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光越过几个盆惊奇地看着她。“她爱学习,还那么喜欢文学,如果能收到一封翟雅萍写的信,那一定很有意思。”真是如雷贯耳!我的脸刷地红了。我这个人心软听不得好话,更难得听到她的好话,于是附和道:“那好,明天我就给你写封信,从炕头寄到炕梢。”
大家都笑了。过后我沉吟,我是不是对她成见太深?
我拿到招工通知书那天是1971年12月31日,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全家人在开每年一次的元旦联欢晚会。晚会刚开始,大队通讯员张大爷趴在窗口告诉我,现在必须去一趟公社给招工通知书盖章,不然第二天就是1972年了,会影响将来回城后的晋级等等。
大冷的天,外面又是黑咕隆咚,我真愁这夜路可怎么走。我犹豫地望了望窗外,想找个人陪着又不好开口,因为正在开会。即便不开会也不见得有人愿意陪我去,因为今天我的一纸招工通知本就在青年点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今年的9月份是1964年建点以来的第一批抽调,走的八名同学除了马先明和苏立力是1964年毕业的老高中外,其余六名全是1968年来的出身好的同学。到了年底,第一次抽调的余波还未平息,大家都沉浸在“哪辈子能轮到我”的茫然遐想中时,我所在的辽宁省“八三”工程文艺队也争取到了几个抽调知青的名额,其中有我(文艺队已解散,我早已回到青年点)。像滚开的油锅里倒入凉水,青年点炸开了锅。“她凭什么走?比谁干得好?”“她改造好了吗?她出身好吗?”
是的,论资格,论出身我怎么能比得上此前的八位同学?可这是天意,我又没占青年点的名额!是愤懑也好,是嫉妒也好,是我回城的现实叫大家因9月份抽调刚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又波动起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我怎么好意思叫别的同学黑灯瞎火地陪我去公社?没关系,夜路我也不是没走过。我系上围巾,穿上大棉袄,郎蕙丽忽然站了起来:
“天这么黑,我陪你去。”说完她就穿衣服。我吃惊地望着她,真是说不出的意外和感激。
黑夜一口将我俩吞进它的肚子。出了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踏进无垠的雪野,寒风中一只手电筒的微弱光芒扫射着茫茫的远方。冬天的原野寂寥而空旷,一场场大雪不仅把黑土地罩了个严严实实,还带来了逼人的严寒。这是我耕耘过的土地,即使是黑夜,我也熟悉它的一沟一坎、一坡一湾。
我们紧紧挽着胳膊,第一次挨得这么近,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我们一路走着唠着,她还帮我憧憬着回城后的生活,没有一点点我早于她先回城的嫉妒情绪。我从来没感觉到身边的这个女孩是如此的亲切。这个美丽的女孩其实像白雪一样圣洁,我多么后悔从前的日子没与她好好相处。我比她年长却不曾有过做姐姐的样子,如果一切能够重新来过多好!此时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恩怨,没有过矛盾,倒像一对一直非常要好的姐妹。很自然地我的心里对她产生了一种绵绵的眷恋,涌起一阵依依的别情。“总是离人泪千行”,我默默地流下眼泪,是因为此时对她的感激,是因为从前我一直不曾善待她。黑暗中我希望她没看见我脸上的泪光。这是我作别靠山之际,第一个引得我流下别离之泪的人。
岁月只能改变郎蕙丽的年龄,但永远改变不了她的品格——真纯与善良,诚实与执着,出污泥而不染。永远的郎蕙丽!我永远的息息相关的好朋友。
几度山下春草绿,几度山上秋叶红?在岁月的更迭中我们奉献着、拼搏着、彷徨着、痛苦着。我们调动了生命中的全部顽强蘸着汗、蘸着泪、蘸着血书写了自己的知青岁月。
难忘那片土地!那片土地里深埋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梦幻,尽管有那么多苦涩,但毕竟是色彩斑斓!2004年,靠山屯知青纪念自己上山下乡40周年时,我们的同学丁峪麟写的一首情深意长的歌曲表达了靠山屯老知青的心声:
我曾义无反顾奔向你,我曾满怀豪情追随你,为了你我披星戴月,顶风冒雨,你却让我伤痕累累耗尽全力。
我把满腔热情抛给你,我把壮丽青春献给你,为了你我百折不挠,备受磨砺,你却让我梦想破碎迷失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恨你?
你使我认识了生命的意义,你叫我变得自强不息。
你让我懂得了幸福的真谛,你给我留下美好的回忆。
我真的爱你。
究竟是你拒绝了我,还是我放弃了你?
我的爱没有结局,没有结局。
作者简介
翟雅萍,女,1965年初中毕业于沈阳二十九中。同年9月赴辽宁省开原县威远公社靠山屯大队知青点落户。1971年末调回沈阳。现已退休。
卷五生命的驿站人狗情
庞统敏
我们林场的杨明开真可以算个动物爱好者。早在去林场的路上,他就对遇到的看家狗产生了兴趣。可惜我们去的前进林场不但环境险恶,而且连知识青年的宿舍也没有,借住在农民家中的杨明开自然无法圆养狗梦。
初冬,林场迁到了任家大院,改其名叫先锋林场,我们有了自己的宿舍。因为远离城市的喧闹,又缺少娱乐活动,且难买到照明的煤油,工余饭后感到有些无聊,知哥知妹们大多围在火塘边,靠聊天消磨时光。杨明开却与众不同。他从农家抱回了两只毛色黑白相间的活像绒线团的小狗,在兼有烤火、吃饭两种功能的大厨房里开始养狗。
只见他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撮拢嘴唇,“啧啧啧”地呼唤,那两个可爱的“绒线团”就跟着他的脚“滚动”。正有些无聊的场友们看得眼热,便七嘴八舌地学他唤起狗来。在众多的“啧啧啧”的呼唤声中,“绒线团”不断地由这个人的脚边,“滚”向那个人的脚边,引出一阵阵带着童趣的欢笑声。不过谁也争不过杨明开,似乎他的唤狗术天生就娴熟得多,“绒线团”“滚”向他的概率最大。他不但会唤狗,也用心关照它们。他怕它们冷,出工前总把它们安置在尚有余温的火塘边。出工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火塘边看它们。狗太小了,还不大会吃东西,他便特意留下米汤,装在碗里喂它们。它们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使劲儿舔,他则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之后,他会一一抱起它们来,小心地擦干净它们的嘴。
虽然杨明开很疼爱它们,伙伴们也都很喜欢这两个小家伙,可是,没过多久它们就死了。当地农民告诉杨明开:这样小的狗,不易养活,现在到了冬天,就更难养了,因为俗话说“火是乌龟,越烤越萎”。可他却舍不得放弃自己的嗜好。伙伴们也觉得,逗小狗好玩儿。于是,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他又先先后后、断断续续地养过好几只刚满月的或稍大点儿的狗。他一如既往地关照它们,也记住了农民的话,不让它们烤火。怕冻坏小狗,晚上总是让它们睡在自己的寝室里。可最后仍然都没能养活。这不光因为狗小、天冷,也因为缺少适合它们吃的东西。老实说,当时我们都吃不饱,连米汤也不可多得,哪有粮食喂它们!
狗没养活,他自然有些伤心。可是,伙伴们却渐渐发现了狗的许多缺点:又脏又臭,爱长跳蚤,有的跳蚤甚至都跳到人的被窝里了,有的小狗在夜里还要哼哼唧唧地撒娇。
林场各寝室之间,都只隔着一层木板,不隔音。累得精疲力竭的人,被狗的哼叫声扰得不能安宁。所以,狗没养成功,大家反而高兴了一阵子。
可是杨明开却不死心,又看中了牟家山的一条大狗。大家知道后,在火塘边自发地开了一场“批狗”会。有的说,对狗的脏、臭、跳蚤早就难以忍耐了;有的说,夜里被狗的哼叫声扰得心烦时,恨不得立即把它扔得远远的;还有的说,大狗不同于小狗,俗话说“喂不饱的狗”,人都不够吃,拿什么喂狗啊?
开头,杨明开还犟嘴说:这只大狗很懂事,决不会随地大小便,夜里也不会像小狗那样哼叫。又说,农村到处都养狗,到处都有跳蚤,不养这只狗,一样有跳蚤。直到提出“吃”
的问题,他才渐渐把头埋下去,不吭声了。他能说什么呢?因为缺乏蔬菜,油、肉供应也不多,35斤定量根本就不够我们吃。到林场不久,就因为寅吃卯粮,发生过断顿的事儿;也因为难耐饥饿,包括他在内的男生们还抢过大锅里的饭。虽说后来经过计划安排伙食,蒸过“罐罐饭”,没再发生断顿、抢饭的事了,却始终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拿什么喂狗呢?
谁也没想到,第二年初夏,我们刚开始挖新洋芋,杨明开就把那条早就心仪的狗弄回了林场。本来大巴山的狗不值钱,但主人舍不得那条狗,他只好把这个月发的一元五角零用钱全掏出来,塞到主人手里,才把狗牵了回来。对此,同学们自然议论纷纷,我更是如闻惊雷,坐卧不宁。我忘不了在前进林场,多次被场长家的两条大花狗惊吓。尤其刻骨铭心的,是第一次出工回来,我累得精疲力竭,把刚刚掰下来的一大背包谷背到了屋后的晒坝边上。没料到,那两条大花狗突然狂吠着朝我扑过来,吓得我心慌腿软,一下子跌进了蠚麻笼里……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仍心有余悸!最可恨的是在头天晚上的“接风宴”上,我还按场长教的方法,喂这两个畜生吃了好多肉骨头,仅仅过了一晚上,它们竟然就不认得我了!我对狗自然又怕又恨。迁到先锋林场,最庆幸的,就是这里没有狗。可如今杨明开却要养一条大狗,我怎能不心慌!
怎么办?劝他把狗退回去?估计他不会听。大家那么多意见都没能说服他,能劝得转么?
我们几个怕狗的同学,决定先看看刚牵回的狗再说。
那条狗拴在厨房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全身雪白,骨架高大,我们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它却并不向我们示威,甚至根本不看我们一眼,只顾径自发出一种凄楚的呜咽声,似乎是宣泄心中的悲哀。不仅悲哀,它还扭过头去,拼命啃咬那使它失去自由的绳子,显然想要逃走。可是,绳子上套着竹筒,它哪里咬得断!于是它愤怒地转圈、挣扎、嚎叫,累了就伏在地上,悲哀无助地喘气、哀鸣,缓过劲来再开始新一轮的挣扎、啃咬……如此这般似乎永无休止的循环,使原本恨狗的我也生出了一点儿同情心来。它为什么如此悲哀且执拗地想逃走呢?会不会是太饿了?我们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些,没想到,在我们刚才的位置看不到的地方,竟赫然放着满满一碗白米饭!我们惊讶了!最近,每人那份饭虽然分量比过去多些,但都以新洋芋为主,只有很少一点儿米,杨明开却为狗准备了这样满满一碗白米饭,真不知他是怎样省出来的!
可是,那狗却对诱人的白米饭根本不屑一顾。估计它不会留下来,我们有点儿放心了。
我们想错了。两三天后,出了早工回来,就看见杨明开轻松地吹着唤狗的口哨走过来。紧随其后的,正是那条曾以绝食抗争的狗。我不知他是怎样收服了倔犟的它的,只好赶快躲开。杨明开却笑着说:“不要怕,它不会咬你们的。它叫雪豹子。我已经把它驯好了,以后雪豹子就是林场的狗了。吃饭的时候,你们都喂它吃点,它会听你们的话的。”
说完,带着狗欢快地跑开了。我想起了前进林场那两只没有眼色的狗。不大相信杨明开的话。
但雪豹子很快就证实了主人的话。当天傍晚,我们收工一回到院中,雪豹子便殷勤地摇着尾巴,迎了上来,眼神那么和善、友好,像在告诉大家:“你们好!你们都是我的主人。”我和同伴们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眼中都流露出惊喜。雪豹子聪明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它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我突然萌生了好奇心,试着喊了一声:“雪豹子!”
没想到,它立刻专注地盯着我,更使劲地摇尾巴,而且亲热地向我靠拢来,吓得我连忙改口,大声喝道:“走开!”它显然听懂了我的话,犹豫着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不敢再喊它的名字,却也不好再撵它走,愣在了那里。它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才不解地走开了。就见杨明开从屋里出来,得意地对我们说:“怎么样,不怕它了吧?”
原来,他先我们一步到家,导演了刚才那一幕。雪豹子一见到他,立刻靠拢去,快乐地围着他跳跃了一阵,又偏过头来靠在他身上,还亲昵地“嗯嗯”叫着,似乎向他报告:“迎接主人们的任务完成了!”杨明开则温柔地抚摸它,和它说话,眼神透着喜爱。
从此,工余饭后,就常常见到杨明开吹着唤狗的口哨,逗雪豹子追着他跑。有时,他随手扔出什么东西,雪豹子立刻一跃而起,矫健地追踪而去,再把“猎物”衔回主人面前。
有时,他故意让雪豹子坐着或是只用后腿站立,仰起头来,张嘴接他抛过去的一点儿食物……这些简单却又充满人狗情的活动,使我感到狗也有招人喜爱的一面,在我们艰难的生活中,雪豹子是能带来乐趣的朋友。
雪豹子和杨明开虽然亲热,开饭的时候,它却不缠他。它也许知道,他那份饭有限,所以总是在大家面前转悠。如果大家都不理它,它就选定一人,用恳求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还殷勤地大摇尾巴讨好。谁能狠心拒绝它呢?几乎人人都曾被它乞求的样子打动过,都或多或少地从自己那份尚不能完全饱肚的饭中,夹出一点儿来喂过它。它总是激动地扑向散在地上的饭团,临到嘴时,却又尽量装得“绅士”一些,斯斯文文地用舌尖一点点地舔起来慢慢品尝,直到一粒不剩,才到另一位主人面前去耐心地等待。
它的乞求技能虽然高,却也有落空的时候。那是我们上坡干了重体力活儿之后,又累又饿地回到家,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那份饭来,感到特别香也特别少。等到饭全下肚,才发现雪豹子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肚子瘪瘪的,连尾巴也翘不起来了,不过还在摇。同情和歉然中,急呼:“谁还没吃完,喂雪豹子一点儿!”吃得慢点儿的,便忍嘴匀点儿给它。
不过,有时也会响起这样的回音:“我自己还没吃饱呢!”大家正在遗憾时,忽然发现食量大、吃饭快的杨明开居然还剩了一点儿饭,于是雪豹子有幸填填肚子。怪不得它对他特别亲热!
虽然常常半饥半饱,雪豹子却忠实地护卫着我们。在寂静得可怕的夜里,它用雄壮的“汪汪”声示威,使山林发出的令人心惊的“呜-呜——”的风声,屋前屋后窸窸窣窣的虫鸣和突然传来的稀里哗啦的异响不再可怕,我们得以放心地进入梦乡。对想进知青屋的生人,它会威严地大声警告,甚至扑过去把来者撵得落荒而逃。不过,它对我们喜欢的刘社长和外场来玩的知识青年却像对老熟人一样,这使我们不得不赞叹它的聪明和世故。
后来发生的故事,使我们对它越发刮目相看了。
离林场较远的二大队有一位老红军,很想亲眼见见众乡亲都夸赞的知识青年,便借娶幺儿媳妇的机会,托人带口信到林场,邀请我们去喝喜酒。偏偏许多人有事,只有我和谢赐雯、涂德懿有幸去见仰慕已久的老红军。我们有些怕一路上的农民养的看家狗,杨明开便叫我们带雪豹子去赴宴,说是有了它就不怕别的狗了。雪豹子能打败这一路上所有的狗?我们不敢相信,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试一试了。一上路,雪豹子就乐颠颠地跑在前边,好像是专程赴宴去。我心里有点打鼓:遇到狗时,不知它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