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声的群落:续编(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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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凋零的花季(12)

8月19日,我们到了普格县拖木沟区。由于这一行知青来得太急,五道箐农场的干部还来不及安排。他们就临时把半山腰一个破烂的配种站打扫出来,分成男女两大间寝室。几十个人就睡在用木棒搭成的通铺上边,翻身都要喊一、二、三。房间用竹席子四处围了一下,房顶的旧瓦勉强能遮风雨,室内充满了猪牛羊的屎尿臭。

八月的凉山秋高气爽,山上长着野菜、野花,还不时看见大朵大朵黄灿灿的野黄花。

虽然住在臭烘烘拥挤的大棚内,但初到这儿,心里充满了幻想和热情,心情还不错。

凉山五道箐农场有二百多人,主要由五部分组成。有原来的拖木沟林场留下来的十多个老工人及家属,他们是农场各生产队的队长和指导员,绝大部分来自农村,人都朴实勤劳没什么文化,每家每户都有四五个孩子。还有十来个1965年大学毕业学农的技术员,他们每月五十来元工资,是农场的干部。其中有一位个子高高的万县人,他学的是园艺专业,大家喊他应大汉。他热情地教我们学习果树剪枝和嫁接技术,教我们如何栽培梨子、桃子、苹果。另外有十来个随我们一道来凉山的郫县青年农民,也都具有农民的优点和缺点,他们大概只有小学文化。另外是111个成都知青,57个南充知青。南充知青中多数是文盲半文盲,有的只写得起自己的名字。在农场里,当然知青的地位最低。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农场内工人、干部、知青的思想越来越混乱。这个农场本来就是一个筹建农场,以后还办不办?五道箐农场处在一个深山夹皮沟里,交通极不方便,严重缺水,土质很差,开垦面积有限,根本不具备办现代化农场的条件。严峻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知青们不甘心长年累月重复单调的体力劳动,想念亲人思念家乡,思念文明、文化生活。这些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知青们成立了“12·20”造反队,农场渐渐瘫痪。

1967年初,我和一些知青朋友回到成都。

这年二月,我和知青朋友到了北京,住在中国农业部,接触了一些到北京来造反的省内外知青。知青们共同的心声是,在农村干没有前途,想要回自己的户口,想回城,不想在农村、农场务农了。

回到家中我才真正体会到上山下乡的真正含义。在家中闲耍,我成了一个无工作、无粮食(因为当时实行粮票制)、无户口、无地位的人。我的一位中学同学考上了川大数学系,她经常要从我们家的门口经过。每次只要迎面碰上,她就赶快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热情地打招呼,亲切地询问几句。老同学虽然表现出热情、关心,但话语中的同情,更使自己悲从中来。与老同学见面之后,精神就像受到刺激,几天后情绪都无法平复。

住在家里,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我带回的粮票有限,成都只有妈妈一个人的粮食定量,逼得妈妈常常找她的朋友要粮票,有时买黑市粮票来对付。后来1964年下乡的妹妹也从会东县回来耍,带回不多的粮票和钱。妈妈当时只有六十来元的工资。我每月有17.5元,这点钱要供养三个二十来岁的孩子,米面油不够吃,有时就买些四季豆、豇豆、洋芋、南瓜来充饥。

母亲供职于川大图书馆,这使我有机会接触到各种书籍,从小便养成了爱阅读的习惯。在成都吃闲饭的日子,我有更多的机会阅读中外名着。有两本书是我比较喜欢的,其中一本是前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另一本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海狼》。

这两本书主人翁强者的形象、坚强的毅力、不向困难服输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古典诗词也是我的最爱。这段时间,我还恭恭敬敬地抄写了两本唐诗、宋词。随后我把喜欢的一些书和诗词的手抄本带回了农场。1978年,我能在32岁上(为报考大学改小了两岁)挤进南充师范学院外语系的大门,跟我当知青时热爱阅读不无关系。

我下乡之前生活和读书的环境很单纯,也比较封闭,接触社会很少,只是从学校到学校,从书本到书本,完全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我的父亲有历史问题,母亲在我五岁半时就与他离婚,我们三姊妹由母亲一手抚养大。我从小学习认真,工作积极,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担任班干部,高中担任学生会干部。读高中时,我喜欢看《中国青年报》,常常把励志文章中的精彩句子用红笔勾上,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听到别人说对现实不满的话,就认为这人思想反动。在高中阶段我一直积极争取入团,立志背叛家庭,走革命道路,但就是入不了团。1964年,妹妹没有考上高中,母亲到处托人好不容易为妹妹找到了一份临时工,我却坚决支持妹妹下乡。妈妈的心在滴血,但女儿们全然不理会这些。

我下乡之后,特别是到了大凉山的普格县,才知道走出了繁华的城市,中国还有好多破败的中小城市,更有当时只有一条街的普格县,只有几排用石灰刷过的干打垒的平房和一所小学、一个篮球场兼晒坝的区政府。中国除了有都江堰的水滋润的出产丰富的成都平原,还有大量因缺水长满野草的黄土山坡。这就是我们农场的所在地-五道菁乡。

荒凉的五道菁乡同川大的人文环境、美丽的校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普格县是一个彝汉杂居的县城。彝族多半住在山坡上或山上。那时这里比汉区落后很多,农民的住宿条件、卫生状况都很差,彝族同胞更是在生存线上挣扎,吃饭穿衣都成问题。我曾到过普格县插队知青家去耍,就在我们到达的当晚,就发生了农民和知青的斗殴。农民并不欢迎插队知青,知青和农民的矛盾很尖锐。

农场瘫痪后,知青们到农场办公室找出了我们的档案。在我的档案中有这样的批语:“出身剥削阶级,不宜录取”。我们农场有一百二十来个成都知青,1965年应届的高中、初中生中,有不少是关、管、杀、地主、旧军官、右派……的子女。这些都是被当时的阶级路线、唯成分论打入另册的青少年。我们中多数人都是学习优秀,勤劳肯干,遵守纪律,很有上进心的学生,是愿意为祖国的建设效力的有用的人才。我真想不通,政策为什么不要我们升学?国家为啥要抛弃我们?为啥要这样对待我们?

在成都闲住的日子,我的一个好朋友、老同学、老邻居从攀枝花市回成都来探亲,顺便来看我。她当年因出身问题也没有考上大学,但就是不愿下乡。当时我认为她思想太落后了。这次见面,她谈到了自己如何躲过下乡动员,与妹妹一起到了攀枝花市当了工人,后来又调去当了名教师。谈到她的工作、工资和个人问题,她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相形之下,我为自己一腔热血积极下乡、现在是一名知青而深感自卑和沮丧,才知道自己当年多么不懂得社会、不懂得生活,多无知、多幼稚!我终于明白报纸上和学校的宣传完全是谎言!我们是被愚弄了。

我真是对不起含辛茹苦养育我们成人的母亲,对不起我的妹妹。我的妹妹16岁就下乡,那时,哪个人不称赞她长得漂亮,真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她体质不好,性格软弱,在艰苦的大凉山会东县插队八年。她一辈子命很苦。正如人们常说的“红颜女子多薄命啊”!

在这农场五年多的时间里,干得最多的就是开荒改田、起田坎。我们的主要成绩就是把场部前的乱石冈改成了梯田。锄头、钢钎、簸箕、扁担是我们每天的工具。几乎每锄挖下去都是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头,大的用钢钎拗,小的用锄头挖。用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垒成田坎。在劳动中我的手常常打起血泡。

五道箐农场虽然名字叫农场,但实际上仅是一个筹建单位,一切管理还未走上路,就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冲击。1966年分来的大学生的工资比我们高,地位比我们高,但同样不安心在农场生活,同样对前途、婚姻、家庭感到茫然。每一次回成都探亲之后再返农场,我们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大家交换回家后的见闻,有不少人说宁愿回成都扫厕所也不想再在大山中待了。

有人说我们是“高级知青”,因为我们毕竟有17.5元的工资。在农场期间,我们的口粮到粮店去买,连蔬菜也要到附近农村,甚至到荞窝、西昌去买。由于蔬菜缺乏,我们早餐常吃炒盐就稀饭,中午晚上常吃南瓜、萝卜、白菜,经常不到吃饭时间就饥饿难耐,于是工间就跑去食堂舀碗米汤来充饥。

除了改田改土,我们不时要到螺髻山上去砍竹子、砍柴、拖木料。起初上山,觉得很新鲜,天刚一亮队伍就出发了。我们背两个馒头、一壶水、一把砍刀和一根绳子,沿着崎岖的山路攀登。走累了,在大石头上休息一阵又走,汗水打湿了衣衫,模糊了视线。我们钻进了原始竹林,走进了原始森林,登高远望,真是“一览众山小”,亲近自然的豪情油然而生。多次上山之后,失去了对山的新鲜感,更多体会到的是上山砍木料的苦和累。特别是砍了木料之后,往回拖的路上汗如雨下,疲惫不堪,饿得有气无力。天快黑了,可是离家的路还远……要何年何月才能走出这荒蛮的大山啊!

1968年后农场处于瘫痪状态,在这期间,知青们以各种方式来打发白天和黑夜,来消磨自己的青春和精力。我和许多女知青一样学会了挑花绣朵做枕头套,学会钩花做窗帘……部分男女生喜欢下象棋,相当一部分爱好乐器,吹口琴、吹笛子、拉二胡、拉手风琴,其中拉二胡的最多。搞乐器是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在晨曦中,在月光下,由起初的“杀鸡杀鸭”声,经过几个月的操练,不少人已达到了相当的水平,有的已进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农场组织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能歌善舞,常到周围社队、普格、荞窝等地演出,很受当地群众欢迎。

这儿没有电,每天晚上点煤油,晚上的活动就是唱歌、拉琴、讲故事、发牢骚,早点睡。

这儿很长时间没有凳子、椅子,几乎每间寝室都有几个表面光滑的大石头用来代替独凳。

我们可以坐在石头上,以床为桌写家信,坐在石头上洗脚。这儿没有报纸,98%的人没有收音机,只有靠家中的来信得到点大山外的消息。当你走在公路上时,真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感慨。

大家在这赤贫的物质生活和赤贫的精神生活中混着,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又是今天的翻版。在这深山沟中我度过了20到24岁的生日。这是本该学习、工作的宝贵年华啊!我们这辈子就在这大山中生活吗?看不到一点希望和前途,不敢想象恋爱和婚姻。我对周围的一切越来越不感兴趣、越来越冷淡,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心情,似乎已看破红尘,我的心已经老了。

1969年5月凉山州政府派来了军宣队,而后又派来了革委会主任李肃仁。他来农场之后,大搞清理阶级队伍。立功心切的他昧着良心,大整知青,整出了杀人集团、偷盗集团、收听敌台的反革命集团、造反派坏头头等等。一个才二百来人的农场,就有八人被打入大狱,有的被关押长达10年之久。当时的农场真是一片杀气,搞得鬼哭狼嚎人人自危,整得惨不忍睹。

1970年11月1日,我们一行十多人,首批离开了荒凉、恐怖、血腥的农场。不久,农场解散,知青被安置到了拉克铁矿、乌坡铜矿,十来个大学生和老工人都安排到了普格县农业局等单位。这样,拖木沟又恢复了五年前的寂静。但是五道菁农场的一切已深深地铭刻在这一批人的心中,永远无法忘却。

作者简介

蔡源远,1965年高中毕业于成都七中,成都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4期东5中队学员。

不应忘记的少年沉冤

杨兴全

1965年9月,秋老虎肆虐,天空异常沉闷,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这时,四川省南江县安置办公室,首次向全县各知青林场发来通告,要求各林场认真学习通告,每位知青必须写一份心得体会。

通告如下:

通告

陈春明:男,汉族,年龄:15岁。原南江县长赤区红光公社红光林场重庆籍知青。此人在重庆时整天在社会上鬼混,周身沾满社会恶习,在下乡到红光林场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贯好逸恶劳,不但没有改掉以往的坏作风,反而变本加厉,伙同林场其他知青不务正业破坏生产,经常调戏女青年,流氓成性,并企图强奸本林场知青陈××。幸一老场员从屋外路过,陈××才得以逃离他的魔掌。这作风极其败坏的坏分子,现已被公安机关以强奸未遂罪逮捕法办,判处三年劳动教养,被清除出知青队伍……希望广大知青认真学习,讨论此通告,写出自己的心得体会,更希望那些不积极生产,不务正业的一小撮人悬崖勒马,认真反省,争做新时期的新农民!……天!才15岁!那时的知青都那么纯真,就如同一张白纸,他才这么小,能懂吗?

接到通告后的当晚,我所在林场就召开批判大会。知青们个个义愤填膺,纷纷声讨、咒骂陈春明(以下简称春明)这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居然对同来的姐妹下黑手,根本就不配做重庆人,太丢重庆人的脸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早就该清除出知青队伍了,有的知青甚至写信要求加重处罚……我们几个认识春明的同乡知青心情很是沉重,在慷慨陈词的背后更多的是疑虑。事后得知春明是被某些人给黑整的,但却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

转眼12年过去了,1977年春节,我回重庆过年,偶然遇上春明,看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瘦弱微驼的身躯,我的眼眶湿润了。当握着他那满是老茧的双手,望着他红红的眼睛,两条汉子当街紧紧相拥在一起,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我在他耳旁轻轻说:“兄弟,现在好吗?当年你为啥要那么傻呀!为啥不上告呀?”春明紧紧地搂着我,呜咽着对我说:

“二哥,我冤啦!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啥事你都知道,我会是那种人吗?更何况那时懂这些吗?那时我家刚迁到北碚黄桷街道不久,就下乡了,在南江没待上一年就把我抓了,判了三年劳教后,就给弄到宜宾修铁路,一修就是12年呀。年年上诉可全都石沉大海,自己被如此冤枉有时真想不通,最初还曾想到过自杀,可死了这不更说不清了吗?黑锅不就背定了吗?所以我忍辱偷生直到现在。我也是刚被释放出来,我一定要告到底,让他们还我清白。这些事林场的其他几个知青都知道,哪天你碰上他们问问就明白了。”接着春明就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这是一起因私欲、妒嫉所导致的冤案。

当年重庆北碚黄桷街道的这批知青下乡,到的是四川省南江县长赤区红光公社林场,大家来自同一街道,自然关系特别好,很是团结,相互照顾,如同亲兄弟亲姐妹。春明下乡时还不满十五,人又小又机灵,大家都喜欢他,更加照顾他,称他“小调皮”。林场有一女知青陈××,由于都姓陈,所以关系特好,陈××就像大姐一样关心、爱护着春明,春明整天姐姐长姐姐短地围着陈××转,活像跟屁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