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上卷)
7443600000060

第60章 凋零的花季(13)

林场除了知青以外,还有些当地的农民(场员)。红光林场有位老场员姓邓,他的儿子邓×暗恋上了长得清秀可人的知青陈××。当时下乡到穷乡僻壤的那些女知青,是山区的一道靓丽风景,她们的美丽和含蓄、学识和气质,倾倒了当地的人们。邓×很想对陈××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但怕在遭拒绝后,林场知青知晓,更怕惹怒众知青。

当他看到春明围着陈××姐姐长姐姐短的,而陈××又时时关心、爱护着春明时,便认为春明是他获得陈××好感的最大障碍,就把心中的妒火集中在春明这小知青身上。

于是邓某求助于老爹给他想办法,他老爹就想到了他的老表、林场场长杨林春。邓家于是隔三岔五地宴请杨场长,在推杯换盏中把邓×的心事告诉了杨场长,杨当即拍着胸脯表示,这事全由他做主,这些知青本就不服管,他早就想整一两个典型杀鸡儆猴,这事全包在他身上,一定把陈春明整得永不翻身,到时这女知青就会乖乖地嫁到你家的。这杨场长本大老粗一个,但他不惜为这事绞尽脑汁,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了一条无中生有之计。

于是他开始四处找茬,对知青指手划脚,总是无中生有地找知青们的麻烦。日子稍长,众知青对他的抵触情绪加剧,事事都对着干,当面顶撞者有,背后骂他的也有,都认为场长是啥也不懂,是个成天瞎指挥的混球。春明和其他几个男知青就时常与场长发生争执,这正中场长下怀,于是杨场长频繁地出没于公社书记、社长等人的办公室,向头头们汇报、诉苦,开始了他苦心经营的无中生有之计。他还拉上老场员邓某为他作证,编造谎言,说什么林场的知青如何如何难管,安排的劳动从来不参加;那最调皮的捣蛋鬼陈春明常常带头起哄,讥讽老场长,还当众辱骂场长经不懂,是个笨蛋;还说什么公社领导全是蠢猪,怎么会找到这样一个场长……杨、邓两人狼狈为奸、声泪俱下的丑恶表演,果然博得诸多的同情者。随着他俩的频频表演,公社领导对林场知青的看法大为改观,印象越来越差,公社领导开始寻找整治知青的时机。

1965年7月的一个赶场天,杨林春场长照例出现在公社书记何某的办公室。何书记很是热情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询问林场的近况,而后又叫来社长与武装部长,再次让杨场长详细汇报林场的情况。杨林春哭丧着一张老脸说,求领导再派位场长,他实在干不了啦,这批知青他没法管了。公社各领导又是安慰又是鼓励他说,这可是党交给你的光荣任务,你不管也得管,回去先发动群众揪出典型报上来,杀一儆百,看这群知青服管不,那个带头搞事的陈春明就是个典型嘛!杨林春得到公社领导的一致支持后,觉得时机成熟了,就开始了下一步的行动。

回到林场当晚,杨林春就通知几位亲信场员到家中开会,而后又叫来女知青陈××。他把公社领导的讲话传达了一遍,然后就让陈××检举揭发陈春明的劣迹,陈××当场愣住了,说:“揭发啥呀!他平日挺好的,不偷又不抢,喊我来说啥子呀?”“小陈,你晓得今天开会为啥只让你一个人参加吗?这可是公社领导对你的重视哟,你不是正在争取进步要求入团吗?今后的一切可就看你现在的行动了”。场长一连串的威逼利诱,吓得同样身处花季的女孩子阵阵颤抖。试想一位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少女,此时的心情是多么的无助和无奈。遭受逼迫万般无奈的陈××终于妥协了,“那……那让我说啥呀?”“平时陈春明这小子嘴里就不干不净的,你就写他时常在你们女知青面前讲下流话,有作风问题嘛!”场长提示。“要是我在林场写,大家知道了,那我脸往哪搁呀?”陈××胆怯无奈地说。杨林春见如此轻易地就说服了陈××,心里的开心就别提了,“这事好办,明天我上书记那儿请示一下,不会让你为难的。”第二天陈××就从林场消失了,问场长才得知她被公社抽调去搞什么黑板报去了。原来是公社领导为了方便给陈××洗脑,更好地控制她,才将她调离林场。为了整春明的黑材料,陈××违心地按照公社领导意图,开始写当时连她自己也弄不懂何为强奸的揭发材料。当要她写春明如何强暴她时,她也犯难了,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懂,这时多亏领导们的智慧和指点,才集体创作出以下的精彩片段:“那天场员们都上工去了,留下我与陈春明煮饭,我们先去山中挑水,回来正准备做饭,陈春明见四处无人,强行将我按倒在地,我不愿意就高声呼救,正好被过路的一个老场员听见,陈春明才慌忙溜掉了……”等等具体的细节。陈××照着公社干部预先写好了的抄下来后,不安地问书记:“这样写要是被其他知青知道了怎么办呀!”书记安慰说:“别怕,我们不会让其他知青知道是谁写的材料,何况这又不是在整他,这是在挽救他!”陈××哪曾料到,就是这份材料,结束了陈春明不到一年的知青生活,带给他三年劳教之灾,长达12年艰苦的筑路生活和屈辱的后半生。

在陈××回到林场的第四天后,场长一早宣布,早饭后全体知青集合,到公社开会。

饭后,知青们迎着朝阳踏上崎岖的山路,边走边开着玩笑,有人说:“安逸,好久都没开过大会了,说不定中午在公社食堂还整得到一顿肉吃!”这一说可把知青们馋得厉害!脚步也更加轻快了。“对头,要是有肉整千万不要和春明坐一桌,他娃抢起来凶惨了!”“算了,大哥莫说二哥,你几爷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有回锅肉的话绝对包干,要是坨子肉我绝不与你们争!”春明开心地说。一路上知青们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只有陈××远远地落在后面一言不发。大家赶到公社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武装部长安排大家到公社小会议室就坐。一进会议室,就见公社书记、社长、区公安特派员阴沉着脸坐在台上,众知青隐约感到有些不妙。没过多会儿武装部长也来到会议室,问场长人到齐了吗,场长四处观望一番回答人齐了,这时武装部长宣布开会,并说首先请书记讲话。武装部长话音刚落,从门外走入几个彪形大汉,有两个站在门边,另外几个就站在台前,面无一丝表情地注视着会场。接着书记就开始他那千篇一律的讲话,什么国际呀国内的情况,县委传达的文件啦,一通胡扯以后就谈到林场上了。“林场的知青们,你们到农村大半年了,多数知青还是热爱集体、热爱生产劳动的,也能够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可还是有少数知青整天吊儿郎当,出工不出力,还讽刺打击上进知青,希望这少数知青努力改掉身上的坏毛病,走向正路。不要学个别知青,整天流里流气,游手好闲,满嘴的胡言乱语,他已经走上了犯罪道路而不自知。下面由区公安特派员讲话!”这时在座的知青一片哗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全没搞懂今天公社干部卖的是哪包药。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之时,区公安特派员猛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大声叫道:“我们红光公社有没有坏分子?”“有!”预先安排好的人一齐呼叫。“哪一个?”“陈春明!”“来人,把犯罪分子陈春明押上台来!”只见那几个早就悄悄站在陈春明后面的彪形大汉迅疾地猛扑过去,将春明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如老鹰抓小鸡似的架到台前。特派员继而摸出拘留证大声宣读:“罪犯陈春明,男,汉族,现年15岁,因流氓成性,强奸女知青未遂,破坏上山下乡革命运动,证据确凿,依法对其刑拘。南江县公安局1965年5月15日。

把罪犯陈春明押出去!”当时的春明被这突如其来的横祸给吓傻了,一张脸煞白,浑身战栗,连话也说不出,就这样被拖出公社,塞进汽车绝尘而去。经过几小时的颠簸,下午四点多钟被关进了县看守所。

陈春明平反通知直到春明被押出会议室,众知青还是没能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看着众知青惶恐的神情,武装部长趁热打铁地威胁道:“我看那些吊儿郎当的人,今后改不改?不改,陈春明就是你们的榜样!散会!”众知青垂头丧气地返回林场,心情很是沉闷,大家心里都暗自猜测:“春明他可能吗?他平时是那样的天真可爱,到底是谁在陷害他呀!”

六月初,县人民法院判处春明劳动教养三年,而后押送到宜宾修铁路。这一去就是12个年头,直至宜宾铁路全线竣工后才被释放。回到重庆后,由于是“两劳”人员,非常受人歧视,任何工作单位都不愿接收他,他只有平时做点零活来维持生计(春明的父母在他服刑的第三个年头才知道他出事了,老人焦急万分,四处打探他的消息,直到第四年才知晓他在宜宾)。1978年7月,街道派出所通知春明,达县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已经给他的案子平反了,让他抽时间到达县领取平反通知书。春明听后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呀,这三千多个日子的屈辱终于结束了,长达12年之久的耻辱到头了,又可抬头挺胸做人了。第二天,春明就赶到达县中院,接待他的工作人员默默地把平反通知书递给了他,没有赔偿金,往返车费还得自己掏腰包,居然连一句致歉的话也没有,这就是当年的平反昭雪!之后,春明被天府煤矿招为大集体工人,现在还有两年就到退休年龄了。但直到现在,单位连养老保险金都没有给他缴纳过,每月就四百多元的工资,还得养家糊口,春明今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作者简介

杨兴全,重庆人。1964年8月下乡到四川省南江县团结公社林场。1969年插队落户。1978年参工到重庆天府煤矿大集体。90年代到西南大学劳动服务公司任职。2009年3月去世。

漂泊的孤魂

龚增玓

我时常翻看当年我们下乡时的照片,那是我永远不能也不会忘记的青春岁月。学校欢送我们上山下乡的合影静静地放在桌上,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如在眼前。那时候,我们也是如金似玉的风华少年,满脸的纯真和稚气。虽然我们品学兼优,也曾经做过许多的美梦,但是,我们生未逢时,那个年代讲血统论,讲贯彻阶级路线,需要我们这些小小少年离开课堂,离开家,背起背包,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改造、脱胎换骨,我们不能理解,更别无选择,因为我们家庭成分不好。四十多年过去了,“不思量,自难忘”,看见照片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轻轻地叫着每个同学的名字,一想到那个与昨日岁月一同逝去不返,永远漂泊在大巴山上的孤魂,我的心里就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在那个荒谬的年代,人的生命显得是那么的卑微和无奈。

我和刘鼎是初中的同班同学,家也住在同一所大学校园里。我的父亲是右派分子,他的父亲是敌伪人员,“文革”中都被关进了牛棚,在綦江鸡公山上劳动改造。

1965年初中毕业,同样是因为父亲的问题,我们都不能继续升学,于是,和另外21个同样因家庭出身不好而不能再读书的同学一起,怀着一颗虔诚而炽热的心,到了四川省巴中县平梁公社莲花山林场。

下乡前,在一次表决心的班会上,刘鼎慷慨激昂地表示:要在艰苦的劳动中炼“一颗红心、两手老茧”,为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面貌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在农村不入党我就坚决不回来”!

我们林场分为离县城稍近的莲花山和山更高更险、路更难更远,各方面条件更艰苦,山上只有四户人家的黄家山两处,相距三十多里山路。一到林场,刘鼎就主动要求上黄家山,他说一定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实现下乡时的誓言。

我们是来锻炼改造的,怎样艰苦就怎样去做。在林场,刘鼎非常能吃苦,每次背牛粪(从牛圈往山上背)、背火灰(从山上往下背到沟里给洋芋施肥),他都是用那种最大的喇叭口大背篓,而且还要用打杵子把牛粪或者火灰使劲往下杵紧,好多装一些,牛粪还要堆出个“帽儿头”。修水库背土石方也总是比别人背得更多,那一大背篓牛粪、火灰起码将近二百斤,这对于一个十六七岁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劳动强度啊。看见他被压得龇牙咧嘴,憋得青筋凸起,那种痛苦的表情,我们心里都觉得难受。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会背着背兜弯腰把东西倒出来,每次都是连人带背兜一起滚进牛粪里、灰堆里、泥土里,要咬着牙忍着泪才能再弯下腰,或者再直起腰,一听到喊歇气,一下子全都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他好像生性乐观,还有精神说说笑笑,坐在地上天南地北神吹。

黄家山的冬天,寒风呼啸,冰天雪地。按山上的习惯,这时候都不出工了,就在家里把以前从山上挖回来的那些枯死了的大树的杚蔸烧来烤火。但山上十几头牛、几十只羊每天都要吃草,一个冬季牛羊尽吃干草不吃青草也不行。可天太冷了,大家围着火烤,都不想出门,刘鼎总是自告奋勇上山去割草。因为冬天山上很难找到青草,听社员说只有在靠近南江县那边的山崖上才有些青草,于是,他常常顶着寒风,冒着生命危险爬到那些悬崖边去割青草回来喂牛羊。因此,他的双手满是被刺笼和茅草割裂的血口子。

黄家山离公社有四十多里山路,到巴中县城更远,山上没有小学,几户人家的娃娃没地方读书。我们知青队的副队长谢宝渝就和刘鼎一起,在山上林场张书记家里办了一个识字班,晚上收工后,点上煤油灯教几个山里娃学认字、写字。因为不可能有任何经费,他俩就把自己家里有时寄来的一点儿钱拿来给学生买教材,买本子,买煤油。有一次趁天下大雨不出工,他俩一大早就赶到县城去买识字课本,晚上回来时,只见他俩光着膀子,浑身都被雨水淋透了,几本书却是干的,原来他俩是把衣服脱下来包着书一直抱在胸前的。就这样,黄家山上的茅草屋里时常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那几个娃娃从一字不识到后来能够写简单的作文了。后来,山上有几个社员也来读这个扫盲班,能认字写字了,都非常感谢他们。

记得是我们到林场的第二年,有一次,刘鼎把他父亲写给他的一封信和寄来的一本《四川文学》拿给我们看,要我们帮他分析一下。刘鼎父亲写的那封信,好像是说,《四川文学》上刊登了他写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受到了批判,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的表现,叫刘鼎读了以后跟他划清界限,还要回信批判他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不知道刘鼎是怎样回信的,反正我们没怎么看懂文章的内容,也不知道该怎样进行批判。

刘鼎跟大家的关系都处得很好。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男同学最烦他不爱干净,每天劳动出了很多汗水,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却不洗,过几天又拿出来轮流穿。寝室里的人被臭味熏得实在是受不了,就把他的那堆脏衣服扔到院坝里,逼着他到堰塘去洗,他往往也只是咧开嘴“嘿嘿”笑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