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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他成全的是艺术(1)

听说湖州的“赵孟頫故居”重修后开放了,双休无事,特地驱车前去参观。

一座粉墙黛瓦的园林式建筑依河傍桥——河叫孙衙河,桥名甘棠桥。

据有关史料记载,南宋理宗宝祐二年(1254年),赵孟頫诞生于这里。据说赵家为数十人聚居的大户,赵府规模也很大,皆临河廊屋式建筑,共三进六开,每进之间,院落、天井、游廊一应俱全,且河沿砌有码头、立有廊柱,跨街搭有飞檐、盖有层楼。为此有诗云:“溪上玉楼楼上玉,清光合作水晶宫。”

眼前的“赵孟頫故居”就是在当年的赵氏故居原址上重修的,只是规模较之原来小了许多;又唯其是重修的,所以看上去还有些“新”,有些“火气”;但总体上古色古香,尤其是宋代江南水乡民居风格体现得十分鲜明,看来修建者还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湖州古称吴兴,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更是闻名于世的“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化之邦”。谚语“苏湖熟,天下足”中的“湖”,便是指湖州;唐宋以后“湖州丝绸遍天下”不只是一句谚语,更是一个事实;还有这里出产的毛笔世称“湖笔”,代表了中国毛笔的最好品质;这里书画文风历代繁盛,世有“一部书画史,半部在湖州”的说法……因此古人有诗云:“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

我立在甘棠桥上,凭栏望着孙衙河里一条条悠悠过往的各式船只,又看着停靠在河畔小码头边的小船,装货、卸货,上人、下人……想象着生长在这样一个城市中的赵孟頫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愣愣的目光中,似乎一个白衣书生正从时光的深处向我走来又走去,我知道,那一定就是我心中的赵孟頫。

由于我喜欢书法,所以经常临习赵孟頫的字帖,对于他的生平我也并不陌生。他是宋太祖第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之后,正宗宋室后裔。他天生聪明,五岁时他就能诵诗习字了;他的第一位老师是他的母亲邱氏,十多岁时,父亲病逝,随之很快家道中落;不难想象,赵孟頫早年的记忆中,一定也不乏孤独与凄凉吧!因为那年月,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就等于是孤儿了,哪怕他贵为“金枝玉叶”。也不难想象,有多少个夜晚,就在一支蜡烛或一盏油灯下,一个孤儿,一位寡母,一个学生,一位老师,一面读书习字,一面执著守望,守望着一个心中不灭的希望。盛夏时节,年轻的母亲一只手捧着线装古籍,一只手轻摇着蒲扇,为儿子一面驱散着炎热和蚊蝇,一面不时地指点一二;隆冬季节,母亲总将脚下的火钵让给儿子,但又要求儿子写字时不得缩手缩脚,必须端坐笔正。母亲虽然总是微笑着,很温柔的样子,但也很严厉,她总在儿子写字的书桌上放着一把戒尺,时时提醒着儿子……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寡妇,但是在她身上,绝没有一丝愁苦潦倒的影子,甚至连一丝苦涩也没有,眼角眉梢有的只是一种高贵。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恪守着一个母亲的信念,履行着一个母亲的职责。赵孟頫便是这样在母亲的教诲中长大的。而在母爱中长大的人,往往人格上有一种共同的特征,这就是他们常常在人生中表现得自卑而又自尊,敏感而又执著,软弱而又坚强。如果我们稍稍留意一下中国文化史,就会发现这似乎是一个有趣的“规律”,远的暂不去说,近的如胡适及鲁迅、周作人兄弟等,他们似乎都是这样的人。因此我以为,赵孟頫后来之所以成就了那样一种尴尬人生,或许也与这一“规律”的作用有关。

当然,赵孟頫毕竟还是与一般的孤儿寡母不同,他毕竟属于宋室的“金枝玉叶”,14岁时他便凭着“祖荫”而入了国子监,良好的教育很快使他在诸生中脱颖而出,他16岁时已能在宋朝名画家赵大年的《江村秋晓图》上题识,弱冠之年便创作了《吴兴赋》、《松溪图卷》等。至此,他和母亲心头的那个曾经的希望,似乎就要实现了,至少是从此以后,赵孟頫在一种优越、安逸和高贵的环境中过上一种诗意人生,一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吧!

然而,在赵孟頫26岁那年,人生正当最美好的年岁,前程将展开一片锦绣之时,宋室覆亡了,他的人生一下子成了问题,而且是成了大问题!

随着元朝的一统江山,是选择做一名前朝遗老隐逸山林,还是顺应世事潮流出仕新朝,这一个严峻的问题别无选择地摆在了赵孟頫的面前,且只能是向左,或是向右,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中国历史上朝代更替频繁,其实这样的问题是经常出现的,它也便经常拷问着士大夫的灵魂,但只是这一次的拷问尤其厉害,因为这元朝的统治者是被称为“胡”的蒙古人。

在此之前,中国多数朝代的更替大多数只在汉人之间进行,所以士大夫是选择做前朝遗老还是入仕新朝,实际上只是在“新”与“旧”之间进行选择,而这一次则大为不同。元朝统治政权是一个被称为“胡”的蒙古人建立的空前的全国性的政权,它的建立实际上意味着汉民族统治第一次全面失败,这对于汉人来说无疑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了,与此同时,是做前朝遗老还是入仕新朝的选择,不但是一种只在“新”与“旧”之间的选择,更牵涉到民族高度和文化层面上的一种选择,因此,不能不更加的艰难和痛苦。赵孟頫是汉人,这种艰难和痛苦当然不可避免;但对于他来说还要多一层,因为他毕竟又是宋室的后裔,宋朝的灭亡和元朝的建立,对于他来说,不但是“国破”,还是“家亡”。因此,如果说一般士大夫的痛苦是双重的,那么赵孟頫则应该是三重的。

但是,再国破家亡,可人还得活下去呵,总不能真的都去为一个亡朝而自杀殉节吧?

可怎么活呵?

当一名遗老,去过一种隐逸山林的日子,这是当时许多文人、士大夫、艺术家所首选的应付办法。如画家马远,他从此只用水墨画江南的残山剩水,把自己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笔墨深处,在他的笔下,山石多峻峭崚嶒,且总是上不见天下不见地;水草树木总沉于画面一角,凄凉之气氤氲,人称“马一角”。还有一位叫郑所兰的画兰高手,从此画兰皆裸根须,人问其故,他说,只因土地已全被番人夺去,已无寸土。现实生活中,他直至老死,也不再面北而坐,只因为面南者已是番人。还有“元四家”之一的吴镇,在生活极其艰难时誓不入仕,只以笔墨吟咏为娱,他画墨竹自明其守“节”之志,并题诗曰:“依云傍石太纵横,霜节浑无用世情;若有时人问谁笔,橡林一个老书生。”傲然之气跃然纸上。

赵孟頫当然也最先想到要这样,并且也努力实践了,因为这样至少可以在三重痛苦中减少两重。因此,在元朝建立后的最初六七年间,他一直在湖州过着一种“隐于市”的生活,日日以书画为娱为乐,日子过得清贫恬淡。其间,据史料记载,元史部郎中夹谷之奇欲荐赵孟頫出任翰林国史院编修官,但被他拒绝了。因此,说赵孟頫的仕元是“完全厚颜无耻的变节”似乎也太过。

然而赵孟頫毕竟不是一般的文人士大夫,虽然他只十多岁时父亲就已死去,对于父亲和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等等,他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多少还是有一点记忆的,而且曾几何时,他们一直都是母亲嘴里永远也念不完的一本大书,赵孟頫听着念着这样一本大书长大,为此而深知自己毕竟是“金枝玉叶”,他需要出人头地,需要封妻荫子,需要出有车食有鱼,至少是不能落魄得因衣食之忧而废了自己所立志献身的艺术!——这一切,如果还在宋朝,自然都不成问题,可眼下宋室已亡,且已过去六年,眼看着“恢复”实质上已成了一句痴人的梦话,眼看着自己已33岁,已过了古人所说的“而立”之年仍一事无成——

怎么办?

赵孟頫除了痛苦,一定更多时候在观望,在寻觅。

他观望的结果是,许多在宋时比他位高权重者,竟然都一个跟一个出仕新朝了。这些人中给他影响最大的人是留梦炎,他是赵孟頫父亲的老朋友,赵孟頫很早就认识这位“世伯”,他曾任宋朝的宰相,自己与他相比,无职无权,实际上只不过是顶着个“皇孙”的空名的老百姓一个。看到像留梦炎这样的人都纷纷入仕新朝了,赵孟頫一定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操翰弄墨的手,从未握过兵符,入仕新朝岂可以“降”字来论;就算是“降”,那么多曾有职有权的人“降”得,我为什么“降”不得呵!

另外还有一点,赵孟頫并不像陶渊明那样讨厌公文案牍,他不以处理它们为累,甚至对经济管理之类还很感兴趣,因此他似乎也想一展这方面的才能,甚至他也曾想,如果弄点这方面的公务办办,或许也能像调弄丹青笔墨一样地得心应手。

至元二十三年(1287年),江南名士、时已任行台侍御史的程钜夫,“奉诏搜访遗逸于江南”,赵孟頫被“列为首选”,程钜夫找到赵孟頫,力邀他“登朝”。这一次赵孟頫没再拒绝。

赵孟頫来到了京城,忽必烈呼之为“神仙中人”,将他比于唐时的李白、宋时的苏东坡,随即封他以官职自然是不在话下,而且一再礼遇、优待有加。史料记载的两件事情很值得一提:

忽必烈初见赵孟頫,便要他坐在右丞相叶李的上方,几乎与自己“促膝并坐”。这可非同小可!一是与礼制大为不合,二是也有碍于安全。当场就有蒙古大臣向忽必烈指出此举大为不当,但忽必烈一笑置之,仍一如既往。

赵孟頫骑马上朝的途中,要经达宫墙边与护城河平行的一段小路。赵孟頫眼睛或许是有点儿近视,有一次,竟然不小心落入河中。忽必烈得知此事后,竟然下令将宫墙后移两丈,将道路放宽。

类似这样的事情,无论忽必烈真正出于什么目的,但是他将一个“礼贤下士”成语在现实中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一定是不能不让赵孟頫大为感动。再联想到我们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口口声声痛骂官本位,但一旦某个什么“长”、什么“书记”,说了他一句好听的话,便禁不住心花怒放、喜形于色,若是再请他去“共进午餐”,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而赵孟頫面对的可是皇帝呵!至此,我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赵孟頫将如何应对呢?或许他会想,若不真替人家办些实事,世人一定会骂我不识抬举、尸位素餐了吧!

好在做官其实说难也不难,无非是在保持平衡、经营关系和揣摩话外之音、言外之意方面能拎得清、摆得平、玩得转,而这一切其实与书、画、诗、文之道有着太多的相通,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而作为“名满天下”的丹青和诗文皆称“圣手”的赵孟頫,官场上的那点事儿自然也难不倒他。

中国画最讲究构图的平衡,讲究景物人物在图画中的关系,而这种平衡关系,又讲究平中见奇,出奇制胜。在这方面,无论是在纸上还是在官场上,赵孟頫都表现得好生了得。作为一个“南人”,虽然有忽必烈罩着,但赵孟頫入朝之初自然很受蒙古贵族的排挤,处境并不好,但是不久他便以自己的智慧使自己的处境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当时朝廷为惩治官员腐败有一条法律,贪污两百贯就要判死刑。对此群臣都明知其太苛,但一是心怀畏惧,二是怕人说“心里有鬼”,所以不敢非议。赵孟頫吃透了群臣的这种心理,上奏说,两百贯处死刑是20多年前定的了,如今随着物价上涨,两百贯的实际价值已大不如前了,所以应该对这条法律进行修改。还有,元官吏必须天不亮上朝,稍有迟到便在朝廷之上被脱去裤子当众棒打屁股。赵孟頫对此也上奏大声疾呼:“是辱朝廷也!”赵孟頫说出了朝中许多大臣想说而不敢说和不便说的“心里话”,很是取得了他们的好感,与之关系随之得到了很大改善,而且忽必烈也因此从心里认定他不但敢于“犯上直谏”,而且还很懂经济。赵孟頫对于此事的处理,犹如创作一幅画时的点睛之笔,轻轻一点,满篇皆活,尽得风流。

在我们一般人的印象中,赵孟頫似乎是个好好先生,且他的身份和尴尬地位也决定了他只能如此。然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就是他竟然领头参倒了当时朝中贵为宰相的权臣桑哥。其中的秘密实际上全在他善于“听话听音”,能听出皇帝有意无意间的一句话的话外之意,并及时把握住。而这实在与经营诗文时力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讲究字里行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等,并无本质的不同。

有一次,忽必烈让赵孟頫对宋朝的两位旧臣叶李和留梦炎进行评价,在这一过程中,忽必烈以两人面对权臣贾似道的胡作非为所表现的不同,指责留梦炎装聋作哑、不置一词,意思是要自己的群臣不要学留梦炎。然而赵孟頫除了听出了这一层意思外,更听到了更深一层的意味,即忽必烈已不自觉地将当朝宰相桑哥比作了贾似道。于是他便当场与奉御大臣撤里咬耳朵,及时提醒他;后再撺掇撤里领头,群臣众口一词弹劾桑哥。就这样,忽必烈便很容易地来了个顺水推舟,将桑哥罢职处死了。

赵孟頫入朝之初得到的第一个官职是兵部郎中,具体职责是总管全国的驿置,相当于全国兵站的总监,虽然官不太大,但是一个实职。后来他又外放为官。在元朝,汉人外放一般只能做副职,但赵孟頫多数时候都是任正职,即使是任副职,也多是那种有职有权的副职。可见忽必烈将赵孟頫招入朝中并不是只想用他装点门面。这固然有忽必烈对他的信任,但也不能不说与他的确“会当官”有关。

然而尽管如此,一切又并不能改变赵孟頫在朝中的尴尬地位。

元朝实行的是民族歧视的等级制度,其将全国人口分成四等,最高等自然是蒙古人,其次是色目人(北方各少数民族),第三等为汉人(即北方的汉族人),第四等即最低一等是南人(即南方的汉族人)。

赵孟頫是标准的“南人”。虽然忽必烈对他礼遇有加,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南人”身份。虽然有皇帝的赏识和看重,但这并不能改变元朝的国策呵,也就并不能得到朝廷实力派蒙古贵族的认同,相反只能得到他们的排挤和妒忌。甚至每当他表现出才干,皇帝有意重用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反对。所以,赵孟頫在“被荐登朝”之初的数年内,不但官一直做不大,甚至连家庭生活也一直很拮据,以至于“帝闻孟頫素贫,赐钞五十锭”(《元史·赵孟頫传》),英明果断如忽必烈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对赵孟頫予以照顾,赵孟頫在朝中的尴尬地位可想而知。到了武宗时,有一次皇帝要赏赐赵孟頫“五百锭”,竟然担心“中书每称国用不足,必持而不与,其以普庆寺别贮钞给之”,也就是怕有关部门找借口不给,特意吩咐身边人员,从皇帝的小金库里拿钱。这样的事情说来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事实被记录在有关史料中,由此可见,赵孟頫虽然在朝中兢兢业业,夹着尾巴做人、做事,但仍然处境尴尬,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