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弯弯的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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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僻壤(6)

在食店里,兰琼用最高的规格宴请了白莲,炒菜的服务员也凑热闹,油放得特多……

饭后,白莲要回,兰琼死个人也不放行,非要她歇一夜不可!选出的几截零碎布,她一分钱也不肯收。白莲说了几谷箩筐的话,钱依旧未收,只是答应放行。

一路上,白莲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为兰琼的重友情感动不已。同时,也有些想不通,觉得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兰琼都不强于自己,她却能因为有一个当“工人”的爸爸而当上了端“铁饭碗”的“工人”,而自己却注定要与泥巴打一辈子的交道一;6里有人,心里有事,想不通的事也懒得去多想,只是把这一切统统归结为一句话:“阎王制你合米,走至天下不满升”。这是母亲常说的话,白莲曾反驳过,现在她似乎信了。

拥抱

盼望,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折磨。

曾帆站在石屋后的一带平地上,眼望通向沟中的道路,盼望着白莲的出现。这是农家人普遍吃早饭的时间,没有人的路上和野外,曾帆渴望出现一个人影,只要有人影,他的心里就会有希望,有希望,哪怕是渺茫的希望也比绝望强百倍千倍。

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一团模糊的影子,那是月亮坝通向撞油滩沟的石板路。但是,不知那是人还是狗,或者其他的生命。模糊的一团前进了一大截路,可以断定,那是人,但又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又前进了好大一截,已经分辨得出来了,不是男人是女人,但不是白莲,而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完成了一个由盼望一希望一绝望的行程后,又周期性地重复了第二个行程。

在大桥的那一头,曾帆盼来了又一个希望。他等待着希望一步一步地靠近,神情是那样的专注,以至于背上有颗瓢虫在爬动,都没有发觉。希望近了,能够看清走路的姿势了,能够看清面孔了一希望烟消云散,眼前只有绝望的荒芜……

曾帆盼望着……

曾帆希望着……

曾帆绝望着……

曾帆想诅咒一诅咒自己,诅咒欧阳艾,诅咒白莲!

曾帆不再眼望路口,他赌气似地扑在油渍渍的黄蔑席上,只愿睡去,马上就睡去,睡得越死越好!

曾帆果真目垂去了。

梦,依旧是梦!

贴着大红喜字的洞房,济济一堂。新自13官散烟,新娘点火……靠着新床,坐着两个男青年。新娘垂头低眉把火往他们的面前递,烟刚触到火,接火的青年从鼻孔里鼓出两股气来,火熄了,两个青年吼道:“再来一盘!再来一盘!!”

应和之声,震梁裂瓦:“要得,再来一盘!”

新娘正欲重新擦火柴时,一个青年把另一个青年的头按着往新娘胸前一推,头正好撞在新娘的乳峰上,新娘打了一个趔趄,脸羞得像红纸一样红。

新郎新娘从一根长凳的两端正往中间走,走拢,闹洞房的人递给新郎一颗剥了纸的纸裹糖,要新郎含半截露半截,这时,大家要新娘将露着的半截含住,新纟财丑捏了很长一阵,才在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把嘴巴支上去……

睡梦中,曾帆看清了新娘的脸,是白莲!曾帆意欲扑上去,但身上像是压着千斤重石。曾帆挣扎着,嘴里唔唔地叫着……

白莲站在鸡公岭岩口的一棵桐子树下,收了伞用手巾揩着汗巴巴的脸,那脸已烤晒得对除工,看上去就像一朵雨中的月季花。

放眼“坑”中,白莲还是第一次这样地放眼“坑”中,肥沃的稻田星罗棋布,交叉纵横的溪流河道似玉带。房舍院落掩映在翠竹丛中,不时传来一两声牛的哞哞的叫声……

她看到了曾帆的家,茅屋草舍之中,那黑瓦白壁无疑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效果。越过桥桥坝,她看到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家……

不管是散散乱乱的桥桥坝,还是手拉着手圈成一堆的月亮坝,都显得那样的美丽可爱!这时,一种温馨亲切的情感,就像坎烟一样在白莲的心中袅袅升起……

白莲梭下岩,钻进了被包谷林护卫得严严实实的小径,走向石屋走向帆。

她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靠着石屋门口一侧的石壁,静听了一阵,只听得里面发出呜呜的声响。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只见曾帆奴在床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白莲侧耳一听,仿佛是在呼叫自己:“白……白……白莲。”

白莲很感动,眼眶热热的。

她站了几分钟,弯腰拔了几艮白茅草,在曾帆的腋旁扫了一下,曾帆用手摸了一下;白莲又在另一个腋侦扫了一下,曾帆的另一只手把这里又摸了下。

白莲时左时右时快时慢地扫,曾帆交换着手时左时右时快时慢地摸……

曾帆醒来了,很烦躁,以为是饭蚊子。

揉揉眼,见是白莲,曾帆忘记了企盼的折磨,忘记了折磨中的怨恨,忘记了……

他双手一撑,脚落地上,嗖地站起,笑逐颜开,异常热情地说:“坐!快……快……快坐。”

曾帆傻眉傻眼地盯着白莲,白莲羞怯地把头偏向了一旁,说:“你也坐哇。”

曾帆像一个站在老师面前的小学生似的,很听话地在隔白莲大约一尺的地方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直直的。

白莲用手帕在额角揩了揩,见曾帆一本正经的样子,想笑但没有笑。

“你叫欧阳艾带信喊我来,有什么好事吗?”虽然欧阳艾已把曾帆的意思原原本本转告了,但白莲更想听曾帆直接说,哪怕他重复一千遍,她也乐意听。是,意。

“我……是……这个……意……意思……”曾帆满脸通红,欲言又止。

“你说嘛,又没有外人,吞吞吐吐做啥子。”白莲催促着。

“我们先背着大人……好,……”

“我们从小到现在都好,还用得着背着大人。”

白莲明白这“好”的意思,假装着闹不懂,想逼曾帆说具体一些,说明白一些,越具体越明白她也就越满意。

曾帆与姑纟良家打交道的时间不多,对白莲的这中心理没揣摸透,只是一脸猴急,说:“不是……不是这种好,是……是那种好。”

“是哪种好吗?”

曾帆被逼到南墙,只得垂着头麻着胆子轻声说:“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白莲伸出纤纤细手一下子捂住了曾帆的嘴,心里荡起了一股幸福的暖……

曾帆紧紧地抓住这只手,慢慢地摩挲着……

白莲的纤纤细手躺在曾帆的爱抚中,静静地,任凭曾帆抒发自己浓烈的情怀……

整个撞”由滩沟一片沉寂,很难觅得人乃至飞禽走兽的踪迹,似乎沟里沟外,只有这对初恋的情人在放纵地宣泄自己的热情,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两颗赤诚的心在咚咚地跳动着……

曾帆动了动身体,紧挨着白莲,然后捧起那只手,吻着,狂热地吻着。白莲的纤纤细手上,叠印着一层又一层爱的情愫,爱的诗行……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曾帆抬起头,一手紧紧地捏着白莲的手,另一只手伸向背后抚摸着白莲那乌黑的辫子,感受着那秀发的柔美。

白莲的上身靠在了曾帆的强壮的臂膀上。

这时,就在这时,白莲和曾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玫块色的晚霞

白莲回到家的时候,家家户户吃了午饭已经有一阵子了。月亮坝的人们,有的在忙着家中的活计,有的在午睡,也有的群聚在横屋后边的天井里,摆的摆龙门阵,下的下棋一不是象棋、围棋,是三三棋、六二充、裤裆棋。

白莲进屋时,母亲正在打扫猪圈,她家的猪圈独立在房后的竹丛中,父亲躺在凉椅上微闭着眼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白莲爷爷的那代是两弟兄,她爷爷白三才是哥哥,弟弟叫白耀祖,就是“坑”中人广为称道的白营长。解放前,白三才和白营长的房产就占了大半个月亮坝院子。现在,属于白莲家的就一通,前后共两间,前头一间是父母的卧室兼堂屋,后面的一间是白莲的闺房兼仓库,阶沿很宽,遮挡了一下,做的灶屋。

读了几年私塾又上了几年洋学堂的白德禄,谨小慎为,如履薄冰。不管在家里还是队里,他者卩以一个闲人自居一在队里,他安分老实,从不与人论短长,做活路只管做活路,干部派他做什么事,他总是尽职尽责地去完成。哪家有需要他帮忙的事,他总是乐意去帮忙。家里的事一切均由白莲的妈做主,领活路做领饭吃。没事的时候,他便躺在床上或凉椅上养养神。

白德禄的这中处世哲学,使他受益匪浅,也因此而逃脱了很多的磨难。白莲妈韩竹的性情与白德禄的有着相当完美的互补性,她是一个有胆有识敢说敢做的人。她曾在欢庆解放的队伍里扭过秧歌,曾不辞熬更受冻之苦为志愿军做过数不清的鞋垫圆口布鞋……

她的心甘情愿嫁给白德禄,主要是看中了白德禄有文化,她认为有文化的人背时只能背一阵子,没有文化的人背时就会背一辈子。因此,不论在怎样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也不论白德禄在这政治环境中的遭遇如何,她总是不离不弃……

白莲继承了父亲的温柔敦厚,并把母亲的敢作敢为的一面化成了积极的进取精神,她想把一切都学会,每件事都要做得比别人出色。自留地里,她种的瓜菜比哪家都长得好,人们为求得心理平衡,总说她淋了化巴,韩竹的一个老表在相邻的一个公社当主任,说白莲是找表叔开的后门。

她碎的地,碎得细细的平平的,掏的行行打的窝窝总是笔直笔直的。如果这是麦地或菜地,绿油油的菜苗麦苗,一窝对一窝,就像是一首对仗工整的律诗,看罢定会叫人久久难以忘怀!

白莲回到家,从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想洗把脸。

“今天你到哪里去了。”白德禄睁开眼问了一句后又眯上了眼,似乎根本就没有听白莲“赶场去了”的回答。

“死女子,赶个场赶了这么大一天。”母亲边骂着边走进后门,白莲迎上……去把湿毛巾递给母亲。母亲揩了揩汗浸浸的脸和在外面稻田里洗得水淋淋;

的手,说,“饭在桌子上,赶忙吃,怕要出工了。”

“我吃过了。”白莲拿出布递给母亲说,“钱不要票也没收。”

母亲疑惑地打量着白莲,随即把她往床角一拉,悄言细语地说:“拿人手。短,吃人口软。莲儿呀,你可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在草把场供销社工作的是女同学兰琼。”韩竹听到女儿的话,笑了,笑得很尴尬……

母亲出去了,母亲的话去口在白莲的耳际萦绕,白莲坐在自己目垂的围台床的椅子上,欣赏着自己洗得雪白的纱布蚊帐和贴在壁上花花绿绿的画,思绪又回到了今天中午在撞油滩沟石屋中的令人销魂的一幕。

紧紧地拥抱着,血肉已经融合。这里已没有白莲没有曾帆,只有一堆燃烧的情感……

白莲微微地闭着眼,与曾帆进行着吸肝纳肺的长吻交流……

曾帆抱起白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那张油渍渍的黄蔑席上,就势欲……

白莲抓住曾帆颤抖着解扣的手,身子一侧,翻身而起,迷迷离离地看着匍匐在床的曾帆,满脸嗔怪地说:“竟这样地不尊重人!”

白莲丢下话就拿伞提口袋,曾帆苦着脸死拦硬拉,连连告饶:“莲儿,原谅帆帆吧!莲儿……”

“好吧,你先坐下!”曾帆像犯了错的小学生听到了老师的指令,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沿上,不知所措地看着白莲。

白莲站了一阵后挨着曾帆坐下了,然后放松面部肌肤,和颜悦色地说:“曾帆,你应当冷静地思考思考,如果单凭一时心血来潮,很可能会铸成终身大错。这是你一个儿时伙伴一个同学的逆耳之言。”

“不,莲儿!我已经考虑几年了,除却巫山不是云,非你不娶。你若不信,”曾帆说到这里,将右手食指往嘴里一伸,眼闭牙咬,指腹上立即冒起了一个小血球,“就以此为证。”

白莲见状,赶忙将曾帆带血的手指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白莲想到这些,整个人又一次地沉浸在了幸福的暖流中。母亲的话,她笑之为杞人忧天。现在她满门心思都守着曾帆,她打算亲手做一双曾帆非常喜爱的白毛底松紧布布鞋,还要凑钱为曾帆织一件凝聚自己心血的毛衣。

当一当当一当当当一在这出工的钟声里,白莲扛起锄头,哼着欢快的曲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背后的乌黑的长辫荡漾着,将主人幸福的心情书写在玫瑰色的晚霞中……

那晚那夜

那晚,亮如白昼。一枚圆月,铜镜似地高悬在碧霄。

曾宏家晚上吃的是虹豆稀饭。

已经放了人户的大女儿,给父亲端来一大碗。

“这么大一碗?我要不了这样多,倒些出去。”曾宏话音刚落,三岁的儿子五岁的女儿不约而同地把碗伸到了父亲面前,争先恐后地大声说:“倒给我!倒给我!”

“弟弟小些,让弟弟多吃点。”曾宏一边哄着小女儿一边往儿子碗里倒着饭,回头还是匀了一点给小女儿,才算把两个小家伙搁平。

这时,夕卜间的厢房里传出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咳声不断,一阵紧似一阵。

“你家白娘子怎么还咳得这么凶呢?”和齐桂香等坐在一起耍的欧阳艾说,“医了一个多月,也怕该有些好转了哟。”“唉一”曾宏长叹一声说,“她那病呀怕只有请上坡的时候才会好呢。”

曾宏不再说话,只顾闷头吃饭。

他那在沙河场读初中的儿子,伸长舌头,舔掉碗底巴着的最后一粒饭后,拿着碗愣了一阵又一阵,才慢吞吞地把碗拿进灶屋,然后回身躺在一张破席上,望着天空出神……

曾宏的小儿小女和那个将近九岁的女,今晚显得特别的高兴,他们吆喝一群小伙伴,其中有欧阳艾的一子一女,跑到地坝边上曾宏家的麦秸堆旁,齐声唱起了《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曾宏家今晚煮稀饭的米是从曾帆家借的。天刚黑,曾宏的大女儿来借米,神色很不好看,磨来磨去想给齐桂香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最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战战兢兢地说幺婆,我妈的心里不好过,想喝点米汤……”

齐桂香心里对这一家子有些厌烦。当然是因为穷的缘故,诸如有时借了又忘记还等。还有就是曾帆家的竹子经常被盗,齐桂香总是怀疑是曾宏干的,齐桂香气不过,拿起弯刀不管老竹子嫩竹子统统打上了刀口。

想到这些,齐桂香就有些不乐意,想一口回绝又于心不忍。这时,曾帆从撞油滩回来了,望着满脸涨得通红的比自己大两岁的堂侄女,抢在母亲的前头说:“拿没拿东西?”

曾宏的大女从身后拿出一个口径有七八寸的大碗,曾帆接过碗摸黑进未5里屋从坛子里满满地挖了三合米,递给堂侄女说:“摸着瓦,不晓得两合米瓦满没得?”

曾宏父亲曾达和曾帆的父亲曾云焘是亲弟兄,曾达老大,曾云焘老幺。

曾达是曾氏家族凑份子培养的一个读书人,在国民党二十军的一个师部当个书记官。现在桥桥的老人们说起他,都会说他要是不死肯定会成为一个大人物。这个“大人物”死了,三十多岁就死了,死于性病,死时生殖器烂得开花开朵。人们为他的早死而可惜,为他的死得无价值而可惜。现在,人们在为他可惜的同时也为曾宏可惜,说他们两爷子倒霉都倒在女人身上。

曾宏家现在是“坑”中的最困难户之一。

全家七口人,两铺床,两床老棉絮油渣似的。一家大小没有一件没有打补丁的衣11,大人细娃穿得筋挂筋绺挂绺。队里分的一点粮食总不够吃,自留地里的一点粮食,常常是水泡就弄回来吃了。

造成曾宏家的这中现状的原因是白春娇生了两个娃之后,三天没有两天好,身体状况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曾帆不像他母亲那样小看曾宏,反而觉得曾宏是一条汉子。生产队的活路,可以说样样在行样样出色。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曾宏有一种敢爱敢负责任的精神。他是一个火暴脾气,在队里在社会上,只要路见不平,就会直言几句,甚至不惜红起眼睛绿起眉毛与人争吵一场。但在家里,心里不论有多烦,也从未骂过白春娇,甚至连重话都未说过。在外面吃个虱子也要留条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