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大自然的时候,在跟真正的孩童在一起的时候,在跟能听懂自己说话的人说话时,在跟月亮私语时,在跟另一个我絮语时,他就跑出来。
今天,他又跑出来了。
带侄女儿去公园划船。天蓝蓝,水蓝蓝。岸边,垂柳依依,花朵竞放,在船上似乎可以闻到一股清香。有种着丝瓜的,丝瓜的黄花儿,爬在屋子上;一条条碧绿的丝瓜,悬着,像在惬意地荡着秋千。有许多老年人在健身,也有小孩在岸上跟着大人漫步。
去划船的人,基本都是小孩,或者青春年少的情侣,也有一家三口子的。他们都很年轻。我在这行列里,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的心情,我的兴致都不亚于他们。
我和侄女儿,使劲地踩呀踩,齐心协力地向着一个方向,乱蹿。有时,故意地让船去触礁——撞着水里面的障碍物或围墙。这多有趣,那“砰”地一撞,把我们的心花都怦出来了。我们一直在跟别人较着劲。时时窜到别人的船后,去猛碰它一下子,击起巨大的水花,也击起巨大的笑声。我们还跟邻船的小孩打起水仗来,侄女儿和我笑得前仰后合,那些小孩也是。我们互相泼着水,水把我们的脸和心都淋得亮闪闪的,浑身都是水滴溅湿的块块。临到最后,身上基本没有一丝干的了。湿透了。我们的心也顺畅得流成一条河,在阳光里哗哗地脆响。
我知道,我是有些疯了。侄女儿疯,我能不疯吗?我不疯,她能疯得快乐吗?来划船,就是为放飞一些灰蒙蒙的鸽子,收获一些水滴的晶莹来的。也是聊发少年狂吧?苏子发着少年狂的当儿是几岁呢?大概年岁也与我差不离儿。或许稍稍长些。岁月不能回首,回首时,我已心上染霜。且就着绿水、清风、暖阳,将谓偷闲学少年吧。只是,这样的时候,总是很短。我们不能一直泡在水里面,不能一直这样打着水仗。我们终归是要上岸来的。
就把笑声刻到心里面去吧。我们终归是要上岸来的。岸上,总也站着些剔透的语词。那些语词,会引领着我们,构筑一些不倒的城堡。
午后
午后,阳光柔柔地流淌进屋子里。把被子挪到阳台上晒着,就去看母亲。
母亲坐在临窗的光线里,眯缝着眼做鞋。是在纳鞋底,那种千层的底。一层,一层,全是用旧了的棉布,也有半成新或全新的。我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她也并不怎么看我。仍旧在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麻绳一针一针艰涩地穿过厚厚的鞋底。几乎是没有声息的。阳光小朵小朵地,随着她的针线,穿透鞋底子里。一下午的光阴,就在这样的穿透中过去。
麻绳是你外婆在世时给我搓的,还有很多。母亲淡淡地说。并没有抬起头来。仍旧纳着她的鞋底。
我忽然有种感觉:母亲在写诗。她用针,用线,用时光,用手,用情。她在缝补着岁月里的暧。每一针每一线里,都是平仄,都是韵律,都是无字的诗。母亲的诗,比我写的强劲多了,坚韧多了。它可以穿越时光许多许多年。
我看母亲。细看母亲。母亲也还真是不怎么老。虽然六十二岁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也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头发斑白。穿着去年过年时,我给她买的大红花朵的金丝绒袄子。显得富态而端庄。像一株老菊一样,坐在冬的门槛上,为我做鞋。
母亲的眼睛,外婆的眼睛,我的眼睛,一时间,我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或许,如果能够乘着时光的隧道回去,我们的眼睛,会完全的一样?一样的年轻?一样的苍老?
她要为我做两双棉鞋。纳好了三只底,还有一只底子未纳起来。正在纳。其实母亲已许多年不做棉鞋了。母亲以前一直在乡下忙碌着,没有多少时间做鞋。而我穿棉鞋又非常的少。她也就没有做了,只是今年,我又拿了母亲年轻时为我做的棉鞋出来穿。我跟母亲说,就喜欢穿这布底鞋,说不出的舒服。母亲也就留了心。又正好在城里带孩子,有空闲了。悄悄地,就在给我做棉鞋。我今天不去,还不知道呢。其实,这是一项有些艰难的工程。纳鞋底,是非常的艰涩。每一针,都要用顶针辅助着,穿进去,又从背面,扯出来。鞋又要做得细致、合脚、耐看,是需要许多功夫与耐心的。现在乡间的女人们,都不会做鞋。便是会做,也顶多不过做做那种半成品的泡沫塑料底的鞋。鞋面子是买的,鞋底子是买的,只要买点棉线,把它们缝上就成型了。我都是会做的。简单是简单,可是根本就不暧和,而且单薄,甚至有点硌脚。是无法与千层底的棉鞋同日而语的。千层底的棉鞋,箱子里收着许多双呢。有两双是婆婆做的,有一双是姨妈做的,其余全是母亲做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穿。或者说,穿的机会极少。除了去散步,是很少穿布鞋的。但是那种暧,那种舒适,却是记着的。
我想我老了时,就要在大部分的时间里,穿着布鞋养脚。或许,我也会操起针线,为我的儿子孙子做棉鞋,也说不定。像母亲这样,在有些迷茫的阳光下,在临窗的光线里。
母亲在暖暧的光线里纳鞋底。我在静静的时光里听她纳鞋底。我们都不怎么说话。她还给我丈夫、弟弟、弟媳、我侄儿侄女都做了千层底的棉鞋。柜子里满是呢。甚至,她还给她自己做了一双特殊意义的鞋:去世后放在灵柩前小马儿上的鞋。她平静地说着,我也并不哭泣。这一天迟早会来,但还远。母亲不正健康着吗?哭泣干吗?再说,生死由命,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那一天真要来了,我也是挡不住的。我只是想在母亲在的日子,在她还能为我做得动鞋的日子里,多陪陪她。说话,或不说话。多听听她。多看看她。我是听得见她的心跳的。宁静、均匀、明亮。
父亲,还在山里老家。一直不肯来城里。我跟母亲说,哎,真的希望父亲来啊。要是在一起住着多好。他身体不好,又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吃吃,睡睡,看看孩子,出去走走,真的很好。母亲说,也许他明年就愿意来了呢。但愿父亲终于是想通了吧。一个人在山里,不寂寞吗?据说野兽和神仙是不怕寂寞的,可是父亲只是一个人。他不是野兽,更不是神仙。偌大一个屋场里,就他和堂叔、堂伯母三个老人在守着。他是会寂寞的。似愿他想通了。
母亲做着棉鞋,种着蔬菜,他在一旁坐着、看着,多好,这是一幅多么美好的画图啊。闲时,两人笑眯眯地逛逛街,买买东西,享受享受天伦之乐,多好。这个画图,我勾画过多少次啊。只是老父亲太顽固。他总要守着山里。守着他的老屋与庄稼。守着他薄薄的夕阳。一刻也不肯放松。父亲的鞋,母亲也做了好几双了。
有了母亲给我做的这些棉鞋,我总是可以抵御尘世里许多年的风寒的。即便哪一天母亲不在了,都是暧的。
会有多少这样的午后呢?总愿意是很多,很多的。
忽然就很想妈妈了
妈妈住在隔壁,就几步远。天天都可以看到。每天傍晚,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我总要带她和侄女儿去广场散步。
只是,我突然地,就非常想她了。没有一点力气,想她想的。
我需要去她那里坐会儿,静静地坐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地坐会儿。或者,只听听她的唠叨,也好。总之我是想她了,很想她了。加之,也想去混饭吃。先生钓鱼去了。我一个人连弄一个人吃饭的力气都好像没有了。并不是没有力气。就是没有力气。
我又扎了两根细细的发辫,拖了拖鞋,背上我的绣花小布包,有点邋里邋遢地去了。先打了电话说去吃饭。我去之前,母亲就早早开了门。屋子里的光线很亮堂。空气也似带着某种香气。其实是没有香气的。母亲住弟弟的套房,三楼,临街。门窗,是常常开着的,屋子里也多少有些灰尘。但就是有一种香气,在弥漫着。无处不在。细闻,又似没有。什么味儿都没有。但就是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也似有歌声在缭绕,像是梵音。其实歌声也是没有的。
母亲照例又在给我做我最爱吃的山芋粉圆子,那黑糊糊的家伙,我百吃不厌的;青菜肉丸子汤;韭菜炒鸡蛋;还有些青菜兼咸菜。也就这么简单的几样。我也吃不了多少的。就是看着受用。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里竟一下子充满了起来。起先,好像是空空荡荡的,好像被人抽走了魂魄一样的,走在棉花团上一样的,空心人。而就在母亲的屋子里,我一瞬间就充足了气,又圆圆满满的了。
吃完饭,正好十二点四十五分。《百家讲坛》开讲了。是易中天先生讲墨子的谦爱。撞到心坎上了。我有好多时日,没有静下心来听百家讲坛了。于是,躺在母亲的沙发上,好似觉得许多的泥沙一下子就沉淀了下来。耳边只有易中天先生的讲解声;与几千年前墨子先生温润的兼爱演说。这一刻,家的感觉是那样真实。是因了母亲吗?
宽大的沙发,恰好做了我温柔的怀抱。像是母亲宽厚的手臂,搂抱着我,疼惜着我。让我的魂魄一点一点地回来了。或许,到现在为止,我也还只是母亲怀抱里的小小婴孩,只要她在一日。只是,我不能再恣意地在母亲面前啼哭。我必须收拾好自己纷飞的泪滴。
我没有太多的话要跟母亲说。我已是做了许多年妻子与母亲的女人。但凡我真的有什么苦恼,或者有什么痛楚,我也不会跟母亲说的。母亲已六十一岁了。我只愿她永远看到我绽放的笑颜。我只给她展示天晴的一面。而我的心,她是看不到的。也无须让她看到。我心底里的潮湿,她更不会看到。而我更不会向她袒露一点点。女儿的秘密,在一定年龄段,就不会再向母亲晾晒了。她会自己焐干。也会在来母亲屋子里,吸纳一些香气与暧气、一些音乐的鱗片后,悄然化解,干干爽爽。
看完百家讲坛,又坐了会儿。就下楼去陪母亲买些日常用品。我一手提着那些物品,一手搀扶着她。看着她的白发,一根一根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眼睛就有些模糊的了。
我好了。力气回来了。
我还可以挥霍多久
当一次又一次地行走在那条开满野花的山路上,我也常常明丽成一枝野花,好像一下子找着了自己的根系一般。我总会唱起一支明净的山歌儿,欢欣雀跃。
我知道,这是奢侈的。我并不能时常如此踏实地站在泥土上。更多的时候,我漂浮着。这样轻快地走着这条铺满石子与泥土的小路的日子,只会日渐一日的稀少。终有一日,脚上将不会再沾染这些树木花草的气息。父母已垂垂老矣,而这条路也将平坦、宽阔,笔直地通向城市,通向无限,通向比远方更远处。
每次回家,必先通知父母,母亲必来迎接。我虽近视,但总能于很远处,便望见母亲稀疏的白发。父亲虽腿脚不好,有时也跟着来。常常的,我们三个,像我小时候走外婆家那样,一起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走着那条窄窄的山路,回家。
一年到头,回家最多六七次,而每次在家里也总只作短暂的停留。那短暂停留的间隙,父母总用温暧的话语,与飘香的炊烟,将它细细填满。他们是在用有限的时光,浇灌我爱的清泉。而我,又给过他们多少体贴与关爱呢?
临走,母亲总给我塞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山芋粉、土鸡蛋、干豆角、萝卜丝、干笋丝,甚至腊肉腊鱼与新鲜的蔬菜。担着这些大包小包,母亲总送我到公路上搭车的地方,直到我的车子开远,开到好远好远,她还在那儿张望。
一接一送,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二十多年来,在这条山路上走过多少个来回?我的肩上,好像从来就不曾担过担子。上初中时,我住读,离家十余里。我的被子、木床、衣箱,都是父亲挑着送。星期中间,父亲总怕我没菜吃了受委屈,还常常送了菜到学校里,总惹得寝室里别的女孩子羡慕,甚至嫉妒。因为在幣个寝室屮,我是例外的优越,同样是农村女孩子,却被家里宝贝似的娇宠着,在她们眼里,甚觉诧异。有两三个联合起来,不搭理我,还常常出言不逊地嘲讽我。其中有一个,找茬子跟我打了一架。但也有跟我关系极好的。我父亲专为我上中学住读,请木工打了一张三尺宽的小床,请棉花匠弹了崭新的棉絮做被子,新买的蚊帐。就接二连三的有女孩子要挤着跟我一起睡。常常是三个人同睡在那么小的一张床上,也真是暧和。也不知是被子暧和,还是父母的爱心暧和;也可能足我们三个幼稚的身体挤在一起暧和,或是我们纯真透明的情谊暧和。反正整个初中阶段,就是那么暧和着过下来的。父亲在穿着方面,也特别宠爱着我。给我买全羊毛的帽子与围巾,给我买劳保鞋(那时非常暧的一种布面胶底的棉鞋),年年过年做一身新衣服。我的菜也不像一般孩子的菜,他们的菜无非是辣椒酱,豆腐乳,酸豆角。而我母亲,总给我变着法儿做菜:辣椒炒毛鱼,辣椒杂(碎辣椒与面粉、鸡蛋掺和做成的饼),酸菜腊肉。当然,我的菜多半是打了平伙的。所以我人缘极好。当然也因了我们家里孩子少(就我和弟弟),比较殷实;更因了父母的百般宠爱与细致呵护。
我虽也在农村呆了十四五年(初中毕业上了中专,离开农村),但农活我基本不会做。十五岁前连衣服都很少洗。父母从没要求过我去帮他们做农活。倘若我能主动去打点猪草,拾点柴火,他们不知会多么欢喜:我们家女儿也会做事呢。
父母的娇宠,惯成了我的养尊处优:不愿吃苦耐劳。初中晨练时,常常半途溜号;在中专里,每次洗被子时,心里都恨恨的:真是的,弄这么大的被子给我,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洗。便是现在,我体内都还是有些娇气的。
一转眼,我都是做了十几年母亲的人了,可还是父母手心里的宝,是他们手中攥着的风筝,是他们日日夜夜的心心念念。他们宠着我,必定也有他们宠着的快乐吧?
前些日子回家,母亲竟将山芋粉圆子弄熟成一个大饼,让我带回来慢慢吃,母亲知道我太爱吃这个了。亏她想得出来,弄熟了带回来。还挑了几十斤萝卜送到车上,山里的萝卜,特好吃,我是常常拿它当水果生吃的。
春节时带年糕,带腊肉腊鱼,带猪内脏;谷雨时带茶叶;端午时带粽子;中秋时带发糕……
如果在家里住个一两晚,母亲的叮咛与父亲的嘱咐总像鸡汤一样,点点滴滴渗入心田,滋润我,鞭策我,促我从容前行。
公路还会修下去,一直修到家门口。还可能是水泥路,往后回家更快捷。也会更勤——父母已两鬓染霜;我会常常想念他们的唠叨;我的根系永在乡土;我常常想看看炊烟,看看半山里升腾起的雾霭;我想听竹露滴清响,我想听山泉石上流;我要把父母的欢笑,多些再多些地收藏在时光之夹里。我要让他们的心情如明媚的朝霞,如奔腾的小溪,度过一段灿烂的银色年华。
我明白,许多的美好,我挥霍不了多久,一如这条开满野花的山路,最终会消失在时光之河里。我必珍惜,点点滴滴地珍惜。
终有一日,我会远离山野,远离炊烟,望不见它们的项背。
不过,父亲母亲,我已学会做许多的事情了。
我会做咸菜了,会腌腊肉腊鱼了,会织毛衣了;更会孝敬长辈,疼惜爱人,疼爱孩子了;在你们的熏陶下,我一直都与人为善,我有着好多很好的朋友;而且,先生的家人与亲友,都喜欢着我呢。再,你们的病痛也是时时刻刻病痛在我骨头里的。
这,是不是爱的传承呢?爱,被传承了下来,是不是就不叫挥霍呢?
我的蝎子·梦
一夜细雨。一夜蝎子的撕咬。
梦见老家的房子倒塌了,只剩半边墙。可是倔强的老父亲,却坚决不来城里居住。他说他要守着那半面墙,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