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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他成全的是艺术(2)

然而,赵孟頫仕元后,职位的高低、生活拮据等还在其次,他内心其实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道德的谴责,这才更是让他内心矛盾与痛苦的;而且这种矛盾与痛苦,还一点也不能流露出来,其平常生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之状态自是不难想象。前面提到的忽必烈让赵孟頫评论叶李和留梦炎两个人的那件事情,《元史》中也有较详细记录。面对忽必烈的提问,他回答说:“梦炎,臣之父执,其人厚重,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叶李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显然,如此评价纯粹只局限在两人的才能比较上。忽必烈对此自然不满,他以为这是因为赵孟頫有碍于留梦炎是他父亲的朋友才不便责备,于是说:“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宰相,当贾似道误国罔上,梦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阙上书,是贤于梦炎也。”进而要赵孟頫做诗讽刺梦炎。赵孟頫明知这种应命的诗歌是很难做的,但也不能违抗,于是他写道:

状元曾受宋家恩,国困臣强不尽言;

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

赵孟頫仍然有意避开对前朝人物的道德评判,据说忽必烈对这首诗的后两句尤为赏叹。这里表面上看起来,赵孟頫的滑头只是为了在当朝皇帝面前有意避免是非,而实际上如果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你让他如何评价呢!自己已做了“贰臣”,还配对前朝人物做品德的评价吗?赵孟頫内心的所有尴尬、无奈和自知之明,在这短短的四句诗里可见一斑。

不过赵孟頫在朝中不受足够的重用,甚至有时候也竟处于可有可无的边缘化状态,这对于他来说未必不也是一件好事,因为他还有艺术。况且种种迹象证明,他的所谓“降元”入仕,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艺术。

然而,赵孟頫的内心凄风苦雨岂止只是这些呵!

自从他入仕后,一些朋友,甚至家人也都纷纷疏远他,他的亲侄儿也给他寄来了绝交书,他的族兄做得更绝:赵孟頫离朝回乡探亲时,听说族兄赵孟坚已隐居海盐,他当然要去拜访,但赵孟坚竟闭门不见,让赵孟頫吃了一闭门羹,后来赵孟坚在夫人的力劝下终于同意一见,但才一坐定,赵孟坚便问:“家乡的弁山和笠泽近来还好吧?”赵孟頫回答说:“还好。”没想到赵孟坚紧接着又问赵孟頫说:“你有什么办法让人们不再喜欢这美丽的山水呢?”一语便让赵孟頫无言以对、难堪之极,只好知趣地退出。赵孟頫刚一离去,赵孟坚立即让人将赵孟頫刚坐过的椅子用水冲洗,故意让赵孟頫羞愧难当。

朝中的尴尬,家人的遗弃,众叛亲离的他唯有孤独和寂寞相伴。而孤独、寂寞有时正是艺术的催化剂。赵孟頫唯有将艺术进行到底,他的人生才有可能寻得出路,更何况他少时,母亲邱氏曾明确地对他说:“汝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

此话很易让人想起“岳母教子”的故事,虽然对于儿子的要求和其身份,一个是从艺,一个是从武;一个是百姓,一个是皇孙,但其语境是如此一致。或许这也便从他人生的源头注定了赵孟頫的一生不能不将艺术进行到底,正如同岳飞不能不将精忠报国进行到底一样。

面对各种各样的误会、不解和咒骂,赵孟頫万分尴尬,但尴尬之余他总是一转身走进书房,走到书桌前、画案旁……

现实生活中,我们常见到这样一些人,对艺术似乎表现得无上的喜欢和尊重,甚至也曾身体力行地去参与某种艺术实践和艺术活动,但是只要工作一忙,事情一多,他们就会全然忘了。对于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们对艺术的喜欢全然是假的,但是至少他的喜欢一定不是出于生命的需要、灵魂的皈依。

赵孟頫似乎就是为艺术而生。想当初,元军在临安兵临城下,此时他人正巧也在临安城内,满城都惶惶不可终日,但他竟然仍沉浸在自己对诗情画意的营造中——既然自己既不能与岳飞那样建功于疆场,也不能与文天祥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还不如做一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吧,最后他竟然在元兵攻城的隆隆炮声中,令人难以置信地创作了诗意满纸的《松溪图卷》(绢本)。这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不近人情,但足可见出艺术之于赵孟頫生命的重要。

前面已经说到,初入元廷,赵孟頫也可谓是走进了一片地雷阵,一切他都得小心应对,劳心劳力自是不必说,但就是在那样的艰难中,他还是完成了草书《千字文》长卷和《羲之换鹅图》等堪为他代表作的书画精品。赵孟頫就是这样,再忙、再累、再危急,他都不能忘情于笔墨、忘情于艺术,因为对此,他是真喜欢、真热爱,是出于生命本身的需要,甚至可以说,这本身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纵观中国书画史,像赵孟頫这样的艺术家其实并不多,中国书画艺术很多时候被士大夫当做是为官、为政、为学的“余事”,更有甚者只当做是一种“墨戏”,当然还有人只将它当做是一块敲门砖,研习它的目的只是想有朝一日用它去敲自己想敲开的门。但赵孟頫从来不把它看做是余事,也不太像是将它完全当做敲门砖,哪怕在他在朝为官最为春风得意之时。

忽必烈虽然对赵孟頫信任有加,但授给他的官职虽有实权但终不高不大,倒是后来的仁宗皇帝给了他无上的光荣和极高的品位,但那又多有职无权,实际上只是个文笔侍臣的角色,让他办的差事大多只是为秘书监里的书画珍品写目录标签之类,这样的差事当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做和都能做得了的,可谓也是无上光荣,但说到底只是写写标签。另外就是为皇室书写《千字文》之类。每一卷写成,皇帝都亲自招呼精工装裱,高格收藏,其可享受的光荣感也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此时此境,如果是一个只将书画丹青视为“余事”而志却在经天纬地的政治痴儿或狂徒,是很容易在这种貌似宠优中滋生出政治野心,以致弄出人生和生命的双重悲剧的。而赵孟頫没有,他乐此不疲地沉浸在自己的笔墨中,光是有案可查的《千字文》他就写了十七卷之多。他之所以能做到如此,只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他是真喜欢做这一切,二是他知道自己只能靠笔墨、靠艺术、靠文化,在元王朝这个别人的舞台的边缘唱自己的戏、立自己的名、吃自己的饭。

这话虽然说得有点悲凉,但却是事实。

其实,自从宋室灭亡后,赵孟頫一家吃饭一直是个问题。做遗老的六年多自不必说,就是入仕后也一直是个问题。原因是元朝初年,统治者一直没能拿出一个好办法解决全社会的经济困难,对于这一点,前面说到的那两个事例可以证明:一是朝廷大员贪污两百贯就要被处死刑,此虽一方面说明元朝刑法太苛,但同时也见出元朝正因为没钱所以才将钱看得如此之重;二是皇帝要赏赐“五十锭”“五百锭”竟然要从小金库中拿钱,这固然是中书找借口,但这样的借口中书既然敢找,也同时说明库府实在太空虚了。

因此,我们也不能说赵孟頫绝对不曾将笔墨丹青当做敲门砖,但“敲门”本身似乎还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虽不能说完全是为稻粱谋,但稻粱谋至少也在其中,因为说到底,饿着肚子还怎么去搞艺术呵!

纵观赵孟頫的一生,他的入仕也好,得意也罢,甚至是他的位极人臣,并非是凭借他的权谋和钻营,也并非依傍对政治势力的主动奉迎,他进入政治舞台靠的是他的艺术和文化影响,且在政治角逐的游戏中,最终也只是做了一个“循吏”,既无多少政治功绩,但也没什么劣迹。总之,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政治都没有成为他的主要人生。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是艺术成全了他别样的政治人生,同时别样的政治人生最终又塑造和成全了他别样的艺术人格。

我是一名书法爱好者,但是说句实话,我一直都不喜欢赵孟頫的书法,这倒绝不是因为人说其是“奴书”,也绝不是因为他作为宋室后裔去做了元朝的高官而被人们斥之为“贰臣”。“书如其人”的话虽说有一定道理,但我一直不太相信一个人的忠、奸、善、恶真的都可以从他写的字上看出来。王铎也是一个“贰臣”,但我从不因此而隐瞒自己对他书法的喜欢。

我对赵孟頫书法的不喜欢是发自于内心的。赵孟頫书法确实很精到,而我恰恰不喜欢他的这种精到;赵孟頫书法确实很典雅,但我恰恰不喜欢他的这种典雅;赵孟頫书法确实很唯美,而我恰恰不喜欢他的这种唯美;赵孟頫在书法上表现得很全能,而我恰恰不喜欢他的如此全能。但是我又常想,作为一座艺术高峰,能在那么多人的不喜欢中一直傲然挺立,一定自有它的原因、道理和秘密。因此我虽然不喜欢,但又从不曾小看他,亦不曾绕过他,更不敢冷落他,他的《洛神赋》,他的《胆巴碑》等等,我曾花过许多时间和精力去临习,随着我对他这些作品的临习越多越深,我越来越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位书法大师。他那传世的大量书作为我们今天从明清浪漫主义走向晋唐古典主义示范性地架起了一座桥梁,他“用笔千古不易”的名言的确道出了书法创作中的至理,他“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的主张的确为学书者指出了一条捷径……

数百年来,许多人对待赵孟頫,无论是态度上还是行为上都与我相似!一个艺术家,其艺术被人们如此对待,不能不说是很尴尬的事情。

我常将赵孟頫与两个人相比较,一个是朱耷,一个是王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