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目方识水中珠
庄子学说虽然荒谬怪诞,但却内蕴着真知灼见。世界上的事情很奇妙,越是荒谬怪诞的东西,往往越是蕴含着璧玉珠翠。庄子的学说正是这样,它的荒谬恰是它那真知的反衬,它的怪诞恰好显出埋在深水中的珍珠一样,非得擦亮眼睛,才能看到它的光芒。
庄子学说的价值在哪里?仅从“游于方外无生死”这一命题来说,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它从天地之外看人世,为人类打开了一条观察世界的新思路;其二,这条思路开阔了人类的视野,展示了新的天地,填补了人们思维的缺陷,为人们全面地认识客观事物创造了必要条件。
前面我们说过,客观事物的存在和变化都有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相对的;另一方面是绝对的。庄子学说的偏颇在于强调了事物的相对性而回避了事物的绝对性,由此导出了事物都是不确定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是无差别的、都是同一的这一结论。可是进一步考察一下,庄子所以进入这样一条路径,所以特别强调相对性,并不是因为他无知,也不是因为他神经发生了错乱,而是因为一般的人都没有发现这条路径,都没有真切地体会到事物相对的那一方面,而只是一味地沉溺于事物绝对性中,一味地沉溺于事物的绝对差别中。
要知道庄子也是人,也知道冷暖饥饿,在真实的生活中,他也不否认冷暖饥饱差别的真实性,否则的话他便不会感到无粮之饥,便不会向魏文侯借粮。不过在他看来,人们的通病是只认识事物的绝对性,只知道事物的确定性,把事物及事物之间的差别看得过死,认得过真,不知道事物还有相对的一面,不知道事物还有不确定的一面。这种思维的片面性把人们的心灵禁锢在贵贱、荣辱、贫富、生死的差别之中,给人们造成烦恼,给人们带来痛苦。人们之所以陷到了这种思维的片面性中,主要原因就是站得太低,目光短浅。要克服这种片面性,就要站得高,放开眼界。由此他才提出了“游于方外”的新思路。
“游于方外”是人类思维发展中的一次升华,它把人们的视角一下子从地球上移到了太空。视角的转换不仅将人世放在了宇宙的空间之中,使人们如实地看到了它在宇宙之中只处一隅的地位,而且将人世放在了宇宙的大流变之中,使人们如实地看到了它在宇宙之中只处一瞬的序位。不管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不承认,就宇宙发展过程来说,这是真实的,只是站在地球上、处在人世间看不到、认不清而已。站在地球上、处在人世间看不到、认不清的宇宙整体和人世实情,庄子通过“游于方外”的思路提示了出来,并把它奉献给了世人,不但增长了世人的真知,而且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思维方式。因此说“游于方外”是一种智慧。
“游于方外无生死”提示了事物的相对性,将世人从单一的、僵化的、绝对的思维方式中解脱了出来。虽说它在提示事物相对性的时候回避了事物的绝对性,但却填补了世人思维方式的一大缺陷,使原本只认识到事物绝对性的人们得以调整自己的思维方式,从而对事物有了全面的认识。
从客观上说,“游于方外无生死”的命题为世人提示了一个片面的真理。它告知人们,事物的存在、事物之间的差别是相对的。眼前的事物看上去是千真万确存在的,可是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流变,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万年之后,终将逝去。眼前事物之间的差别看上去是千真万确的,贵贱、贫富、荣辱、生死截然不同,可是它们却在不断地调换着位置,贵的可以变贱,贱的可以变贵,贫的可以变富,富的可以变贫,荣的可以变辱,辱的可以变荣,生的可以变死,死的在一气转化的意义上可以变生,而随着这些事物的终了,它们之间的差别也将化为同一。
站在科学的高度来考察,这个道理不但真实,而且深刻。不足之处仅仅在于它所提示的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作为一个具体的事物,一方面,将来它会化为乌有,而另一方面,目前它确实存在;就事物之间的差别而言,一方面,将来它会化为同一,另一方面,现在它确实是差别,在这两个方面中,“游于方外无生死”仅只讲了一个方面。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称其为“片面真理”。
这个道理虽然只是真理的一个方面,但却不可缺少。缺少了这个方面,人们的认识就会陷入片面,就会陷入僵化,就会认为荣就只是荣而辱就只是辱,贵就只是贵而贱就只是贱,就会失去分析事物现实、预见事物发展的能力;有了这个方面,人们的认识才能臻于完善,才能既看到事物的现在,又看到事物的未来,才能既考虑如何对待现实,又考虑如何迎接未来,才能身立当世而神越春秋,见世人所不见,补前人之不足。这正是庄子的伟大所在。
以道观之何谓殊
人生在世经受着各种不公平的考验:有的很穷,有的很富;有的荣耀,有的受辱;有的尊贵,有的低贱;有的劳苦,有的悠闲。而在诸种考验中,最刺激人的是生死反差。因为一个人,不管他在世上的境况如何,一旦死了,那可就万事皆休、万物皆无了。正因为如此,所以不但那些金玉满堂、位居君王的人不愿死,就是那些衣不遮体、食不充饥的人也不愿死。有鉴于此,能够把生死视为高低了,所以,所谓不别生死,说到根本上,也就是视万物为一体,万物看上去是千差万别的,之所以能视其为一体,原因就在于跳出了尘世,立身于方外,立于方外看人世。
庄子把方外称为道,把立于方外看人世称为“以道观之”,认为从道的角度观察人世,万物自然是一体,无所谓分别,无所谓特殊。
庄子对这一思想做了理论总结。在《秋水》篇中说:
站在大道的角度来观察,则事物无所谓贵也所谓贱;站在事物的角度来观察,则各自以自己为贵而以他物为贱;站在人世的角度来观察,则人们会认为贵贱不是由自己决定的。站在差别的角度来观察:从大的方面来看,则万物没有一个不是大的;从小的方面来看,则万物没有一个不是小的;能够懂得天地不过像粟米那么小而毫末却像泰山那么大,也就懂得了差别的奥妙。站在功用的角度来观察:从有用的方面看,则万物没有一个没有用的;从无用的方面看,则万物没有一个有用的;能够懂得东与西是相反的但却不能互相分离,也就能确定事物各自的功用了。站在情趣的角度来观察:从喜欢的方面看,则万物没有不可爱的;从厌恶的方面看,万物没有不可恶的;懂得唐与夏桀各自都有照其情趣自然行事的道理而其行为却又完全相反,也就能看透什么是情趣了。
又说:站在道的角度来观察,哪有什么贵,哪有什么贱呢?所谓贵贱不过是用相反的东西衬托出来的而已;不要把你的头脑局限在贵与贱的区别上,否则的话,就会与大道相抵触。站在道的角度来观察,哪有什么少,哪有什么多呢?多的可以变为少,少的可以变为多,相互更迭,没有定论;不要把你的行为固着在一个方面,否则的话,就会与大道相错落。说起那个大道呀,严肃的像是一国之君,从不照顾私人情分;超脱的像是社庙之神,降福于人从不偏心;胸怀博大像是四方无边无际,内心从来没有隔阂、猜忌。它包容万物,说不上有谁受到了特殊的等承而又有谁没有受到护佑,这就是无偏无向;万物在它面前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个是短,哪个是长。道没有终也没有始,物却有生而也有死,所以不要矜夸自己的一时成功;事物都是一会儿空虚,一会儿满盈,没有固定不变的准性。年月不能由人推着快走,时间不能被抓住不行;事物总是一会儿兴盛一会儿衰败,到了终点就又从头开始。懂得了上面的这些道理,才有可能谈论宇宙的奥妙,才有可能谈论万物的道理。事物从生开始,就像是在飞跑,就像是在奔驰,没有一时不变化,没有一时不移动。什么叫做作为呀,什么叫做不作为呀?实际上它们本来就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变化。
这两议论主要讲了四层意思:
其一是说,站在不同的角度,会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看法。
其二是说,站在大道的角度,会将殊形异势的天地万物看作是同一无别的。没有贵贱,没有长短,没有善恶,没有生死,一切都混然为一。
其三是说,之所以说千差万别的天地万物是同一无别的,有两个方面的证据:一个是它们都是相对的。比如你说泰山很大,那是相对于比它小的东西而言的,并不是它本身就大;如果用它与天地相比,它不但不大,而且比毫末还要小。二是它们都是变化的。比如你说一个人很富,那也只是一时的现象;过上一百年,不但他不再富有,而且连他自己也不存在了。由此可见,什么贵贱之分、贫富之分、荣辱之殊、生死之界,全都是人为的虚设,全都是站在人世观人世造成的幻影,全都是脱离大道造成的错觉。
其四是说,要体悟宇宙原本的面貌,要洞彻天地万物的道理,就要与大道融为一体,就要站在大道的角度观察问题。
在这两段议论中反复提到“大道”。
什么是“道”?在庄子看来,道就是在万物人类没有产生之前原本就不存在的宇宙,就是在万物人类产生之后隐于万物人类背后、支配着万物人类变化、显现着万物人类生灭的宇宙整体,就是万物人类泯灭之后的归宿。因为它产生着万物人类,回收着万物人类,像是供万物人类来往的一条大道,所以道家的创始者老子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道”。因为它广大无垠,无边无际,无终无始,往来无穷,所以又称其为“大道”。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观念并发展了老子的观念,不但称其为“道”,称其为“大道”,而且称其为“方外”,称其为“无何有之乡”。
什么是“与大道融为一体”?与大道融为一体,也就是宇宙怎么变化自己就跟着怎么变化。所谓“跟着怎么变化”,不是指形体上的变化,而是指精神上的变化。因为形体的变化是客观的,是宇宙变化的表现,不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不变也得变,所以也就谈不上跟着变化的问题。所谓精神上跟着变化,其具体内容是不超越,不违背,不欣喜,不怨恨,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既来之则安之。说的玄乎一些,这种变化也就是不变化,因为一切都无须主观意识,一切都随因应,就像坐在飞机上随机而飞自己不动一样。因此庄子又把这种精神状态说成是自然,说成是无为。在庄子看来,达到了这种境界也就不再分别事物了,生也顺之,死也顺之,荣也顺之,辱也顺之,反正都是一样。这样,人的精神也就飘游到了方外,也就与道融在了一起。
《天地》篇中也有一段在做这种理论说明,其文说:
说起大道,那是覆载万物的东西,可真是无边无际的大啊!君子要想理解它,就不能不把自己的心掏得空空的。生活在世界上,什么叫做天然呢?无所作为而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成功了,这就是天然;什么叫做德性呢?无心言说而人们就自然懂得了,这就是德性;什么叫做仁爱呢?体谅他人而有利于物,这就是仁爱;什么叫做博大呢?视异为同、存异求同,这就是博大;什么叫做宽广呢?行不到边际、走不到异域,这就是宽广;什么叫做富有呢?拥有万物、物各异殊,这就是富有;什么叫做纲纪呢?遵循德性,不离本性,这就是纲纪;什么叫做立身呢?德性完满、无亏无损,这就是立身;什么叫做齐备呢?遵循大道、无所偏离,这就是齐备;什么叫做完善呢?不贪于物、不丧己志,这就是完善。君子若能明晓这十点,就能心胸博大而消事于内,放任悠闲而散物于外。这样的人,会把金银抛于深山,会将珠宝沉于深渊,不追逐财物,不靠近富贵,不以长寿为乐,淡以早逝为哀,不以通为荣,不以贫穷为耻,不将天下公利据为私有,不将称王天下视为显赫。在他看来,真正的荣耀是明晓于大道,将万物视为一体,将生死视为一样。
也就是说,人生在世,形体处于万物之中,行为受着环境制约,需要讲仁讲爱,需要博大胸怀,需保愿本德入情入理,需守纲纪善行。而最深厚的仁爱就是视万物为一家,最博大的胸怀就是融天地为一体,最原本的德性就是合内外于一域,最根本的纲纪就是任万物之自然。而要入于深厚、达于根本,就须越出方内,游于方外,立于大道观人间。
将这个道理反过来说,那就是:只有游于方外、立于大道,才能洞彻人间事物;洞彻人间事物的具体表现可以归结为两点:一点是视万物为一体,另一点是顺万物之自然。
视万物为一体是从表态的角度说的,是说,从静止的眼光看世界,千差万别的世界是同一无别的;顺万物之自然是从动态的角度说的,是说,从运动的眼光看世界,事物都是自然而然地变化的,人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动物,知万物之自然而顺万物之自然,不以自己的主观意识干扰他物的运动变化,也不以自己的主观意识改变自身的自然变化。
用更简明的语言来表述:视万物为一体,可以称为“同一”;顺万物之自然,可以称为“自然”;而游平均主义,立于大道观人间,可以称为“以道观之”。
“同一”与“自然”是庄子全部学说的根基,其他学说基本上是从这个根基衍生出来的,只要理解了“同一”与“自然”,也就有了开启庄子全部谜库的钥匙。“以道观之”是庄子观察事物、分析问题的基本思想方法,掌握了这一思想方法,就可以理解庄子万物同1顺物自然的道理了。正因为这样,所以庄子有两篇文章格外闻名:一篇是《齐物论》,另一篇是《逍遥游》。它们正是分别从“同一”与“自然”两种角度表达游于方外、立于大道的精神境界的,“齐物”,就是将万物视为齐一,就是“同一”;“逍遥”,就是自由飘游、悠闲自在,就是物我相处而互不妨碍,就是“自然”。而在表述过程中,总是贯穿着以道观之的思想方法。
混沌要在随自然
大道破碎了,宇宙剖裂了,但它们有一点却没有变化,这就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破裂,也自然而然顺归。它们从不会拿出自己的主观意念来,非要这样而不要那样,追求这样而逃避那样。从这一点来说,它们虽然从体态上变得面目全非了,然而在本性上还是混沌的。
可是人类却不是如此。人类开化了,有了聪明和技巧,不但失了纯朴,而且去追求奢华,努力使自己聪明智慧,使自己离自然越来越远;婴儿长大了,知道了彼此,懂得了利害,利用自己的智能,趋利避害,争荣避辱,唯恐自己处贱受贫、短寿早死,将处盛情的自然本性丢得一干二净了。庄子认为,这就是人的可悲之处。
之所以说人可悲,是因为他表面聪明而实际愚昧,本来逃避不了自然大道却偏要想入非非,自以为是,希望荣华永久、生命长驻。为此,庄子提出了体验大道加混沌的问题,认为只有在体道的功夫修炼到家、将天地万物视为一体、关闭处盛情小小聪明、言谈举止从自然的人,才是辨物透彻、识原本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他把这样的人称为“真人”、“至人”、“神人”和“圣人”。
《天地》中讲了一个修炼混沌之术的故事。文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