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弯弯的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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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僻壤(5)

接着,欧阳艾一手扯着白莲葱白似的手,一手搭在她的肩头,把嘴贴在白莲的鬓角悄悄地说着……

欧阳艾走后,白莲迈着轻盈的脚步,向一根包谷瓜豆长得异常喜人的田埋走去,那是她家唯一的一根自留田埋。

她打着南瓜花,摘着挂在包谷梗上的胖豇豆,心却飞到了撞油滩沟。

我已十八,你也快满二十,要订亲嘛,也没人说三道四。放着卩日光大道不走,偏偏要这样鬼鬼祟祟白莲这样想着时,曾帆那修长的身躯,那带着姑娘气的面孔,那傻里傻气的微笑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晃动。白莲觉得不应过分地责怪他,他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看样子,他是有意要瞒着幺婆。难道幺婆在中间作梗?幺婆可是喜欢我的呀!话又说转来,我是和他耍,我是和他过一辈子,他既然已向我敞开了心扉,我还苛求什么呢。想到这里,白莲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幸福的暖流……

白莲停止了手中的劳作,她弄了弄盖眼的刘海,抿着嘴,一双眼火辣辣地望着撞油滩沟望着,望着,白莲那饱满的额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什么时候去,怎么去?当然不能让父母知道,又不能独自背个背篼往那边沟里跑,去的时候,还只旨安排在晌午时候……

白莲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焦急之中,竟然将一朵长着南瓜的花摘了,还全然不觉。忽然,她的头自动地啄了几下……

那夜,在桥桥坝的下码头,曾帆才从欧阳艾那里知道了一些白莲的情况。

不管是赶场还是开会,只要白莲碰到欧阳艾总要打听曾帆的情况,且是刨根问底地!”司。

曾帆知道这一情况后,感情复杂极了。有责怪,有怜爱,还有点恨自己的不理解人怎么不找我说呢?自己窝在心里,把我那“林妹妹”折腾得好苦哟!曾帆这样想着,同时又觉得有些为难,唉!又怎样向我奶奶、舅舅交代呢?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你舅舅远在城里,你奶奶又没有整天跟着你,你们两个暗中一耍,待生米煮成熟饭……”

听了欧阳艾的话,曾帆的心里豁然开朗了,欧阳艾似乎也没有先前那么重要了一白莲和欧阳艾实在莫法比,如果硬要比一下,那么白莲是星星,欧阳艾至多只能算是萤火虫;白莲是牡丹花,欧阳艾只能算是萝卜花……

渴望

桥桥坝背后的撞油滩沟,沟中坡上岩下没有人烟,距坝中的院子有将近一公里。这是一个簸箕形的沟,沟底是田,沟口接沙河,与沟口相对的一面坡又宽又长。这坡与岩的交汇处,是盘山公路似的一带平地,它的上面是笔直的岩,下面的坡上则乱石林立。

这些石头,是些奇奇特特的石头。

这些散落在坡上的石头,有的如一幢房,有的如一头牛,有的匍匐在地似乌龟,有的翘首扬鬃像奔马,有的相依相偎像情侣,有的石上重石像杂耍……这些千形百状的石头,从何而来,历经了人世多少风雨沧桑,没有人知道,也有人知。

在这簸箕形沟的横面的坡上有两块大石头,一块石头靠在另一块石头的身上,形成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空间。这天然的石屋是守包谷人的安身之所。

撞油滩沟的三面坡上都种着包谷,包谷蔫胡子后,队里就要安排人守包谷,白天晚上都要守。

现在,曾帆受命走进了这备有简陋床铺的石屋,担当起了白天守包谷的重任。

这守包谷是轻闲活,但也有难挨的时候一烈日升空,人们为了躺避它的暴虐,停止了手头的工作,躲进了自己营造的阴凉之中,当然包括那些放牛割草的孩子。

这时候,整个沟壑之中,真可谓空空如也。这样的境界,最容易接受真实的个体;真实的个体在这样的境界中最容易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曾帆自从接受了欧阳艾的开导后,压抑着的白莲在他的心中肆无忌惮地蹦跳起来了;自从欧阳艾不辱使命带回了好消息后,曾帆的一门心思就是等就是盼。

现在,如果说曾帆思绪是一片片光芒四射的铁屑,那么白莲就是一块磁场很强的磁铁,曾帆思绪的铁屑全都萦绕在白莲的身旁。

然而,曾帆在撞油滩沟这天然的石屋中盼了一天又一天,把生气盎然的包谷花盼得暮气沉沉垂头耷脑,却仍不见白莲的倩影。

于是,曾帆有了诸多的揣测。

也许她早就有可心的人儿了,也许就是包大队的公社团委书记吧。上次来队里了解栽秧的进度,不就一再说到白莲吗?说什么全大队的青年应该向——白莲学习,说她不仅秧栽得好,麦割得快,就连本属男同志做的活路,做起来33也是那样得心应手……这么多的队他不住,偏偏要住在月亮坝,这不是明摆的吗?

想到这里,他陡地从床上坐起!“他妈的!”曾帆骂着,一掌打在了裸露的大腿上,随即下床,笼上凉鞋,走出石屋,站在那一带平地上,手搭凉棚目不转睛地望着月亮坝……

曾帆头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黄篾席子上。

团委书记被他从黑名单上抹去了,他记起团委书记已结婚,三岁多的儿子很招人喜欢,那“曾叔叔”喊得脆生生的。

但曾帆的心中并没有轻松,望着厚重的岩石,心中充满着压抑的感觉一他想到了今春才从师范校分到月亮大队小学的那位教师。曾帆见过,

瘦高瘦高的,挺文气,没有给曾帆留下什么坏印象。现在和白莲一拉上,这小子就变得面目可憎了!

春天的夜晚,曾帆常常听到笛声,是从月亮坝传出来的。春天是谈情说爱的季节,这小子肯定是想用这婉约之音来诱惑白莲。

于是,曾帆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白莲尚在床上,脸上挂着一丝丝春的困惑,尖尖十指正摩挲着自己的玉体……这婉转悠扬的笛音散在夜空里,像春雨滋润着她干渴的心田,像春风绽开了少女的心花……

于是,白莲悄悄地爬起来,像精灵一样飘向那亮着灯光的窗纱……

这样的画面在曾帆的脑际闪现着,弄得他抓头挠耳坐卧不安。唉!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了自责的情绪,既然深爱着人家,这三年多时间里为什么又不向她表达?晚了,晚了,鲜花已有主了!

随之,又责怪起母亲、舅舅来了,不能在农村订亲,在农村定了亲就会祖祖辈“农”下去,就会永远是三等公民。真不知道他们青没青春过,为什么就不设身处地地为自己想一想……

曾帆怪人怪己,仿佛看见白莲和那位弄笛的小学教师你拥我抱……

曾帆在自己头脑的沙滩上乱七7、糟地画了一气后,自己又用手抹得平平的一不会的,白莲是不会的,是不会跟他人耍朋友的!

曾帆想到这一层一下来了精神,爬起来,连凉鞋也没穿,三步并作两步,走出石屋,站在如火烧一般的太阳里,目不转睛望着月亮坝,似乎白莲正向他姗姗而来……

黑色的曰子

在有可旨纠缠白莲的黑名单中,有一个名字所占据的纸页的那个角已被曾帆撕下,扯成了米粒大小的碎片,撒在地上又怕脏了地,干脆擦根火柴了。

这个人便是杨长河。

曾帆不愿提起他,乃至他的一家人,只要一提起,曾帆就要打干呕。吃食堂那阵子,三岁多的曾帆尚不能走路。母亲甚为着急,一日三餐,把从食堂分得的几饭瓢鬼见愁稀饭的米汤沥出来,丢一把干咸菜就是自己一顿的伙食,干的全给曾帆吃,但曾帆的身体却没有丝毫的好转。

母亲想至1」了藏在灶堂里的坛谷子。

一个晚上,母亲偷偷地掀开塌在灶堂上的石板,抓出几把谷子用擂钵春出两把米来,在灶堂里窝上火,用家中那传代的弥勒佛似的铜罐煨起饭来……

曾帆在睡觉,母亲锁上门和邬刘氏摆龙门阵去了。杨长河的父亲当时是桥桥坝食堂的管理员,他和几个人査户时,发现了这个秘密,竟撬开门锁将一铜罐香喷喷的白米饭端去吃了。

“破四旧立四新”时,杨长河那个疯儿洞姐姐又成了“坑”中的风流人物,她带着一帮积极分子砸碑拆庙掀神龛毁菩萨……

杨长河接过其父其姐的衣钵,将其杨家的“疯”的禀性发展到了极致。

他比曾帆大四岁,成绩差得无底,老师见他人大就指派他当班长。杨长河认为做官了,一张方脸整日笑眯眯的,两个酒窝将他的志得意满渲染得淋。

曾帆看不起杨长河,杨长河特烦曾帆。

杨长河一说话,曾帆就必揭他短,杨长河喊曾帆朝东,曾帆却偏偏要向西。就这样,性格的碰撞导致了一桩政治事件的发生。

现在曾帆躺在石屋的床上,因渴切地思念白莲,无意间触动了埋藏在他;记忆中的这个名字一杨长河,他心灵上刚结疤的伤口冒生血了,他咬着牙闭着眼强忍着钻心的疼痛……

那是初中一年级,在月亮坝。大队小学的负责人李老师,兼任这个“前无35古人后无来者”的初中班的班主任。这天,他从公社小学领回了很多的宣传画。

在礼堂贴宣传画时,曾帆没有按也不想按杨长河的意思去做。杨长河认为自己是一班之长,竟不能指挥曾帆,就告了“御状”,李老师严肃地批评了曾帆,说是政治态度!”司题。

那一段时间,曾帆的情绪异常的低落,有时一想到那件事,他就会潸然泪下。同时,他也不愿与同学耍,就是对与他同坐一根凳子的白莲,也是爱理不的。

白莲为了使曾帆尽快走出不愉快的阴影,她想方设法,把能够做的几乎做了。

下课后,曾帆不出教室,她也不出教室,无话找话,让曾帆不致憋闷。

一天,上午第一节课课间时间,她从做工精致的竹蔑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很乖的桐子叶包,问:“曾帆,你猜里面装的什么?”

曾帆不屑一顾,两手撑着头眼瞅着黑板,哭丧着脸。白莲将桐子叶包儿的盖拉开,往曾帆的眼前一送,那鲜红的桑葚,就像燃烧炽热的一颗颗小火球,立马驱散了曾帆心中的云障雾碍,只见他胸脯一挺,伸手就想抓。

“莫慌!”白莲用手一挡说。

曾帆贪婪地看着那漂亮的桐子叶包……

白莲夹起一颗桑葚,举得高高的,放开声音说:“曾帆你看这颗好红!”随即轻轻地放在曾帆手里,然后又夹出一颗,又放开声音说,“曾帆,你看这颗好大!”

同学们闻声一一地围了拢来,她不停地夹着,像金丝雀啄食似的,口里不停地说道:“这颗给你,这颗给你……”

这时,杨长河和几个同学唱着吼着走进教室挤进人群,见有桑葚,伸出手说:“我的呢?”

白莲将桐子叶包的敞口一闭,回手往曾帆手里一放,说:“全给你!”然后转过头对杨长河说:“你的,在厕所里!”

“厕所里那个是你吃的!”杨长河一边回答,一边昂着头歪着嘴离开了。

赴约

夏曰的早晨湿漉漉绿油”由……

山坡田野,一眼的绿;云泥之间,绿已成为了主色调。

田中谷禾,田背瓜藤,路旁野草,坡上苕藤,长叶的包谷林……整个大地像是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褥子。

草把场是“坑”中人常赶的一个客场,从月亮坝到草把场是一条石板大路,大约有一里路的路段在撞油滩沟与另外一条沟的分界线一鸡公岭上。这条“金光大道”掩映在厚厚的绿色中,形成了一道金碧辉煌的长廊。

现在,一朵红云一把红纸伞正在这金碧辉煌的长廊上缓缓向前移动。

祥光护身的姑纟良楚楚动人!

她身材高挑,上着短袖白衬衫,白衬衫的白不是一般的白,是嫩白,只有她的手洗出的白衣艮似乎才有这样的颜色下穿一条小脚裤,宝蓝色,棉绸的。脚上穿着一双在“坑”中乃至沙河公社农村罕见的米色塑料凉鞋,手提一个方口的人造革浅黄色提包,一条齐腰的墨黑辫子,随着脚步的起落在身……

上鸡公岭时,太阳已经升起,头上的红纸伞很自然地侧向身后,露出了她的脸。

蓬蓬松松弯弯曲曲的刘海,飘飘逸逸的云鬓,衬托着白里透红的鹅蛋脸。

这是一张多么美丽生动的脸呀!那牙,排列得整整齐齐,碎银一般;那唇,薄薄的红红的;那鼻,坚挺而秀气那一双凤眼,明净胜秋水……

临近岩口时,姑娘眼望着石屋看了很长一阵,才坚定地去继续自己的行程。

这位姑娘就是白莲!

欧阳艾接通了心线,白莲背着南瓜花、虹豆回至1」家,就声言要为父母做布鞋。于是,剪鞋样找旧布忙得不亦乐乎!昨晚,白莲向母亲说了到草把场扯布的事,她初中的一位同学在那里的供销社卖布,想扯点减票或免票的边角料,做鞋子很适用。

白莲路过鸡公岭时,曾帆还未到石屋上班,他正在家中的木床上酣睡,做着奇奇怪怪的梦。

一个陌生人带着一路人,挑挑子的、扭秧歌的、吹唢呐的、敲锣打鼓的,应有尽有。他们说说笑笑吹吹打打,在月亮坝的朝门口,鱼贯而入。——

发亲了。红的床、柜子、箱子、桌子板凳,外加坛坛罐罐,牵线线般从朝门37里往夕卜“牵”,院坝内靠白莲家的一角,迎亲的送亲的秧歌队正在对歌,吃得面红耳赤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唢呐吹起了,敲起了……

白莲出来了,在一群妇女的簇拥下,她低着头,打着红纸伞很不情愿地上路了,与那穿戴得毕恭毕敬的陌生男人拉起一田埂的距离。

“白莲一莲儿一”

曾帆声嘶力竭地呼叫着,没有回音,白莲连头也没回一下。

“太阳晒到屁股了,你还不起来。”齐桂香清扫完地坝,回到堂屋端麦子出来晒时,扬高声音说,“包谷掉了,看你拿啥子赔!”

睁开眼,只感觉到头晕眼花浑身无力,曾帆强撑着起床刨了几口饭,然后趿着自制的木板拖鞋懒洋洋地走向撞油滩沟走向他的工作岗位。

走进石屋,曾帆已是汗爬水流。坐在油渍渍的黄蔑席上,用那汗帕子揩着汗,显得比先前要精神些许。

他摸出一包经济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上火猛吸一口,然后意欲吐出一个一个的烟圈来,然而,吐来吐去,没有吐出一个像样的烟圈。为此,

他很佩服曾宏,曾宏一口烟会旨吐出二十几个,且会膶圈相扣……

突然,他感到腿上疼了一下。一看,裤子上烧穿了一个洞。一气之下,他将还燃着的半截烟往夕卜一扔,摸着裤洞,懊悔不已。

这条咖啡色的裤子,曾帆视它为“礼服”,只有赶场走人户才穿,平时压在箱底是舍不得穿的。为了与白莲相会,他才扯出来穿上的。

这条裤子价钱极为便宜,连打工钱一起,也不会超过一元钱一布料是装进口化巴的口袋,尼龙的,四角钱一个,染色后,一个口袋可以做一条裤子。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旨买得到,是当县委组织部部长的舅舅特地买来送给他们母子俩的。这就不单单是一条裤子的问题了,而是一种标志,一种有地位的标志。

“闯他妈的财神,裤子烂了,人还没见个影影!”曾帆气呼呼地骂着,倒在了油渍渍的黄蔑席子上。这时,昨夜梦的余烬缓缓地燃了起来。

她嫁了,嫁给了一个陌生人。

曾帆的心像遭蛇咬了一口样,感觉异常的疼痛。

梦的应验是相反的,曾帆想起母亲的这句话,心里有了些许高兴,梦中她嫁给了别人,那么现实中就是嫁给我。

曾帆仰躺在油光光的黄篾席上,一时喜来一时忧,喜喜忧忧之中,他盼着……

白莲的倩影在草把场一出现,裁缝铺的裁缝,商店的营业员,食店的食客,无不伸长脖子张望,有的干脆走出店门,目光紧随白莲的芳踪。

“嘿,白莲,这里!”白莲一跨进百货商店的大门,那位女同学招呼着走出布匹柜台,一把拉住笑嘻嘻迎上去的白莲。

这位同学叫兰琼,父亲病退接的班。

兰琼长相不雅,又胖又矮,挺胸膛阔嘴巴,脾气暴躁。在男同学的眼中,似乎她根本不存在,女同学对她也是敬而远之,只有白莲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同学容她、让她、亲她。今天,白莲的到来,使兰琼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的,她的高分贝的说笑声充满了整个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