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去老人的书店,总是在下午两二点以后。我和先生二人各牵着儿子的一只小手,慢慢悠悠地逛着去。见了好书,或买,或租,或借。午后的光线,一定是十分明亮的。
在老人书店流连的时光,是美丽的,也是稍纵即逝的,更是叫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老人慈祥的笑脸与她的安静、从容,以及眉眼的干净,一直是我心中收藏着的影像。
如今,已有了些闲钱买书,却再也没有当初那种心境了。很多时候,并不去买书,而是趴在电脑上,整天整天地看电子书。或者,在网上购书。款子一打到账上,书立马就会收到。儿子也已经长得很大,长成大小伙子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带着他去北门旁边那个小小书店买书?是否还记得,那书店里有个老人,总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还常常让我们把崭新的书借回家看。买与不买,她都是不在意的,因为有人爱看书。
在我敲着这些碎字的当儿,这些书,就立在我身后的书架上,齐刷刷地睁眼看着我。书的身上,落满了大大小小的尘灰。
你的镜子
几家人在一起聚会,都是一家三口。三个小孩,青春逼人。这大寒的冬天,都穿一件空心袄子或呢大衣。里面,是时尚的衬衫或薄薄的内衣。而我们六个大人,都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脸上,都或多或少地起了纹路。头上,都有隐隐约约的白发了。你的镜子!你不得不拜倒在你的镜子的脚下。
镜子,就是这样无情。
我们三个女人,也时不时地彼此看着。彼此,是彼此的镜子。在小县城里,我们都是生活得还好的女人。单位,家庭,身体,都还是说得过去的。但还是感觉时光不再。真的,时光不再。曾经鲜嫩光洁的容颜,都长到孩子们身上去了。我们都快要退出舞台,成为幕后的杂务了。男人们亦是。尽管他们喝着酒,吹着牛,但已不是当年的英姿勃发。三杯五杯下肚,话多了起来,笑容多了起来,脸上的褶子,也愈发地膨胀起来。喝了一会儿,就都渐起了醉意。是醉在酒里了,醉在彼此的情意里了,还是醉在我们年轻的镜子前了呢?说不清楚。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有着“成就感”的大人吧——起码,这三个鲜嫩的孩子,是我们的杰作。无论我们在走过的路上,写下的是多么跌跌撞撞的文字,但这三个孩子,是我们最美的作品。想着,都美。我们不怕老的,我们有他们,我们有我们的镜子。尽管它照得我们丑陋,几乎要失去自信了。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代的流转啊。
父母亲,亦是我们的镜子。母亲的白发,父亲的佝偻的腰与混浊的眼,都是。母亲曾经有一头多么富有光泽的黑发啊,如绸缎一般,柔顺地披挂在肩头。而父亲的身材曾经多么挺拔,眼睛何其清澈!如今,都老去了。那些曾经的美丽,再也还不回来。不可能回来的了。他们只会日渐一日地衰老下去。像那些深秋的树,在做着减法。减到最后,就是零了。我们也是。谁不是呢?
在街巷,在超市,在菜场,常常遇着年轻时便认识的女子。曾经的同事,或同学、朋友、熟人。都是不能不感叹的:时光如流水呀,一去不复回。她们,年轻时,有着多么娇好的容颜啊。如今,都溃败得像一张破叶子。满脸都是岁月雕刻的痕迹。一笑,鱼尾纹清晰可现。人也变得臃肿不堪。烟火的气味,浓厚得很。曾经的清丽与芳香,都消逝得快要寻不见踪影。浑身,都是刻着“日子”二字。谁,又不是呢?她们是我的镜子,我亦是她们的。
人,是时时刻刻生活在镜子中的。平面镜,凹凸镜。正射,折射,反射。或许,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镜子。每一面镜子,都能照出你的影像。你的家人,你的领导,你的老师,你的朋友,都是。他们,既照着你,也映着他们自己。在照与反照中,读透别人,认出自己。好的镜子,可以正衣冠,可以正言行,可以让人清明、洁净。而模糊不清的镜子或哈哈镜,照出的则是扭曲的人心、混沌的世态。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唐太宗就说过:“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文字,也是镜子。读好的文字,照出自己文字的委琐与面目可憎。读丑的文字,同样也可以照出自己文字的不过尔尔。从对照中,自知。从字里行间,也可以窥见写字的人——他的心,他的品格,他的疼痛,他的胸襟,他的苍茫,他的爱。
不管你有没有注意,镜子,它是时时在的,时时在照着你的。照着你曾经的青春,照着你日渐一日的苍白,照着你一路走过来踏过的泥泞与荆棘。也照着别人的。许多的场所都有着一面偌大的镜子。比如宾馆,理发室,时装店,都有。人们,走过镜子,进进出出,总爱对着它,理一理头发,看一看自己的脸,拍拍身上的尘灰。习惯性的动作。这,真的很好。
能够有勇气面对镜子的人,一定是还没有彻底老去的。春天,也一定还住在他的心里。
流年心语
简单而清朗地生活,一直是我追寻的境界。只要日子安宁,便是每天粗茶淡饭,便是住着茅庐,我也会感觉幸福。从不羡慕别人有钱,有势,有权。这是自小就养成了的品性。所以,几十年来,骨子里应是有着一些清澈的。
这样浅浅的一份清澈,在工作中,在其他场合中,总是要露出些尖刺,不那么谐和,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常常收敛住我的尖角,努力地不去顶撞人,不去与这浑茫的世界顶撞。我不喜欢的,我不说就是了。便是顶撞也只在心里暗暗顶撞一下,再不怒形于色,但真的不能够容忍时,还是要伸出尖尖的触角。时光真的是奇妙的东西,不单濯洗心灵,不单雕刻年轮,也磨钝棱角,剃平毛刺。我要庆幸,是生活,让我学会了忍让、宽容、大度;让我学会了,既看乌云,也看彩霞;既听小鸟鸣唱,也听乌鸦賭噪。但这改变,是慢慢地裂变的。总是有些疼的。
曾经用太多的时间,去打麻将,斗地主。日日夜夜,就那样浑浑噩噩着。时间,丢了一大把,又一大把,成吨成吨地丢着。可是还是没有学会游戏的玩法。无非凑数而已,认识牌点而已。逢赌必输。因为我要的是清风朗月,是溪流淙淙,是疲惫后的欢娱,是朋友间的亲密拥抱。而牌桌上,亲娘老子也不是亲娘老子,只有钱爷爷大睁着血红的眼,半夜不眠。我怕浄狞。学了几年后,我终于游回海滩。我怕被淹死。我怕朋友的情谊会薄如蝉翼,一阵风会把它吹跑。
直到现在,都老大不小了,还是没有学会跳舞。跳舞应该是一项很有意义的事情。交流感情,放松身心,载歌载舞中陶冶性情。但是现在的跳舞已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本初的意义。许多的霉囷与父易,在舞的影子中摇荡,张开着猩红的大嘴。肮脏,腥臭。不堪入目的表演。便是广场上,那些跳舞的人也有心怀鬼胎的。裙摆呼呼地刮着欲望的旋风,释放出魅惑的气息。搂着纤纤细腰的粗壮的手,总在渴望着能再长长一些,伸到更远、更幽秘的地方去。这样的舞会,宁肯一世寂寞着,也不想加入。
还是喜欢穿着棉布鞋,还是喜欢去走乡间不硌脚的泥土路,还是喜欢吃着清淡的饭菜。喜欢看流云,听花开。看到草垛,温暖会涌遍我的脉络。看到土砖墙,我血管里会流泪。看到小鸡小鸭,我还是会惊喜——那淡青的、柔软的绒毛,总忍不住想摸一把,想把它们捉回家去养着。
看到那些寻常的乡间野花、狗尾巴草、芦苇、蒲公英,看到那些碧绿的白菜、紫红的茄子、彤红的辣椒,一日看一百遍,也还是有着淡淡的欣喜。
儿子小的时候,我每每会带他去田间、地头或山野,摘野花野草,看蚂蚁搬家,编藤状花环,戴在头上,扮八路军,扮绿林好汉,扮森林女妖。儿子小时的快乐,应是被珍藏着的。儿子的童年,便真的是童年。在儿子的童年里,我又跟着过了一个完美的童年。我,在跟着儿子一起长大。儿子现在比我还高出许多。我的心上也长满了疮疤。但我的童年情结,还躲在深深的心潭里,像一条顽固的鱼,不愿游出来。
我还是会在每日的黄昏里,独自一个人,去野外。去久久坐在树下,听花儿草儿的呼吸;听雨珠轻轻的滴落;听鸣虫深深浅浅的叫喊。归来时,心里总是收藏着满天的星光,或圆或缺的月亮,与许多生命的潮涌。
虽无炊烟可燃,但日子一直过得小桥流水一般,清淡而有序。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近读安妮宝贝的《素年锦时》,爱极。尤其《月棠记》里记述的,也便是我无限憧憬的。有那么一幢房子,四周开满鲜花,搭满瓜棚豆架。日日夜夜,浸在花香之中。爱人的衣袖间、自己的鬓发间也散发着细碎的花香。一份安定的日子。一个我们的孩子。他忙他的,我忙我的。闲时,我们一起整理自己的花园,采摘我们的瓜果,憧憬我们的明天。
抬头,眸子里会倒映一树的芬芳,阳光的金子会一点一点铺展在花朵上、蔬果上、棉质的衣服上。
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也不过如此。
走路
在晚饭后,一直坚持着走路,已有一些年头了。总有四五年的光景。以前,我叫它散步。但是,近一两年,我只说走路,我就是在走路。
散步,终归是有些诗意的,慢慢地走,跟着光阴。脑子里总是在转着些什么。甚或,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从几时起呢,我就不再散步,只走路。和别人一样,匆匆地走。像是去赶个什么聚会,不走快一点,就赶不上了。好的东西,就叫别人抢完了,过后,你怎么努力,都是来不及了。或许,也真是这样吧。不然,我干吗日复一日地,小跑似的走路呢?
曾几何时,我是有些不太认同别人急匆匆地走路的。为何非要走得那么快呢?从嘈杂琐碎里走出来,无非是散散心,活动活动筋骨。不必要走得那么快的。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也快步地走,我总是试图走在别人的前面。我规定,我每天必须走一个小时的路。
冬天走路时,一开始总用围巾包着头,包着脸,包得紧紧的。走了两圈后,围巾就去除了,就裸颈子走着。再走两圈,袄子,也脱去了,穿着两件羊毛衫走。前面是人,后面是人。我常常会赶上前面的人,然后超过去。过一会儿,后面又有人赶过我,超到我前面去。其实,这是很有意思的。总要有体力才可以超过人家。当然,这不只是体力的问题,还有其他。比如干劲,比如毅力。这也很有些像我们日常的工作。不急着赶,别人就赶到你前面去了。想到毛泽东的一句诗: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当然,是有些不恰切的。总是有人,走在你前面的。你永远都不要以为,你在最前面。当然,你也不可能永远在最后面。我们既不必盲目乐观,亦不必过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