为你剪除病痛的,还是你自己。无论你身陷泥潭,还是住着琼楼玉宇,你都是有着无法言说的病痛的。谁能否认自己有病痛呢?在尘世里滚打着几十年了,谁能没有病痛呢?许多人,都有着宿疾、痼疾。不下狠心,是砍削不去的。
我们总在写着几个文字。我们写字,有的是为了疗伤,更多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出口。我们的通道,不能堵塞。堵塞了,会让我们总在黑暗里彷徨,彷徨久了,一定会呐喊,喊出自己生命的强音。或许是贝多芬的命运,或许是他的悲怆,也或许只是无病呻吟。总是要喊出来的。这也是去除芜杂,还我清痩。喊出了坚硬与奔突的,便是文字里的铁,或者盐。再如文字里,旁生的枝叶对主干是有碍观瞻的,不去除,留着何益?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也。三秋的树,也许看着并无十分的悦目,却是耐人寻味的,总有着一种苍茫的美,有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度。
杜鹃,我是去除了它多余的枝叶与旧花的,我想看到更美丽的新生的叶子与花朵;我想看到绿得更久长的叶子,与开得更久长的花;我想听到枝头上,袅袅的歌唱与轻盈的舞蹈。往往是在我感觉一日复一日的浑茫时,心里堆满了石头,我才想到应该给我的花们草们操起剪刀。我想要一轮明月。
而我自己呢?我知道,我在修剪我自己,不是杜鹃。
我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子,时时砍削自己多出来的枝丫,与老去的化朵。
施肥啊!千万别忘记。
和我一样傻的人
微风。细雨。一柄伞,引领着我,去雨中漫步。我想,我是去赶一份清寂去的。雨中,没有与我同行的人。
我要去寻找一些失落的语词。
一路有细碎的花朵。白色的,星星似的,初雪似的,流萤似的,在雨中欢笑。不知名字。哦,原来,这些花朵愿与我同行,我并非是一个人。它们,在陪着我。所有的树,都抖擞着精神,滴着晶莹的水滴,铺展着辽阔的歌声。它们,也在陪着我。所有的草,都嫩绿着,一如它们嫩绿的思想。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絮絮的说话声。是在跟细雨呢喃,还是在跟微风恋爱呢?
艾,却没有。以前走着这条路时,两边是密密匝匝的艾,它们在晚风中散发出苦味的芬芳。我走在其中,也是一支艾,所有的艾,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与它们有着一样的血缘。现在道路广阔,是崭新的水泥路,笔直通向公园。艾,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是可有可无的了。
公园里的水,碧绿,碧绿,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人间的万象。只是,最初的炊烟,已消逝在万丈红尘,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
一切看去都是静默的。但谁知道,它们是静默的,还是呐喊的呢?许多的无声,便是强有力的声音。静默,往往是最大的力量。就像黎明前的黑暗;就像一夜春雨,万物无声的勃发;就像田野里,披着蓑衣的农人,他们是静默的,可是他们也是在喊叫着的,他们无时不在喊叫着他们的秋天Q我一直在走。是漫无目的地走。抬眼一看,在广场旁边的石头上,竟然坐着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石头是湿淋淋的。她们并没有拿任何东西稍稍垫一下。人人都打着伞,五颜八色,恰像盛开着的一群花儿,硕大的花儿。她们在干吗呢?我停住了信马由缰的脚步。静静地听了一会,她们在谈天呢,兴致勃勃。脸上全都盛开着大大的菊花。很杂,南腔北调的,听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那无拘无束的说笑声,可以听出她们的豪爽与泼辣。她们是旁若无人的。她们当我只是一根草,或一棵树。我走近她们,聆听她们,她们根本无动于衷。或许,我的出现,是煞了她们的风景了吧?但依了她们的性情,我,到底不至于打断她们什么,扰乱她们什么。这就好。停了一会儿,我又继续往前走去。她们爽朗的声音,被风带过来,热情得像五月里的石榴,火辣辣的。
还有更绝的呢。一对男女,无限青葱的年岁。坐在摩托车上,打着伞。摩托车停在断桥边。再往前一点点,桥便要断了,断处,是水。不时的,女孩亲男孩一下。男孩说,谢谢你,宝贝,再亲一个。女孩就又亲一下。男孩又如是说。女孩坐在男孩的背后,紧紧贴着男孩,把雨伞高高举起。女孩对男孩说:说爱我。男孩大声地喊:我——爱——你!很大的声音,响彻天地。断桥下,水波荡漾。无限娇嫩的一对,像新生的雨滴,亦似雨后的青草。
我本来是要独自来消受雨中公园的清寂的。不想,遇上这么一群可爱的老太太。她们的大声说话,恰似在清寂里,开放出来的一朵朵耀眼的花儿。是她们点亮了清寂,是她们让清寂逃遁。而我,也终被感染。她们的情怀,她们的爽朗,她们的率直,让我羞愧。真的,让我羞愧。一时间我竟顿生化成她们中一员的想法。
而这一对青葱的男孩女孩,却让我陷入深重的恍惚。是!深重的恍惚。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我的脸,忽然就摸到了坚硬——那是许多年轮堆积在一起,叠成的秋霜。
雨渐大,大雨加深了我的恍惚。雨丝,一直将我牵引着,它,绵绵的,要将我牵引到何处去呢?
原来,这个世界,还有和我一样傻瓜的人啊。在雨中漫步,算什么?要在雨中的石头上坐下来,无所顾忌地大声说笑;要在雨中,向山、向水、向世人,喊出内心熔岩一样的爱,才真傻得彻底。他们,才真不愧为诗人呢。而我,即便有时写出一行两行诗句,到底羸弱了些,纤柔了些。一个人有多少时候,是自己在活着呢?有一小段吗?又有多少时候,是真的在写着诗句呢?在天地之间写着呢?
雨,愈发大了。我该回到我该回到的地方去。
我失落的语词,或许,是找着了。也或许,还在雨帘中,等着我,去唤它们回家。
16点45分
16点45分。对这个时刻,我有着一种苍茫与无奈,也有着无限的缱绻、眷恋。这个时刻,每天都会到来。
许多时候,在临近这个时刻的前几分钟,我会急切而又无比耐心地等待,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什么事都不做,虔诚地等待,像西藏人对佛的虔诚。我没有办法不等待它的到来,我没有办法阻止它的到来。
这一刻起,黄昏便渐渐开启。黑夜的幕,徐徐拉上。此刻以前,太阳便开始昏黄,热力减弱。像是一个走入暮年的老人,无可奈何地,对着落下去的夕阳观望,感叹,却怎么也阻止不住黄昏到来的脚步。想想此刻,一个老人的目光,该有多么的悲怆,多么的无助。夕阳,缓缓地落入地平线,像是要把所有的一切淹没。而人,终究也会。你,或者我,有一日,就会被这样的夕阳吞没,不再复生。
无数个16点45分,我都在一种惴惴不安中度过。总感觉这个时刻,是神秘的,是伟大的,是神圣的,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汇。总感觉这个时刻,一定会发生什么。
悲怆的时分,壮美的时分,让人无限惆怅而又充满期待的时分,眩晕的时分,你必须跨过去的时分。
“忽然感觉天大的寂寞,想和你说说话。”16点45分收到的短信。是上帝发来的?还是我发给上帝的呢?我要和上帝说什么呢?倘是上帝发予我的,那么上帝要和我说什么呢?这个时刻,是最想最想跟上帝说话的时刻。
每天的16点45分,都是不一样的。不变的,是期待,是一颗永远处于焦虑的心。
我只能日复一日地焦灼地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像是等待命运的裁决——在这个时刻诞生来到人世,这个时刻就注定了是特殊的,神秘的。
父亲佝偻的背,再度让我想起这个时分,弓起的角度像极了这个时分的。但是,父亲,是过了这个时分的了。我摸了几次他弓着的背,父亲的骨头像弹簧一样弹着,是永远也不可能再直的了。
父亲的深陷的眼窝,越来越沉入16点45分以后的样子。
春天:心的节令
池塘边的柳树,已经长得极是婀娜。嫩嫩的绿,直逼人眼,这也只是几天之间的事。一直下着雨,前几天甚至还下了场大雪,冷到零下好几度,柳树似乎一直黑着、清痩着,很静默。转眼之间便是:“千条万条绿丝绦。”可见,万事万物,并不应温度而生,而是应节令。节令来了,花儿不发都是不行的;叶子不生,也是不被答应的。造物主就是这样神奇。
看到那些崭新的绿色时,刹那间,许多咏柳的诗句,“刷刷”地向我涌来。“二月春风似剪刀”,这奇妙的剪刀,将剪出怎么样一个明艳艳、绿莹莹、光灿灿的全新世界啊。是全新的,不是旧年的。
古老而崭新的春天又来了,浩浩荡荡地来了。一路是绿色的、壮阔的、嘹亮的歌声。我也在春天里,把我的身体与心,都一点一点地搬到春天里来。虽然我很想继续冬眠,但终究不是冬天了。人要是一棵树多好,在春天里,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展幵枝丫,将体内所有的东西爆发出来。开出花朵,长出枝叶,刺向蓝天。人,却只能一天一天地老去。便是在春天里,也不能幸免自己一点一点的老去。“每天,都死去一点”。时光,在一寸寸地收割着。
前些日子,也和别人一样,东家吃到西家,这家打牌打到那家。自己家里,也常常是高朋满座,笑语喧哗。过年嘛,适当放纵,总是对的。叙情谊,聊生活。也并没有感觉自己多么辜负了春光。现在回头一想,春光,是悄悄地流走了许多。我们是怎么争夺,都争夺不回来的了。我们每一天都在过着,顺应着大自然的节令与心的节令。红尘滚滚,要想不染俗尘,是不大可能。只是,我们可以离俗尘稍稍远点。我并非不想玩,只是我更想安静。便是只呆呆地坐着,也强似将大好春光付于牌局。放纵过了,总要知道回来的路,才好。
每日清晨,都是鸟儿稠密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嫩寒锁梦因春冷”,总是想到秦太虚对联中的这句。总想在被窝里多捱上一会,总以那嫩嫩的寒冷,来作迟迟起床的凭据。岂知,春光,便在那一捱里,又漏去不少。
许多的物事,还是光秃秃的,没有几丝春的信息。或许来过了,离开了,或许还埋在泥土里等待萌发。是要去看看桃花。再不去,它便叫风呀雨呀领走了。一个在俗世里的人,总该是有些清净的向往的。比如,于春日携着自己的灵魂,去看看桃花;夏日里,去荷塘里听听蛙鸣;秋日里,去沐浴沐浴秋风秋雨;冬日里,看看漫天大雪。永远不要忘了,头顶上,总有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