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须张秀春解释,于众的那些极端的行为虽令人发指,毕竟得归咎于其少不更事。骄傲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于众在男同学中当属佼佼者。这个争强好胜的知青在后来的耕耘岁月中,因家庭出身的困扰在各个方面屡遭挫折,但他没有沉沦。1973年,他所在的第七生产队领导班子撂挑子,连团员都不是的他被选为生产队长。因为出身不好,下乡后只有接受改造干活的份,如今有了领导贫下中农的机会,诚惶诚恐的他下决心当好这个队长。七队属于落后队,当时分值是六角钱(一个全劳动力一天的所得),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奔忙的农民根本吃不饱饭。首先要提高粮食产量。“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第一步要解决粪肥的问题。那时化肥还很少见,各家各户的厕所就成了积肥的重点。于是这个年轻的队长拿起铁钎、铁锹挨家挨户去起厕所。农村的厕所极简单,在房山头的地上挖个坑或放一口破缸即成入厕的地方。时值深冬,粪便都冻成硬邦邦的一个个大冰坨,必须用铁钎子戳松动后才能挖出来,每戳一下都有粪便溅在脸上、灌进脖子,他根本不去理会。在农村想办成一件事情身先士卒多么重要!新队长的行动感动了大家,有的人主动参与起厕所的工作。接下来的披星戴月、风里雨里自不必说。天道酬勤,在于众的带领下,经过一年的打拼,1974年底七队打了个翻身仗,粮食打了20万斤,比往年增加了一倍,分值也翻番为一元两角。由此这个在农村干了九年一直要求入团的知青才得以入团。于众一下子成了公社的红人、开原县的劳模,着实风光了一把。
于众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从小就生活在沈阳音乐学院大院内,环境的熏陶使得他多才多艺尤其对音乐的悟性一般人不可比拟,虽嗓音不是很好,歌却唱得很有味道。平日他真人不露相,“大颂扬”时,他和另一个同学表演了一段风趣诙谐的双簧,差一点笑破了同学们的肚皮。
他们夫妻回城后,张秀春马上来找我,把我俩中断了几年的情丝又重新接上。她对我说:“于众常常提起你,往往在看电视的时候,听到那里面的插曲,也会说还没有翟雅萍唱得好。”
张秀春的话深深地拨动了我的心弦,而且我能感觉得到于众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常常提起我。靠山屯的那些往事一件件又在心里翻腾,我心里那个恶作剧的男孩已经遥远,此时面对的应该是一个长大后的成熟的于众,是一个经过岁月洗礼、千锤百炼之后的男子汉。
我这个人很重感情,于是买了几盒卡拉OK磁带。时值炎炎盛夏,我利用两台录音机,唱了十首歌录在了一个磁带上,将这磁带送给了他们夫妇。我给他们的信中写道:
“谢谢于众还记得我的歌声……”一天,于众骑着自行车来药厂找我,回赠我一盒贝多芬的交响音乐《命运》。他对我说:“记得你喜欢这音乐。”于众走后,化验室的女人们炸开了锅:“这是你农村原来的对象吧?哈哈哈……”我望着于众远去的背影,手里拿着他送给我的《命运》沉思良久。
2003年他们夫妇去深圳定居,张秀春因工作需先行一步,于众善后处理房子、家具等事宜。临行前我单独请于众去酒店为他饯行。我们相对而坐,快四十年了,回城后彼此虽没间断来往,但今天我仍有千言万语。我真诚地举起酒杯:“祝你一切顺利!”他却说:“还恨我吗?”我摇摇头。看来多少年来他什么都不曾忘却,而那些往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这个即将远行的人除了给了我一份牵挂,还会有什么呢?
正是农忙季节,大队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当时的提法是越忙越不能忘记宣传毛泽东思想。队员是从各小队选拔的社员或知青,我也从湿漉漉的田埂中走了出来参加这支队伍。知青在宣传队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所有的节目都是自编自演,它们散发着知青文化的气息又不失浓浓的乡土味道。
在这支小小的文艺队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非常热爱这个给了我最初艺术功底的山村“乌兰牧旗”。
军代表老王是上级派来揭靠山屯阶级斗争盖子的,他动辄挑动群众斗群众,激起了人们强烈的不满。对此我也曾有微词,不料有人向他告了密,于是这个“革命军人”对我怀恨在心。
有一天在一队演出,我独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照得天下一片红》,老王一直沉着个脸在看我。演出结束后,他让队长马先明召集大家集合,他说:
“有的人没有为贫下中农服务的思想,歌唱得软绵绵的,舞也跳得软绵绵的。”然后,他又学我跳舞的样子比画了几下,说:
“这样的人怎么能宣传好毛泽东思想?这支队伍有问题,回去要整风!”这样的一番话在当时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撂到谁的身上都会被吓坏,何况我是一个出身有问题的知青!
第二天,就在一队的队部,文艺队开始整风。我忐忑不安地坐在炕沿边,心悬着,等待着天塌下来。
这实实在在是为我一个人准备的点名的批斗会,我唯一要感激大家的是没让我像走资派那样把腰弯成90度。老王抛砖引玉之后便是万箭齐发,我昔日的那些亲爱的同学们找来最能伤害我的语言来“帮教”我,更有那一下子就刺痛人心的幸灾乐祸的眼神。我一时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没有招架的力量,低垂着那颗19岁的头,听凭别人对我信口雌黄,心像被人扔进了污泥,委屈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来。
正在我准备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人群中传出一个大胆的声音:“别给同学无限上纲,别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不是在宣传毛泽东思想?”我似一个行将淹死的人抓到了一个救生圈,我循声望去,原来是坐在墙角的刘恩义,他被激得大怒了。在这个谁也不肯放过表现自己革命立场的关键时刻,如果一言不发就是对我不小的馈赠了,哪还敢奢望谁能站出来保护我?但刘恩义毕竟是刘恩义,他是个从不随波逐流的男子汉!听着他铿铿锵锵十多分钟的“辩护词”,我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北方农村到了冬季即进入冬闲,其实整个冬天我们都闲不着,要么去山里修梯田学大寨,要么去寇河边刨冻土、挖鹅卵石修河堤。春节刚过不久,九个生产队的年轻人涌到寇河边,我们要把那冻土刨开,再把下面湿淋淋的鹅卵石用土篮挑到指定的地点去。我担着一对土篮,吃力地挑起带水的鹅卵石,刚走了两趟,水就把土篮浸湿了。光挑着空土篮走我都觉得沉甸甸的,土篮浸湿后就更感抬不动脚。偏偏几个农村小伙子不怀好意地说“得照顾照顾翟雅萍”,就一起往我的土篮里装石头。两只土篮被装得满满的,我试了几次土篮都纹丝不动,他们挤眉弄眼地看着我的狼狈相。离得不远的刘恩义看到了这一幕,他怒气冲冲走过来,拿起铁锹稀里哗啦把土篮里的石头往外铲,还剩下不多时对我说:“挑走吧。”下一趟回来时再没人敢故意难为我。
刘恩义是高三同学中年龄最小但学习最好的一个。他聪明智慧,善良正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他无所不好,无所不知。他的数学出类拔萃,文学也毫不逊色。刚下乡不久,他的知识就派上了用场。生产队估产(用眼睛测量粮囤),那些有几十年估产经验的老农估出一个数,刘恩义用所学的几何知识也估出一个数,整囤粮食称重后,刘恩义估的数非常精确。下放学生(当地人这样称呼我们)有如此的本领,着实让老农们吃惊不小。
他所在的九队是靠山大队最穷的生产队,位居深山沟,穷山恶水,十年有九年欠收,一个壮劳力一天只能挣四五角钱。刘恩义和同队的知青们建议把沟外的旱田改种水稻。那时靠山屯还没有塑料薄膜育秧,刘恩义千方百计查到了有限的一点资料,于是知青们没日没夜地带领社员“旱改水”。晚上怕有牲口糟蹋秧苗,刘恩义就住在临时搭建的小窝棚里。后半夜太困了,他躺在潮湿的地上睡着了。天亮了,他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怎么也动不了了,他明白:是风湿!他用两只手强撑着把身体挪出小窝棚,再让阳光照耀着自己的两条腿。真得感谢年轻!晒了一阵子,腿可以活动了!但风湿症跟了他一生。
当年水稻种植成功!年终结算九队的分值第一次达到八角多钱。大家开始信任这个小伙子,一致选举他为生产队长。他上任的第二年,九队的分值又创历史新高达到一元三角钱。
冬闲时,我家成立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刘恩义是三个“教授”之一。一天晚上,上课讲的是氮磷钾在农业生产中的应用,他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因溜号回答不上来,于是他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挖苦我说:“翟雅萍,你的脑袋怎么摁不出褶来?”他用的一个“摁”
字叫我愤怒异常,好几天不理他。回城后一天同学们相聚,他半开玩笑地说:“想我吗?”
我说:“忘了谁我也忘不了你,你说我的脑袋摁不出褶来。”没想到他的神情马上变得很凄然,伤心地说:“你怎么就记住了这句话?你忘了过河我背你,你去“八三”文艺队我帮你搓包米换粮票,你回城时我帮你收拾行李……”听他“翻小肠”,我哈哈大笑:“我跟你开玩笑的,傻瓜!”
刘恩义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十年知青生活历尽坎坷,但他仍很珍惜靠山屯曾有过的美好时日,我们有着同样的靠山情结,我们是一生的好朋友。
大大的眼睛,高高的个子,长得很美,她是我家的46号、年龄最小的郎蕙丽。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气质清纯,目光清澈。
我们也是同一届,下乡前我们在同一个学习班里学习,谈理想,说抱负,情投意合。
快到出发的日子了,上级为我们自愿去插队的同学补助一批布票(布票在当时是很珍贵的),谁有困难可以提出申请,有的同学接受了补助。当时我的家庭很清贫,家里根本没有布票买布为我做被褥,但我打肿脸充胖子,不肯接受补助,认为这是革命态度是否坚决的表现。对此,郎蕙丽对我颇有好感。
到农村后,郎蕙丽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好作风赢得了大家的赞扬。她能从一个生活优裕的知识分子家庭走出来,很快完成对艰苦生活的适应,是多么了不起!别看她年龄最小,在女同学中论起谁最能干,她当名列前茅。
每当日落西山红霞飞,割了一天地的知青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知青大院的时候,你看,数郎蕙丽的样子最最动人:她的额前耷拉着一绺被太阳晒焦的黄头发;脸被汗水浸过后,不知怎样用手抹的,留下一道白、一道黑;后腰上别着几枝“甜秆”(包米秸),手里拎着一把镰刀。那天真的样子好可爱,又叫人好心疼。难怪她的父母到靠山来看她,一见到她这副样子都流下了眼泪。郎蕙丽却大惑不解:“你们哭啥呀?”
不管严冬酷暑,不管下雨刮风,她从不误工,每到年底她在生产队挣的工分在女同学中都是最高的。我们每次上山打柴,女同学都以她为标准来判定自己柴捆的质量。她的柴捆个个都一般大小,又结实又漂亮,而且我们还在暗中数着她柴捆的数量,生怕被她落下。每当谁劳累过度想偷懒休息半天,一看到比自己小的郎蕙丽能天天坚持,也就不好意思休息,咬咬牙就熬过来了。我们在她身上看到了人在艰苦环境中最应具备的品格,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这些哥哥姐姐们:战胜困难最好的方法就是坚强。
1969年,郎蕙丽被选为生活委员,肩负起管理全家生活的重担。管理几十个人的吃喝非同小可,在生产队劳累了一天后,她的身影总是在青年点的厨房和粮库之间穿梭。
她很有计划,每天晚上拎着一杆秤把第二天大家吃的米面称出来。她很会精打细算,哪顿吃大饼子,哪顿吃高粱米饭,哪天改善生活,绝对心中有数。
我们的关系一开始是不错的。日久天长各自看到了对方的缺点,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却看不得别人的缺点,她那出奇的率直有时会令你倍感难堪。渐渐地,我们拉开了距离,彼此最初的那些好感消失殆尽。
刚下乡时,我为了表明自己很早就认识肖平,一天,我吹牛说:“我上学的路上天天遇到肖平。”当然我遇到过肖平,但不是天天。在全家的大会上,郎蕙丽发言说:“翟雅萍这个人太爱撒谎。”我吓了一跳。几十个人洗耳恭听,“你说你上学的路上天天见到肖平,肖平天天骑自行车上学,你怎么能天天见到她?”从此我领教了她。
1969年底,同学们准备选我做大师傅,她直截了当地表示不同意。后来我的选票超过了半数,她的希望落了空。虽说当时她作为我的上司(生活委员)有权利严格要求我,可我总觉得她是在故意刁难我。
大师傅除了做饭还要喂猪,我每天忙完人吃的忙猪吃的,天天累得焦头烂额。一天我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大着嗓门叫了起来:“翟雅萍你听到没有?猪饿得直叫唤!”猪饿了会嗷嗷地叫唤,数九天北风一吹,猪也会冻得嗷嗷地叫唤。她这样对我嚷不是头一次了,我也不示弱,马上回敬她:“难道你做饭的时候猪饿了就不叫唤吗?再说今天猪叫唤是冻的不是饿的!”
我用一块干净的布缝成一个小口袋,将花椒大料装在里面,做菜时这个口袋可以反复使用。一天我糊里糊涂地把小口袋倒进了猪食锅里。待到它漂上来以后,我想:算了,不要了。沉吟了一会儿,又觉得可惜,又把它打捞上来,用水洗了洗,准备以后再用。这个过程全被郎蕙丽看到了,她又是大声地对我说:“你怎么把猪食锅里泡过的东西叫大伙吃呢?”我对她解释说:“今天锅是我新刷的,锅里只有水和糠,再说做出来的菜我也和大家一样吃呀!我不是坏了良心,而是反应得慢些而已。”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解释,拂袖而去。
我是个喜欢干净的人,洗菜时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洗,淘米时,几十斤米一瓢一瓢地淘,从不胡弄。即使这样,她还是能挑出我的毛病。每次与她争执后我的心情都跌入低谷,没办法,谁让我偏偏遇上了这个冤家!她就像一个常常在客人面前专门为父母“直罗锅”的孩子,很少考虑被伤害后对方的心情。直率实则美德,但任何美好的东西你把它异化了,就会使其变味。
我也有报复的机会。早晨同学们用水缸里的水刷牙时,都先用水瓢舀水,再倒进自己的牙缸里。那天早晨,郎蕙丽因着急,将自己的牙缸直接伸进水缸里,于是我也对她喊道:“你的牙缸比大家的干净吗?那是给大家做饭用的水!”她自知理屈,没有做声。当着大家的面我也给她个下不来台,很是得意扬扬。其实我知道她是单纯的,单纯得眼里揉不得沙子。可我们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难道我愿意演绎出这种种不愉快吗?
晚上睡觉前我们女同学习惯在炕沿边坐成一排洗脚,南北两铺大炕,自然就坐成两排,脚泡在水里,面对面地东拉西扯。忽听郎蕙丽当着大家的面说:“翟雅萍这个人实际上有好多优点。”我怕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个时时找我毛病的人,在她眼里我会有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