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弯弯的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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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僻壤(7)

一旦遇到白春娇生疮害病,曾宏就像长工侍奉主子一样尽心尽力,无怨无悔。对此,白春娇常说,她父亲白三才给她的嫁妆再贵重,也不如他亲自选定曾宏这样的一个好女婿贵重。这倒是白春娇的肺腑之言,且不说为了她,曾宏在政治上作出的牺牲,也不说为了她曾宏受了多少世俗的白眼,单就是白春娇这个“病壳壳”住几次院的钱就足可修一栋四扇三间的房子。白春娇为此总觉得对不住曾宏,曾宏总是安慰她说:“钱是人找来的,用了又挣就行了,何必多想呢。”

曾帆今晚没有到院坝里来乘凉,他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桌上有一盏美孚灯,点着,很亮,一朵红红的灯花娇艳地开着。

今天下午,直至现在,曾帆的思想都定格在了石屋的午时。

白莲恋恋不舍地走了,她不得不走!

曾帆那饱含深情的双眼,一刻不离地伴随着白莲下梯一过桥一走进月亮坝的朝门……

人看不见了,曾帆还目不转睛地望着,久久地久久地不愿转眼。

他恨自己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不然,他定会巨手一挥就让坚固的朝门眨眼之间化为乌有,让白莲的家门显露在自己的眼前,使自己能够时时刻刻欣赏白莲3……婀娜多姿的倩影。

曾帆坐在明亮的灯光中,面前铺着几张纸,旁边睡卧着一支打开了的包尖钢笔。

他想用一首诗来状写午时的那一刻,但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文字符号。那梦寐以求的一刻啊!他拥着搂着亲着吻着的仿佛不是白莲,不是他十分熟悉的白莲,而是一首诗一曲音乐……

他撑着头,微闭着眼,似乎午时一刻的一切又全都回到了他的身旁,只见他的嘴唇不住地咂着,喉结间或往上一提,泉涌似的情感醍醐被压回至0了肚底……

长脚蚊嗡嗡嗡的叫声,女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尤其是孩童们肆无忌惮的歌声和喧哗声,无情地惊散了那千金难求的午时一刻……

曾帆嗖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大门前,两手叉腰,大声地吼道:“你们在那里闹你妈个什么名堂!”

那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之火,顷刻间,被这吼声的倾盆大雨浇得灰飞烟灭。

整个院坝一片寂静,只有长脚蚊依旧在嗡嗡地04着。

“马儿,快过来”欧阳艾第一个打破了寂静,呼喊着自己的小儿子。

随即,妇女们便猫儿狗儿地呼喊着自己的儿女。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听到母亲的呼04,阴悄悄地溜到母亲的面前,或规规矩矩地坐着,或躺在烂席子烂簸箕上。

欧阳艾贴着马的耳朵说:“曾帆在学习,不要影响他!”心里却想的是,也许我帮他办的事没有办好,心里烦躁,借题发泄发泄罢了。

曾帆骂这些细娃,大人一般是不会见怪的。在桥桥坝,除邬芝明家的几个细娃外,其余的都是他的晚辈一不喊他帆老子,就该叫他帆公,还有那么一些细娃是属于重孙辈的。加之,曾帆平时也总以老子、公公、祖祖的慈善心肠对侍这些细娃,大家都听他的话,妈老汉喊不动的细娃,曾帆都喊得动。

回到桌前,曾帆头脑中一片零乱。

他一手端着美孚灯,一手捏着纸和笔,无精打采地走进了卧室。他把灯车到萤火虫般的一点绿火,然后就钻进了本色的麻纱罩子中。

他没有睡,他躺着静息了一阵,思绪又回到了诗上,回到了白莲身上。

掰包谷的季节

收包谷了,人们挑着秧篮背着背篼走进包谷林,掰的掰,挑的挑,保管室的几间屋全者卩码满了包谷。

是细娃们的。

他们自己或大人会弄回一大堆包谷梗梗海起吃一回。糖,对农家孩子来说,一年四季是难得看到几次的。孩子们把对糖的渴望变成了对收包谷季节的渴望对包谷梗梗的渴望。这种渴望一旦变成现实,他们就争分夺秒地吃,以不,以不。

大人也会吃,是在有空的时候,收包谷的季节是不会有多少空的。包谷掰回来还不能了事,还得撕壳还得抹,土里的包谷根还得:

收包谷了,曾帆守包谷的使命也就告以结束。自从与白莲在石屋相会后,这十余天时间,曾帆的一颗心几乎浸泡在了爱情的圣水之中。他曾写了一首诗,抒发自己对白莲的爱,但没有贸然叫欧阳艾送去。

斑撞油滩包谷的第二天,曾帆从队长里得到一个好消息,明晚公社电影队要到月亮坝放电影。

曾帆急不可待地找着欧阳艾要她这个准媒人传话……

曾帆本想把写好的诗装在信封里让欧阳艾一同带去,思之再三,还是决定自己亲手交给白莲。

他把那诗又一次摊开在卧室中有些斑驳的书案上,轻声吟着,仔细看着:晨曦中,轻摘露滴我渴望拥有一泓欣喜然后,炼黄澄澄的金铸盆琢白嫩嫩的玉为池催你。

感受那美满的情意

暴雨后,望着晴空我渴望拥有一缕霓虹然后,取亮晶晶的星为佩抽金灿灿的霞为线为你精心缝制一袭亮丽夜幕下,恭候佳音我渴望拥有万世春心然后,用你秋波为魄以你软绵绵的话为意与你一共同酿造一生甜蜜曾帆反复看了几遍,确定以诗的结尾一句为题,然后工工正正地抄在信笔上,折叠成一只纸鹤装在了信封里。

他坐在床沿上,微笑着,想象着白莲读到诗时的神情……

白莲这段时间很忙,在为父母做布鞋的同时,也为曾帆做了一双,当然是秘密地做。

曾帆会来看电影这是白莲意料中的事,但怎样与曾帆相见却搅昏了她的头,幸好欧阳艾借换面来到了月亮坝,并带来了曾帆的话。

放电影那天,晚饭煮得早吃得早。之后,白莲就烧水洗头洗澡换衣月艮。她没有去看电影,她对母亲说,这部电影看过,她就在屋头打几计鞋底。白莲点燃用墨水瓶自制的油灯,独自坐在床沿上,心里咚咚咚地跳动头发未干,披在身后,在后脑用一张洁白的手绢懒懒地系了一下。上穿一件天蓝色尖领短袖衫,很新,可能刚下一两水下穿一条米色长裤,不新,但依旧亮色。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白净的脸,两颗黑黑的眸子机敏地转动着。

白莲既激动又有些害怕,有这么十几天没有与自己的恋人在一起了,时间虽不长,但在白莲的心里似乎已有三秋之隔。

她渴望曾帆的到来……

她渴望听曾帆的甜言蜜语……

她渴望与曾帆的相拥相抱……

与此同时,白莲的心里又有些害怕,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怕父母或者其他人发现她的这一“秘密”。

电影还未开始,板门挡不住院坝里的嘈杂。她起身把门关上了,把狗也关进了前屋。

白莲无心打鞋底,坐在床沿上,无声无息地期待着……院坝里,书记按惯例在讲话,时清时不清。白莲也无心去听,坐在床沿上,注视着后门,捕捉着来自那里的信息……

档一咕没错,是敲门声,是来自后门的敲门声,是曾帆的敲门声,敲得温柔而缠绵,似乎每一个“档”都是亲昵的“莲儿”的呼叫。

白莲心慌意乱,但只是那么一瞬间。她把脸一沉,显得异常轻松地走到门边,轻轻将门闩一拉,隙开了板门……

昏黄的灯光洗去了曾帆身披的漆黑的夜色,他紧靠着白莲坐在床沿上心花怒放满脸喜色。

“烦死人,弄得我电影都看不成。”白莲瞟了一眼曾帆,嗔怪似地说。

“我的娇红嫩绿的莲儿哟,莫烦恼,“小叔叔”走拢渡口打转身,这就拜拜了。临走之时赠一物,三天之后打开看。”曾帆调侃道,从心爱的咖啡色抖抖裤的口袋里扯出了一封信。

“我看你这是什么宝贝?”白莲说着伸手去拿。

曾帆往身后一藏,说:“能猜到,我就给你。猜不到要想看,就得让我亲你一下。”

“哼,我不看!”曾帆以为白莲真生气了,赶忙把信封塞到了白莲的手中,然后强调似地说:“珍惜它吧,莲儿这可是我的一颗心呀!”

白莲打开信封很认真地读了起来……

曾帆没有再说话,打量打量白莲,看看这小屋里的陈设,一段特殊时期的记忆在他的心田里复活了。

情热意浓之寸

白莲神情专注地读诗,读曾帆一颗评评跳动的心,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心里洋溢着浓浓的春意。她瞟了一眼曾帆,问:“你在想啥子?”

“我想起了年在这屋头避祸的十几个夜晚。”曾帆从沉重的回忆中一下子回到了欢娱的现实说,“那时,你不是闹着要和幺婆、小叔叔睡觉觉。现在……”

白莲明净的脸上倏地泛起了红潮。

“看把我莲儿羞得……”曾帆说着伸手去揽白莲,白莲顺势倒在了曾帆的怀抱中……

“你真会像所写的那样对我好吗?”白莲望着曾帆稚气十足的脸问。

“当然!”激情中的曾帆不得不停泊在白莲问话的港湾,像是庄严地承诺又像是随便地应酬,说,“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前途,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的一切”

“你现在有这样的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白莲虽然陶醉在曾帆的甜言蜜语之中,但并没有失去理智,像是故意气曾帆似地说,“你读了大学,成了城市人,到那时还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四年不认爹和娘。”

曾帆抓耳挠腮,真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只得用放在白莲酥胸上的那只手赶紧梧住了白莲喷着香气的嘴,另一只正在抚摸白莲长辫的手被调动到白莲的面部,然后双手合围紧紧地捧着白莲的头,弯腰低头,四片青春的血红的唇胶着在了一起……

一个回肠荡气的深层次的交流告一个段落的时候,曾帆依旧捧着白莲那凝脂似的面颊,说:“心肝”我一刻也不愿分离的心肝”请相信你的帆帆吧,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我的情况如何发生变化,你都永远永远是我的心肝。”

白莲微闭着眼,躺在曾帆的怀抱里,周身软绵绵的,五脏六腑似乎已化成了一个个音符,组合成一支优美的小夜曲,飞翔在夜空之中……

曾帆轻轻地将白莲抱起,心咚咚地跳着,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神经像是错乱了似的,手脚不住地打冷战,情急之中,曾帆一口吹灭了油灯。

院坝里的电影和济济一坝的观看电影的人没有了!

时间没有了!

空间没有了!

夜幕下小屋里,只有心与心的碰撞、感应……

这时,院坝里银幕上的演出被人们的“演出”压倒了。听不见插曲、对白,只听见满院满坝的嘈杂一起哄声,各种形式的口哨声,呼儿唤女的叫喊声,还有“流氓在哪里”的询问声……

这些声音穿透篾壁,穿透白莲、曾帆已被浓情密意蒙上的耳朵,一对欲罢不能的情侣不能不……

看坝坝电影,对中国的农民,至少是对沙河沿岸的农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精神盛宴。

在本大队看回电影,要近两个月才能轮到一次。到这一天,姑娘们总是要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小伙子总要多照几次镜子。细娃们盼望太阳落山就跟盼望刚下锅的猪肉快快熟的心情一样急切。

太阳一靠山,“近水楼台”的人们就长凳短凳高凳矮凳倾家而出,占据理想位置以满足亲朋好友之需……

看电影的不单单是本大队的人,同转四邻,就是远隔十里八里,也会跑来。没有位置,他们就站着看,他们不要位置,他们本是来看野电影的。

专心致志看电影的、能真正把电影看懂的并不多,大多数人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来看电影,而是为了来感受看电影的那种气氛。上了年纪的坐在一处,你家儿子他家媳妇,谈得甚为热闹。青年们往往独立成团,阔绰的走一轮烟,说些自认为漂亮自认为幽默的话,边说边用眼角去瞟那挨邻搭界的异性的神情;也有下作的,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往女青年堆里靠,一有风吹草动就乘机捞一把……

今晚在月亮坝放的电影是《英雄儿女》,看的人很多,如果说院坝是蜂桶,那么院坝里聚集的人比蜂群还密,阶沿上屋檐下几乎都是人挨人脚踩脚。

杨长河有位置没去坐,而是站在一群女青年的背后。异性那特有的轻言曼语以及女体的神秘,搅得他神魂颠倒……

他的眼睛几乎没有看银幕一眼,而是在贪婪地看那伸手可触的女青年看她的头发看她的颈窝看她的……

他恨不能立马成为孙悟空,如果能,他定会变成一个小虫虫钻到女青年的衣服里面去探索一番……

这时,杨长河身后的一群男青年往前一涌,杨长河顺势在了一个女青年的背上。

那女青年把这一“扑”当成了一种不得已的举动,只是本能地挪了挪身体。杨长河像见到食物的饿狗,哪能放过,竟一下子将女青年抱住,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像发了疯似地乱动起来……

那女青年本想吼,出于羞涩,张口又止。但望望坝坝里的人群,似乎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所有的嘴都在咒骂自己,为了自己的尊严,那女青年麻起胆子5孔了起来一“有流亡民!”

晋升

谷子打绿豆黄的时节,曾帆到沙河公社小学参加了晋升民办教师的考试,月亮大队去参考的青年还有杨长河。

没有读多少书又没有当成兵的农村青年,他们的想法也许要单一得多实际得多,没有成家的望早日成家,成了家的望天天锅里有煮的,碗里有端的。

那些有文化的农村青年,不管他们表面上对泥土多么有感情,但心底是不愿像父辈们那样终身厮守的。他们中很多人自知靠推荐上中师中专或进大学无望,有的参了军,有的找门路当上了“五员”、民办教师、机手……

这些,是那些无路可走的农村青年异常眼红的职位。有这种福分的人是自豪的,这就好比坐在手扶拖拉机上的人面对着正一步一步量着公路的人所显示出的自豪一样……

曾帆参考民办教师,桥桥坝人不能理解,月亮大队的人不能理解,他们都没想到他会看重民办教师。曾帆自有曾帆的想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两年,并没有硬性规定要耍两年泥巴,教民办的时间也可充数。那么,在教书与耍泥巴之间,只要有教书能力的,所作出的选择肯定是当民办老师!何况学生所缴的学费,外加国家每月十五元的补助,经济上也是诱人的一在队里劳动,一个大劳力做一天顶多也就四角钱。

更何况,教民力、的地点是确定的,就跟人的鼻子耳朵应该长在什么地方一样的明确一月亮坝,这对曾帆来说,是一个比“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的“苏杭”更美丽更具魅力的地方。

参加考试后,曾帆自觉考得不好,但他依旧信心十足一杨长河与曾帆之间选择一个,就是哑巴也会说,非曾帆莫属于是,曾帆盼望着,就像盼望着有一口米汤喝的农民盼望田里在打绿豆黄的谷子快快成熟一样……

谷子已有几成黄的一个上午,沙河场禹王庙内戏台旁的一间小屋内,十几个人,有的围桌而坐,有的靠壁而坐。

这间屋并不大,白色的墙壁,正面的上端成“一”字形挂着马克思、列宁、毛主席的半身像,其下的地面上两张三抽屉的古色古香的书案镶在一起,算是主席台;其余三面挨挨地挂着锦旗奖状,奖状大多装在镜框中。

室内烟气氤氲,汉子们摇着各种质地的扇子正在吞云吐雾,不同制式的烟枪正在发挥着它们应有的作用,坐在主席台上的林芝芳用手中的小蒲扇挡着飘来的烟雾,另一个中年妇女则提出了抗议。

这禹王庙临街的大门两侧各吊着一块吊牌,一块写着“中国共产党沙河公社委员会”,另一块写着“四省江城县沙河公社革命委员会”。

现在,公社党委书记林芝芳主持召开的会议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这次会议的主旨就是确定由哪些人担任民办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