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躺在床上,似病非病,没有一点气力,又无限有气力的样子,两眼发光。我要守着。我要守着。他反复这样说道。他身边似有一款手机,很大屏幕的那种。像是以前的大哥大。他说,我要等消息,重要消息。他看着这大哥大说。
我说你等什么消息呢?他说,不能跟你说。它一会儿就要来。它随时随地就可能来。
那半面墙如巨大的浪头,随时都要劈下来的样子。我们家的东西,大部分都在露天里。只有父亲睡着的那间屋子,还没有完全倒塌。
我坐在父亲的床前,隐隐地哭泣。而父亲视若不见。他一脸的秋霜。密密的胡须,像干枯的秋草。宁静的笑容挂在腮边。如一株山野里的老树,多少年的人生坎坷也压不垮它,总是淡定安然着。
哭泣了很久,终于是哭醒了。到处找老屋,找父亲。我想要找到父亲的青筋暴绽的手。我想要拉着它,贴近我的脸。没有找到。无边的黑,在雨中蔓延。像是蝎子的须,无处不在。还好,我醒过来了。倘使醒不来,我便要成了蝎子的美餐了吧。
明年,一定要将老屋改造了。省得父亲睡不安宁,母亲睡不安宁,我睡不安宁。老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到处都是裂缝与破洞。每每下雨,父亲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守着。他拖着病弱的身躯,甚至要不停地拿晒筐、树片、蓑衣等撑着墙壁,抵挡风雨的来袭。母亲在城里也睡不着。
我也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却只能被蝎子撕咬着,不知他们是否也是。即便是我们都守着,又守得住它不在某个时刻倒塌吗?这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
之所以一直都未对老屋动工,也是因为父母都老了,房子也太老了。想动员他们来城里住。住在身边,我们早晚有个照应。谁知倔强的父亲决绝地不来。我们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弟弟打了电话来,他们将在广东买房子,已经付了定金。买了房子,一家人的户口就都转到广东去了,侄女儿也将回到她父母身边读书。母亲既不用带孩子,便会回老家和父亲一起居住。如此,就必须将山里的老屋重修。所谓的孝顺,也无非是顺着他们的愿望,去做力所能及的事。让他们有生之年多些快乐,多些安宁。而自己,也不至于在将来某个暮色苍茫的时辰,会怨,会悔,会痛哭流涕。所谓心安处即是故乡,是也。无怨无悔,即是找到了故乡了吧。等到哪一日,我们也都老了,我们就可以频频地,或者长长地,在老屋里住着。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如父亲一般,希望老屋久久长长,长过我们的生命。老屋,是我一切梦的发想,是我一切文字的源头,是我所有的所有的东西的根。老屋里所有的一切,都早已刻人骨髓。童年的光线,与最初的月亮,与一切的一切。
修好了老屋,这只蝎子就不会再频频造访了吧。当然,其他一些隐形的蝎子仍在。
人一生,都是在制造这些蝎子与消灭这些蝎子的过程中吧。
好暖好暖的一个夜啊
重感冒。头重脚轻好几天了。眼皮子也一直涩涩的,很难抬得起来。有时甚至泪水涟涟。喉咙嘶哑,鼻塞,遍身疼痛。如在城市里,说不定被甲流隔离了。我想我不会是。只是很久未感冒了。而这次的扑来,又是那样洪水一样的凶猛,叫人有些抵挡不住。穿再多的衣服还是感觉冷。手上脚上脸上耳朵上,全生了冻疮。这时候,是我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了。我知道我的血气不足。但是,一直总不愿意去治。我总相信每年都如此,也碍不了什么事儿。冬天过去了,这些症状,就一洗如空。但是处在这一阶段的难受,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深切地体会。
昨天下午硬撑着陪母亲上街买东西。当然也是我一定要坚持陪她去。平时上班没空。一路打着喷嚏,打着寒颤。冷风一直在兜面刮着,刀子一样割人。我的脸,苍白苍白,在卖衣服的店堂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唯独那几颗小包包,红得耀眼,如一粒粒正在萌发的梅花苞。
晚上拖着沉重的脚步与眼皮,跟母亲与侄女儿去广场散步。走在路上,好像随时都能睡着一样的,昏昏沉沉。我想要加大一点运动量,来去除我强硬的感冒。我跟母亲说,我今天走了这么多路,说不定晚上感冒就全好了。我说我要回去洗个澡。
母亲给了我端阳时在野外割的艾草,扎成六个小把,都干透了。母亲说,你放浴缸里泡着。记得要多泡一会儿,等它的气味全部散发出来时,再洗,一定会驱寒的。
我依嘱而行。放了一大浴缸水。等到艾草的气味全部蒸腾出来,我跳进浴缸去了。开了浴霸。我想那一刻,我又还原成婴儿了吧。这世界,原本是这样的纯净,这样的清香,这样的带着点泥土颜色的明亮。我出生时,是谁给我洗的艾叶澡呢?那时的我,一定是纯净至极的。一定睁着澄澈的眼睛,在打量着这初生的世界。我一定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会想象到许多年后的我,是今天这个样子。那一定是想象不到的。更想象不到,我偶尔还会写几个字,看几页书。婴儿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为什么,人一出生,总要洗个艾叶澡呢?一定是希望这新生的小孩儿,一生没有寒冷,只有清香吧。洗过艾叶澡的我,曾一度那样地强壮、红润,顽强地在人世的薄凉里,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生我儿子时,儿子也是洗过艾叶澡的。我自己作为产妇,也是洗过的,也喝过艾叶泡的红糖茶。那一整个月,都是在艾叶的苦味的清香里度过的。只是,我好像忘记了,完全忘记了。今天,又一次泡在这苦味的清香里,所有的记忆一起复活。啊,曾经的初始的啼哭,一定在艾叶的水里激起一些小小涟漪吧?还有给我洗艾叶澡的女人,她的笑声,也一定是一并落在那滚烫的洗澡水里的。那是怎么样的沸腾啊。及至我做了母亲,我那时只知道自己生产的疼痛,并未去过多顾及儿子在艾叶水里洗澡的可爱纯净。我自己那时虽日日在清香里坐着,也并未感觉这艾叶有多么的温暧。
只是这一次,泡在这种黄黄的水里,我整个儿回去了。一个人是很少能常常回得去的。再说小时,也是没有记忆的。无非凭着想象力。我想,在这一瞬间,我是穿过时光隧道回去了一趟。
泡了一个多小时,水也将凉。而我的身子,暖了。我的五脏六腑,与所有的骨骼与经络,全部被这艾叶水浸得酥软了。所有的血脉被打通。跳出浴缸,鼻子已不塞了,头也轻了,眼也睁得开了。脸上红扑扑的,皮肤光滑细腻,如新生的婴儿。
趁着水的余温,又将换洗的衣服全部泡进艾叶水里,将它们搓洗了。这样,我的全身,与我今天所有的衣服,全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艾叶草的清香。
躺进被窝。拿起一本新买的书:《心的简史》。读了序,就睡着了。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凭着仅仅看序,就知道。我想我是能看得懂的。
是好暖好暖的一个夜。一进被子,全身都暖了,全然不像平日。一夜无梦。
最后一只
父亲已住院二十多天,基本天天在念叨着那只鸡。念叨得多了,我都有邱倦了,暗暗说:不过一只鸡而巳,犯得着天天念叨吗?一百块钱,能买四只呢。土鸡?再加点钱,土鸡也能买着。只是,不是我们家的那只罢了。
是一只母鸡,很老很老的母鸡,有六七岁了。又不怎么下蛋。却吃了一王桶的谷。一王桶的谷,值多少只鸡呢?大约父亲是从来没有算过的。他只晓得,庄稼人,就要养鸡、养猪、养田地,要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年吃着谷,年年养着,一年却不知下几个蛋。父亲当它宝贝似的。
刚刚住院的时候,父亲常常发烧,有时神智都不十分清醒,却清楚地交代着那只鸡。要给它谷吃,要给它水喝,要每天将门缝拉开,让它出来溜达。也就是说既要照顾好这只鸡的物质生活,也要照顾好它的精神生活,不要让它饿着了渴着了淋着雨了不开心了。堂哥来看他,他老泪纵横,把家里钥匙交给他。说:洁明,你有空上去,要帮我照看一下鸡啊。跟大毛娃(我堂二叔)说一声,要每天把门拉开一条缝,让它晓得出来吃虫子、喝水、啄草,屋里的地上要留下谷。并交代谷在哪里,瓢在哪里,要多放些再多放些谷,不然就饿死了。洁明点了头,再点头,郑重其事。转过脸儿对着我,想笑。我也想笑。
这几天,父亲好些了,念叨着洁明。每日都要问问洁明打电话来了否?不行,叫洁明把鸡捉来杀了,不养了。他是终于想通了,不养这只鸡了。洁明家在凉亭,离我们家有三十多里的路,并不是每天都上去。他只是在山里种了些竹子,有事时就到山里去一下。我对父亲说,洁明哥也忙,总不能老是麻烦他为你这只鸡专门上去一趟吧?父亲说,也是也是。
就不言语了。
昨天,洁明哥来了,捉来了那只鸡。不是活的。他对父亲说,叔,鸡我给你捉来了。父亲知道鸡杀了,眼里就蓄了泪。“最后一只,洁明,你知道吗?最后一只。”
是了,父亲现在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山给人照顾了,田地给人家种了,猪宰了,唯一的一只鸡杀了,庄稼与蔬菜,也都托付给人家了,无须牵挂,人家愿意种,尽可以去种,不愿意种,就让它荒了,他也管不着,也没力气管了。鸡真捉来了,他哭了。“明天给奇奇烧了吃。母鸡养人呢。”奇奇是我儿子的小名。我点了点头。
他再也没什么可牵挂的。可是,果真是这样的吗?
他说等把中药全部吃完了,他要回老家。老家还有许多比鸡重要的事,等着他去料理。
想起祖母
祖母离开已许多年了,却很少想起她。祖母,是我的亲祖母。她从不曾带过我。但她的的确确足我血肉相连的亲祖母,我父亲的母亲。
祖母去世时七十多岁。去吊丧时,我心地里没有太多悲伤。或者说,我的悲伤不及父亲的万分之一。当时,我也是非常纳闷的:为何我竟然就没有太多悲伤?别人跪下,我也木然地跪下;别人磕头,我也跟着呆呆地磕头。临到墓地时,依我们当地的习俗,女客要先回,我也就跟着相识或不相识的女客们,回来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突然,脑海里就蹦出这句话。
许多年后的今天,恍然感觉:我是真混啊。自己的祖母离去了,我竟然是没有多少悲伤,好像这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过她,好像这世界根本没有少掉什么。她,却存在过,坚实地存在过。她,曾经也是这大地之上的一棵树。我父亲,我,我的表兄弟姐妹们,都是见证。还有我的孩子,亦是。我们是她身上发出来的枝丫。
或许那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死别的残酷,并不知道一别就是永诀的悲凉。
许多的清明节,如烟般逝去。我从不曾到她坟头去祭拜过。想来,早已是荒草萋萋了吧。
我的祖母,用我们宿松的俗话讲是“下过堂”的。也就是说,是嫁了两家的。我的大姑与我父亲是她嫁的第一家生的两个孩子。我祖父很年轻时,就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一去杳无音信。而我孤苦无依的祖母,为了养活两个孩子,不得不再嫁了我后来的祖父。我的继祖父,性情暴躁。从来没有好生待过我的大姑和父亲。动不动就打骂他们。及至我祖母生了我的小姑以后,我的继祖父更不喜欢我的大姑和父亲。大姑在很年幼时,就被人抱去做了童养媳;父亲十三四岁时,则另立门户。其境况,是不用细想也能让人明白的。我的祖母再爱着我父亲,却碍于丈夫的拳脚,也不敢再给我父亲多少疼爱了。也便让他一个人过活去。像大石头底下的小草那样,我的父亲,却因了磨难,愈加茁壮成长。他,终于是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娶了妻,生了儿女。
我的继祖父,是在我大约四五岁时故去的,对他的记忆,微乎其微。只记得他长着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背很驮,一年到头总咳嗽着。继祖父故去后,祖母从此一个人过着。那一家,跟我们是一姓的。有个侄子,过继给祖母当儿子。她亲生的儿子——我的父亲,却不得过问她的奉养情况。过继的儿子的儿女,也就自然成了祖母的孙儿孙女。而我的父亲,她的嫡亲的儿子,我,这个嫡亲的孙女儿,倒好像是跟她不大沾边似的。
族里的人们却认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也都是应该的。而在我的童年,我也这么认为。以至于我的父亲迫于族人的压力,也就真的不能去尽太多孝心。所能做到的,也无非是常常叫我拿些猪肉或别的食品,诸如糖呀饼呀罐头呀,去看看祖母。当然,父亲时常亲自送些吃的东西过去。
祖母所居住的屋场叫余家新屋,离我们家只有二里多地。祖母家我是常常去的。我也不知道,我的去,对于寡居的祖母是否有些安慰。
——祖母坐在午后的光线里,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个镜头:秋天时,她会去菜园子里,砍高粱杆子或玉米秆子,给我吃。那杆子里,有无尽的甜蜜。春天的时候,她会带我走过屋后的山冈。至于我们去山冈上做些什么,我是全然地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些青草的气息,树的气息,花的气息,高过头顶。更有那漫天漫地的鸟声,清脆如泉。祖母是拉着我的手的。她的手指很细很粗糙。如果恰值有肉,她会给我做肉吃。做得很硬,我却吃得很香。记得祖母隔壁的柳奶奶,是个小脚的老太太,也是我们余家的一位奶奶。她非常喜欢我,总给我麻饼吃。我一去祖母那里,她马上就踮着小脚,来与祖母坐在一起。她老说,陈奶有这么得人疼的孙女儿,真得人疼。祖母那时委实是笑着的,抱住我,亲亲我。却并不说话。
每年过年,祖母都是跟我们一家在一起过的。
我们山里人过年吃年饭,是赶大清早,也就是说,基本是天麻麻亮,就要吃年饭的。说是谁越赶得早,来年就越有饭吃。于是,就年年这么赶着,父亲总要带了手电筒,趁着天还未亮,去二里外的余家新屋,接了机母来一起吃年饭。母亲在灶膛前忙碌着。我和弟弟,就时不时地拉开门,迎着寒风,望着外面向我们家延伸着的小路,希望早点看见祖母。祖母那时很有些老了,小脚,走路很慢。小时候过年总落雪,祖母与父亲总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慢慢,慢慢地走着,像移动着的两个小黑点。我想,父亲应该是背着祖母走过来的。这是一幅永恒的影像。天地之间一片茫白,I唯雪地里一对穿着深色衣服的母子,相依相偎着,到温暧的屋子里,吃年饭……
祖母在我结婚后,还在我们家过了好几个年。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场景了,永远见不到了——祖母晚年大部分时间呆在我小姑家,也就是她与后夫生的女儿家。她给她的女儿带孩子。一直带到她再也带不动了,病逝在山里的家中。
对祖母的记忆,也就这些。她没有带过我一天。我们在一起时,她也很少跟我说话。我很少想起她,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的影像永远都在我的心中。她总是穿着黑的或钢青蓝的毛士林斜襟褂子,小巧身材,鸭蛋脸。
祖母去世时,我,只是她远房远支的一个余姓孙辈。是完全撇开了我与祖母的血缘牵系的。记得我的孝布,比她屋场子里所有孩子的都要小,都要短。
至于清明的祭拜与每年过年时坟前辞岁,也是不被允许的。按族谱来说,我们算不上她的儿孙。
祖母早已长眠在地下。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唯一的嫡亲孙女儿?而我想对她说:祖母,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您,我永远都是您的孙女儿。唯一的。
下一个清明,我一定要去看看祖母,一定要去。我要牵着我父亲的手,一起去。我要去陪祖母坐坐,说说话儿。和她一起,听听蓝天白云,听听小草的絮语。或许,我的被拉去当壮丁的祖父,早已回来与她团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