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只活在自己存活的那一方池塘里,只认识四周的一些青草、柳树、蜻蜓,几只青蛙、几条小鱼、几缕炊烟。终是要稍稍游得远些,即使探测不到大海的浩瀚,但终算是试图游过。
十多年前,在安庆出差。同房间的一个女子,说她每年都要出去旅行一次,有时是一家三口,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她说,人活着为了什么呢?留点钱给孩子读书,留点钱给老人治病,足矣;剩下的除了生活费,便是旅行。不然,人白活了——连山水都误了看了。是一个长相很平淡的肥胖女子。我笑。点头却带点讥诮。表情应是颇有点像孔子的“哂之”吧?就你,出去玩,也玩不出个名堂来,无非看看热闹,多走两步路而已。
可是多少年后,当我真正向往旅行时,那张脸却分外生动起来,可爱起来,憨厚而纯净。那张扁扁平平的脸,甚至顿时明亮起来,温暧起来。也许,她便是我埋在心底里的一粒火种,多少年后,终于发芽了,终于要长得娉婷了。
写过一篇《人,在路上》,是很有些感觉的。在桂林遇到的一对八旬老人,又于上海城隍庙遇上。当时真的热泪盈眶。茫茫人海,便是日日居于身边的人也不一定会常常遇上。而三月份旅行在桂林,又于十月在上海遇到,岂不是缘么?他们是快要走到尽头的人,却相依相偎着,步履蹒跚地纵情山水。心,便打开一个缺口了,流进许多温柔的汁液。人,活着为了什么?连山水都耽误看了,还干什么?
其实,我也是十分明白的:潦潦草草的走马观花,我看不到山的檐,望不到水的边,更探不出景深,挖不出什么重量来。只是,我还是想出去。想生一双翅膀,凭虚御风而行。看得远一些,望得高一些。便是多看到几束花草,也到底不比家门口的花草,也必有其不同于寻常花草的奇绝;江的辽阔、海的浩瀚、山的巍蛾、庙堂的高耸、楼台的气宇轩昂,都是我所向往的,想畅游的,想登临的;而那些斑驳的黑色城墙,那些古老门缝里窜出的细碎花朵,那些古旧的木楼上的灯笼,也总会令我的心空一瞬间挺展起来,亮堂起来,忘记一切也忘记自己地与天地同一。
塞北的白云、蓝天、广袤的草原、闲散的牛羊、奔驰的骏马,则无不显示出辽阔、深远与骁勇、剽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阔大无边的空旷与苍茫,会令我全身心的淋漓酣畅;江南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又无不透露出灵秀、精致、温婉、优雅。“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是多美丽的景致,又是多惬意的享受。
西藏的云朵与经幡,总在梦中召唤着我;天涯海角的椰林、浪花总在牵扯着我的衣袖……
或许,我前生便是只鸟儿,一只到处冲撞、永不知疲倦的鸟儿,一只将灵魂永远寄居山水的鸟儿。只是因为莽撞,托生时抢错了头颅,而误入人的屋檐;也或许,潜意识里,欣羡人类,而欲脱去鸟的鱗片?
只是,我到底是只鸟儿,我是愿意飞翔的。多少年了,我的翅膀太重了,承载了太多的人世浮尘,锈迹斑斑了。我卸不去这些重。卸去了,我也将鲜血淋漓——这些重,已融人肌体,渗入骨肉。卸不去。我便永远在梦里飞翔吧,在潦草的行走中怀念前生,拾一些梦的碎片。
明天,我又将带着一副假想的翅膀,暂时放下我的重,轻装,向着梦,出发。
我梦见她的梦,还是?
“奇怪!她做的梦和我一模一样!是我梦见了她的梦,还是相反?”
格非小说《山河入梦》里的句子。
两个活在梦境里的人的梦。竟是完全的一样。
读到这里,不禁泪痕潸然。
“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孤立无援。”
谁又能修一座栈桥,渡到那个孤独的岛屿上去呢——那片开满紫云英的花地。那片花地的确存在。只是,天空永远有着乌云。乌云的阴影,不知何时,便要伴随着阳光,洒落下来。还有那苦楝树萧索的身影,也要一起随着那浓厚的阴影,倾泻下来。你怎么样地祈祷,那片阴影,都驱之不去。这便是每一个人的宿命。
这世间,还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在孤独的岛屿上,陪着你慢慢地老去,慢慢地听你说着奇奇怪怪的话语么?
等到你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那个懂你的人,已经远去了。只剩下一抹苍茫的背影。你怎么样的无法驱除她,你所有的颓唐与挣扎,也只是惘然,徒然。
每个人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岛屿。岛屿与岛屿之间,是无际的汪洋。没有摆渡的船只。
是我在梦着你的梦,还是相反?
我们做着同一个梦,那又如何?眼望着那一片美丽的紫云英花地,堆锦叠秀,伸手可及,可却永远遥不可及,中间隔着亿万年的风尘。我走着你的路,你逃亡着我的逃亡,那又怎样?也还是各自在走着自己的路,逃亡着自己的逃亡。我们有着秘密的栈道,那又如何?雾一般,谜一般,渺茫。
所有的乌托邦,最后都归于沉寂的现实。该死的死,该逃的逃。然而,他们足该死的该逃的吗?荒谬的作论。
那些真正该死的该逃的,却鲜活滋润地苟活于世间。他们,成了历史的主人。想凭着一腔热血创世纪的人,努力地想离梦境近一点,却只是将原来的格局弄得一团乱麻。疲于奔命,最后免不了梦境破碎,被残酷网住,凄惨地死去。
或许,一个人,是不能活在乌托邦里吧。
梦,即使是美丽的梦,当你醒来,最多是把它与现实混淆一刹那,一刹那之后,你必须看清,眼前是明晃晃的现实。
某夜,停电视,停水
忽然就清汤寡水的了。既无有线电视,亦无水。
往日此时,已清洗过了,闲闲地在床上躺着。想心事,或翻书。并无觉得有电视可看,有什么特别的意趣。忽然一日,没电视了,便觉大无趣了。何况,天气闷热,隐隐地似有雷声滚过。刚刚散步回来,又流得一身臭汗,急需从头到脚浇灌一下,却不能。大懊恼。在开着空调的卧室里躺着,横竖的不自在。不知做什么才好。拿起一本书,放下。拿起另一本书,又丢开。
只有进书房了。好像书房能解围困似的。
倒是希望,干脆将电也停了去。大家都把身子搬到屋外去,坐在院子里,闲聊。
流萤,确乎没有。可能它们也怕热。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它们会闷死。所以,它们绝不会于无电的夜晚飞来,与人做伴,或作了某诗人闲闲的语词消遣。再说,即使它们中间,有一只两只,有点闲情逸致的,飞来了,它们落在哪儿呢?没有瓜禾,没有菜蔬,没有一点绿色,没有一星夜露,它们落在哪儿呢。这是个问题。它们是想过了的。
婆婆与隔壁的老头老太,每天傍晚都要在门口的小店前,闲聊一会。南京北京的乱扯一通。他们,似乎很快乐。只是今晚,好像也觉得有些扯淡,不想说什么的了。往日,乱扯一通后,可回家看电视,洗澡,睡觉。今日,许多事都做不成了。坐在这里,无话可说。回家,无事可做。于是,也就静静地坐着。不出一声儿。像陷入了往事似的。时不时地,有一老太,拿起电驱蚊器,“啪”地网一下蚊子,或有蚊子“啪”地撞到此器具上。声音清脆极了。
蒲扇,偶尔可见一把两把。我婆婆就是极喜欢用蒲扇驱蚊扇风的。她用了几十年,用习惯了,改不掉。夏夜里,走到哪里,都带着。哪怕到超市里去买东西,她都不离身的。好像觉得这是一种时髦一样。也许蒲扇身上,有一种旧气息,让她迷醉吧。而我们,如果停电了,可能会风雅地摇起折扇。去年在江南,我就买了六把折扇。其中四把送人,两把留着自己用。是那种绢做成的。扇面上的画很是有些清秀。扇起风来,又说不出的清凉,还似带着些许隐隐的香气。
遥想,年少时的竹床,通常都是红漆漆的,光滑得很。摸上去,如绸如缎。竹床旁边是密密的葡萄架。葡萄架上,叶子散发着清香。嫩嫩的葡萄,有青涩的手感。躺在竹床上看夏夜繁密的星斗。追着流萤,跑到好远好远。逮住了它们,放到亮亮的玻璃瓶子里,极是好玩。流萤到了第二天,大都闷死在瓶子里,不再发出一丝儿光亮。我们,却一丝儿叹息都没有。
蛙,总于夏夜里高声弹唱。像是这世间,没有人类这个巨大的听众群似的。像潮水,像惊雷。管你爱听不爱听。它们乐它们的。
外婆的麻布蚊帐。蚊帐里,千奇百怪的故事,像长了触角似的,每夜每夜,撩拨着小小的神经。总是没听完故事,就沉沉地睡去。
或许,到现在,我们还没有醒来。沉在那些故事里,沉在那些光与影里。只是今夜,它们又一次披着神秘的羽衣,翩翩飞来。飞来,与这个夏夜作短暂的聚会。也只是短暂的。不可能长的了。
来水了吗?哦,来水了呀。好。那么,我们回家去。洗洗,睡了。电视也来了呀,哦,电视剧在我们看它之前就已经剧终了。明天,播出的应该是又一部连续剧了。它演的是什么?不知道,也猜不着。
天宽地阔
我又一个人走在旷野之上。在天地之间。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像是行走在平原之上一样,天宽地阔。月亮,是农历初十的月亮。已透出大半的圆意。围绕着月亮的,是一大圈金黄色的光晕。像一块绒布,洁净得一尘不染。天上没有星子,一个也没。也没有云朵,一片也没。月亮,是孤绝的一轮,亘古未变的一轮。旁若无人地,挂在天幕上。
我也没看出多少寂寞来。也没读出“高处不胜寒”来。清凉而温暧的光辉,直向人间泼洒着。
大地之上,是起伏不断的山峦。山峦与山峦之间,是钢青的天。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像是绸子一样的,软软的;也像是缎子一样的,厚厚的。山峦与山峦,却正好做了某块绸子或缎子的大块的花朵,曲折有致。
清风徐徐。没有水。水在地底下奔流,它的脉搏在地底下。但我能听见它的心跳。缓缓的,有力的。人为的刈割,也没有阻断它们生命的律动。只不过,它们现在换了一种方式。它们在地底下,还是在散发着一股清凉,夜的清凉,似携着五谷的馨香。山,是黛青色的。在月亮之下,隐隐绰绰。似飘着一缕又一缕的薄雾。像是有着炊烟。真的疑心,山里面住着有炊烟的人家。但,真的没有。只是寂寂的,只是寂寂的雾,在飘。
我是走在还未成型的公园里。这是一个大手笔的工程。看去很是有些气度,像一篇辽阔而又豪放的文字。圈着的地盘极大,路极宽阔。只是,附近的村庄没有了。水库,也彻底消失了。走着的人,不是太多。但小夫妻不少,带着他们的小儿女。看着极是温馨。也有像我这般年龄的女人,都是扶肩搭背的。或说着闲话,或只静静地走。也有不少的老人,相依相携着。而我,只带着我。空气,多半是清新的,澄澈的,道路两旁,有挖土机新翻出来的泥土,黄黄、红红的,有一股子腥气。新栽的树木,已开始扎下根来,长得极是茂盛,叶子在清风下,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像是很惬意的歌声。
我的肩周炎,最近闹腾得很。可能与我蛰伏于电脑有些关系。于是,我也就甩开膀子,做圆周运动。大步流星地走,大幅度地做圆周运动。我想要把一些疼甩去。这样的动作,是有些可笑的。唯其因为一个人,更是有些孤零零的可笑。但我是快乐的。我一点都不孤零。我自是充盈的——月光,无处不在。洒满角角落落,在我的周身流淌。我所爱着的人,与物,无处不在。他们,永远伴我。散步的人,大都不认识我。我自做着我的圆周运动。他们笑他们的。我自是觉得天宽地阔。
这是一个尚没有荷,没有水浮莲的地方。将来会有的。蛙声,却已在起伏。起伏得很是有些密度,像巨大的波浪。也难怪,这原是它们的根据地。水库没有了,它们还在。不知,它们是否是在叫嚷着,要归还它们的青草与地盘。
一个有着月亮的夜晚。一个人走在旷野上,天宽地阔。我的心里,自是摇曳着一支歌。
只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常常走在这样的夜里,我会不会常常感觉天宽地阔。
雨季快来了
好友花儿说:雨季快来了。一想,是了。都小满了,快是梅雨季节。缠绵的雨季,已袅袅的行走于途中。
好像才看到漫天桃花灼灼,市上就有鲜红的桃子叫卖。满街的枇杷,黄澄澄的喜人。粽子的香气,也不时地钻入鼻孔。岁月就是这样,悄不声儿地更替。你根本来不及去掸掉昨日的尘灰,它们就哧溜一声,划远了。
能于平淡的光阴中,还能听到雨季的脚步,当是心地比较清净的人吧。
暮色里。荷,已打出绿缎子一般的大伞。水浮莲已将大半个池塘挤满了。甜甜的。微风过去,常常似有似无地,就听到一些细细的歌声,和香气。是很轻的声响。悄悄地擦过你的鼻尖,擦过你的耳畔。薄雾浮在荷塘里,是粉红色的,像是一个巨大的轻盈的梦。青蛙的叫声,似被雾捂住了,闷闷地响。有一声,无一声地,慵懒。柳,娴静如处子,说不出的妩媚。
想起前几日,这池塘里,掉下去一个人。再也没有起来。以前也掉下过。水,不言。它是目睹了人间的秘密的。颜色,更深了些。似忧愁的、惨淡的眼。人间的光,倒映在水里,如梦如幻。看去,真的不怎么真实。
池塘边漫步的人,也并不见少。而是愈来愈稠密了。人们都贪了那青草的气息,柳树的气息,与荷的气息。
个体的消亡,在这大千世界,真的算不了什么。谁也不会活在别人的伤痛里,谁也不会永远活在自己的昨日里,只一味地向前。一个生命的陨落,只留得几声叹息,便如轻烟一般飘走了,永远地。睁开眼,阳光硕大,普照每一颗心灵。各自只盛着各自的幸福与辛酸。
快是雨季了。让雨,好好洗刷一下这世界吧。
让我们把一些东西,都赶在有太阳的时日,好好晾晒一下吧。让我们好好地打扫一下,这角角落落堆积的阴霾。让雾气,多散去些,再多散去些,就不会有霉菌滋生了。为灵魂撑一方晴空,挤掉湿淋淋的水珠子,风干所有的苦痛与忧伤。养一池洁净的荷。
让我们轻些,轻些,再轻些。安静些,安静些,再安静些。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一万年只一瞬
一万年只一瞬。
活一万年,可能只有某一瞬活得有意义,有滋有味,有一万年应该有的意义与价值。活一万年,再长,也只有一万年,一万年,相对于亿万年,也只是一瞬。时光的长河,远远大于一万年。
想想那些黑暗洞穴里的熔岩吧?你,我,相对于它们来说,存在“时间”这一名词吗?时间,在熔岩里,被凝结成千古。是一万个一瞬,一万万个一瞬的集结。一万年,在它们那里,也就是笑容停驻脸上的一刻而已。人的生命相对于世间许多事物,太微不足道。比之于星空、明月、大地,那更是渺如微尘,瞬间不见踪影。
我们必须好好地活。哪怕能活上一万年,也要精心地活好每一天。因为,一万年,也是太短太短的,它总会结束,会终止,会变成零。要好好地爱。爱我们爱着的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只鸟,每一只蜂,每一缕阳光,每一片叶子,每一脉流水,每一株苜蓿。我们都会逝去,或迟或早。因此,哪怕对我们不想见的人,不想与之说话的人,我们都要存一颗宽容的心,常常地对着他们,微笑。
一个人,来到世间,是多么的偶然,多么的不易。而在世间相遇,相识,相知,那更是偶然中的偶然。如何能不珍惜?即使仅仅相识而没能相知,也应为能相识而善处,而不要算计吧。如果爱了,那就更要好好地对待那个你爱且爱你的人。
想起席慕蓉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