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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声叹息(2)

南京的城南有一条不大的街,据说从前在这条街上,抬头向南便可看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景象,所以名之曰“三山街”。然而就是这么一条充满诗意的街道,明、清时竟如北京的菜市口,是杀人的刑场。金圣叹便是在这儿身首异位的。

今天的南京人,每说起金圣叹,所津津乐道的除了那些真真假假的科场故事外,就是他被斩前后所演绎的一个个黑色幽默了。

他文笔幽默,言语幽默,举止幽默,幽默了一辈子,连临终之事也要幽它一默!

据说,他在被斩首前夕,忽然大叫:“有一要事相告!”狱卒以为他会透露出什么传世宝物的秘密,或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赶忙拿来笔墨伺候。只见他煞有介事地拿起笔来书写起他的临终遗言,一会儿便写完了,狱吏一看,竟然是:“字付大儿看: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来到刑场了,见一块阴森森的街角空地,四周闪着刀光剑影,阴森恐怖。刽子手手执寒光闪闪的鬼头大刀,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眼看行刑时刻将到,金圣叹的两个儿子梨儿、莲子(小名)望着即将永诀的慈父,悲切万分,泪如雨下。此时的金圣叹虽心中难过,却从容不迫,文思更加敏捷,为了安慰儿子,他泰然自若地说:“哭有何用,来,我出个上联你来对!”于是他真吟出了上联:“怜子心中苦”。儿子跪在地上哭得气咽喉干、肝胆欲裂,哪有心思对对联呵!见此情景,他稍加思索后说:“起来吧,别哭了,还是我替你对上吧。”接着念出了下联:“梨儿腹内酸。”旁听者无不为之动容,黯然神伤。上联的“莲”与“怜”同音,意思是他看到儿子悲切恸哭之状深感可怜;下联的“梨”与“离”同音,意为自己即将离别儿子,心中感到酸楚难忍。这副生死诀别对,出神入化,字字珠玑,一语双关,对仗严谨,撼人心魄,让人很难想象竟然出自于一个临刑赴死之人的口中。

他不愿看其他同刑的17人被杀的惨状,于是他想先死。于是他紧握双手,似乎握着什么宝贝的样子,刽子手好奇地走近他,他轻轻地与刽子手说:“我手中有二百两银票,先杀我,就归你。”刽子手果然先拿他开刀,只见刀起头落,头颅在地上一阵翻滚后,只见两个纸团从两只耳朵里滚出,刽子手疑惑地将纸团打开一看:一个是“好”字,另一个是“疼”字。再扳开他紧握着的手,果真握有一张纸条,但上面写着一行字:“断头,至痛也!籍(抄)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刽子手恨恨地说:“金圣叹临死还骗人!”

其实金圣叹留下的这最后遗言,虽然的确骗了刽子手,因为他手上并没有银票;但他说的又确是实话。

金圣叹的被杀头,其罪状是“谋逆”,但这罪实在是他“不意得之”的,因为他主观上从来没有谋逆的想法,虽然他的确曾戏弄过考官,声讨过贪官,但那也只是如被他腰斩过的《水浒》中的那些好汉一样,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呵!更何况,他本质上不是什么好汉,而只是一名才子,事实上他对皇帝,无论是明朝的皇帝还是清朝的皇帝,他都曾经充满了敬意。

金圣叹留下的诗集《沉吟楼诗选》中有《春感八首》,这八首诗都是七律,写于清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也就是“哭庙案”发生、金圣叹被斩的前一年。诗前有他自己写的小序,全文不长,抄录如下:

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向北叩首敬赋。

我们很难想象,狂傲一生的金圣叹,竟然就是因为人家转述的皇帝的一句话,就“北向叩首”,并一气“敬赋”八首律诗。但这是事实!至于那八首诗,写得也很是肉麻,且篇幅太长,我这里不引也罢。

一个一年前还“北向叩首”的人,怎么会一年后便“谋逆”造反呢?可问题是你被抓了个“谋逆”的现行了呵!这有县、府两级的奏折为证——在先帝治哀初临之日,“鸣钟击鼓,震惊先帝之灵”——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再加上你平时的一贯表现:戏弄考官,腰斩《水浒》,割裂《西厢》,其中的险恶用心也是铁证如山!所以金圣叹呵金圣叹,以前就早有许多人为你记着黑账了,只是机会没到,这一次你总算撞在枪口上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你死定了!

金圣叹的“腰斩《水浒》”和“割裂《西厢》”,不仅是在当时,在整个文学史上也很有名。

所谓“腰斩《水浒》”便是他删去了《水浒传》的后五十回,只留下了前七十回,其理由是他认为只有前七十回是施耐庵的手笔,七十回后的五十回是罗贯中的“狗尾续貂”;所谓“割裂《西厢》”,便是他认为《西厢记》第五本非出自王实甫之手,是“恶札”,所以他便将此截去,而以《惊梦》一本作了剧终。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金圣叹的“腰斩《水浒》”和“割裂《西厢》”,不但表现了他文学批评的独到眼光和过人勇气,而且也代表了他文学批评的最高成就。这一点也为后世的文学家所高度评价,例如赵苕狂在《水浒传考》(上海世界书局1948年新再版《(足本)水浒传》七十回)中说:

一经他的这番创造之后,这十来个英雄人物是永远也不会磨灭。这一来,不但把四百年来的《水浒》故事集上了一个台阶;还在中国白话文学史上建立了一个新纪元,并可说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

但是,被他腰斩过的《水浒》,初一看,只剩下前七十回的“官逼民反”,只剩下了108将的打家劫舍、大块吃肉、挥金如土、犯上作乱等,而没有了被朝廷招安和英雄末路等;且他还一再称赞108人是“天人”、“活佛”、“真人”等,这不是为强盗公然唱赞歌吗?不是标准的“诲盗”吗?

同时,他又对被自己割裂过的《西厢》大唱赞歌,不仅公然表示:“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学。”而且宣称:

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有大功德。何也?当初造《西厢记》时,发愿只与后世锦绣才子共读,曾不许贩夫皂隶也来读。今若不是此人揎拳捋臂,拍凳捶床,骂是淫书时,其势必至无人不读,泄尽天地妙秘,圣叹大不欢喜。

这样的宣称不是公然的“诲淫”吗?

如此“诲淫诲盗”还不够,他居然还将《水浒传》、《西厢记》抬高到与《离骚》、《庄子》、《史记》、杜甫的诗歌一样的水平,将它们合称为“六才子书”。

而这一切都是金圣叹有可能“谋逆”的思想基础和“一贯表现”的铁证!

有的史料上说,当初哭庙时,金圣叹其实并没直接参与,但却与其他17人一起被捕被杀,实在是冤枉了他。然而,这事实上也谈不上冤枉,一切都是由他的性格和命运所决定了的。如果说古希腊悲剧多命运悲剧、莎士比亚的悲剧多性格悲剧,那么,金圣叹实际上最终陷入的是性格和命运的双重悲剧中,是一种在劫难逃。有这么一个故事,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说是某日深夜,金圣叹正评点三国,当他读到关云长与皇嫂同处一室而坐怀不乱一处时,不禁将书掷于地上,并拍案而起说:“如此描述关公之忠义而弗近女色,岂不谬乎!”说话间,关公竟然从神界下凡,来到了金圣叹面前,并与他一番对话,告知了他事情的具体原委,并要求说:“望先生笔下超生,勿让吾死后英名丧失,死不瞑目矣。”至此,金圣叹羞愧不已,因为他这才明白,世上真有坐怀不乱、不近女色之人。关公临走时,金圣叹躬身而问关公:“关夫子汝觑吾日后何如?”关公笑了笑,用手捋了捋他的美髯,说:“秋后送尔一车金!”金圣叹不解其话意思,再问,关公已不见了。直到他三山街被斩时,他在刑场上与儿子诀别时,儿子告诉他“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时,他才恍然大悟关公的“秋后送尔一车金”的意思正是一个“斩”字的谜面。

故事自然当不得真,但是附会出这个故事的人,一定看出了金圣叹最终的在劫难逃。那么金圣叹自己呢,他看到了这一点吗?

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

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

筒(上“竹”下“甬”)相沿久,风雷肯为神?

泥沙养涎沫,回首怪龙鳞。

这是杜甫一首题为《黄鱼》的诗。金圣叹十五岁时读到它时批道:

为儿时,自负才大……后来颇见有此事,始知古来淹杀豪杰,万万千千,知有何限!青史所记,磊磊百十得时肆志人,若取来与淹杀者比较,乌知谁强谁弱?嗟哉痛乎!此先生《黄鱼》诗所以始之以“日见”二字,哭杀天下才子也……颇闻世间尝有风雷,会送神龙上天,今日何独不为黄鱼一效力?嗟乎!事出新奇,则风雷亦肯;沿习既惯,即筒(上“竹”下“甬”)相看。安见乡里小儿,朝朝暮暮,而能物色天才宰相者哉?末二句,不怪泥沙,反怪龙鳞。怪泥沙,犹以龙鳞自负;怪龙鳞,则竟以泥沙自毕也。呜呼!才子以才而建功垂名,则诚才之为贵;若才子以才而终至于饥饿以死,回道思之,我何逊于屠沽儿而一至于是?真不怪饥饿怪杀有才矣!

等到身陷囹圄时,他还在狱中拟杜甫《黄鱼》自作诗一首:

自分终巴峡,谁之列上筵。

偶乘风浪出,遂受网罗牵。

绿藻君从密,清江我不还。

惟渐未深隐,那敢望人怜。

在这首诗中,一方面是愤怒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不平和怨恨之气,另一方面又对自己曾经的放浪形骸表现出了明显的苛责与后悔。

是的,金圣叹不是英雄,也不是水浒中造反的“强盗”,他不可能视死如归,他事实上非常后悔自己的人生。这种后悔在他于狱中写的另一首题为《狱中见茉莉花》诗中表现得更加明显:

名花尔无玷,亦入此中来。

误被童蒙拾,真辜雨露开。

托根虽小草,造物自全材。

幼读南容传,苍茫老更哀。

花与人原本都是清白无玷的,没想到却误入了狱中,落得这步田地!天下万物,本都有一用,但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空负了平生栽培——自小就读过圣人列传,想到其中南宫括(字子容),心敬言慎,更感到苍茫可悲,悔恨万端。

那么他悔恨的又有什么呢?悔恨自己没有在考场上好好做八股文吗?悔恨自己最终没能金榜题名出官入相吗?悔恨自己没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吗?不!如果是这样,这就不是金圣叹了。

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

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

他悔恨的是“六才子书”中还有《离骚》、《庄子》《史记》和《杜甫诗集》的点评尚未完成,就要刑场赴死了。这就不免让人有点好笑,但这正是金圣叹,一个真正的江南才子。

但任何后悔都已经晚了,当他身陷囹圄时,人生唯一剩下的只有无奈。既是无奈,还不如幽它一默,索性将自己的一生演绎成一个巨大的黑色幽默,让后人只要一想起,唯有一声叹息。

至于金圣叹被斩200多年后,有人编了一本《哭庙纪事》的书,将顺治年间哭庙案中死难的18名苏州秀才尊为抗清先烈,金圣叹当然地名列其中;又100多年后,一场“评《水浒》批宋江”的运动在中国大地上展开,金圣叹又被冠以“反动文人”称号……对此,金圣叹若地下有知或在天有灵的话,恐怕也只能一声叹息吧!

赵孟頫是中国书法史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他与唐代的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称“楷书四大家”,所谓“颜、柳、欧、赵”是也,其书法人称“赵体”。

赵孟頫又是历来遭人非议最多的一位书法家,其人常被斥之为“贰臣”,其书则被斥之为“奴书”。

数百年来,赵孟頫一直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尴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