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张珙的心完全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他合掌自语道:“今夜小姐果真能来,我死而无憾。”
初更时分,普救寺显得异常祥和宁静,月光如水般照射在楼台上。张珙坐台阶之上,仰望着月亮,等莺莺前来赴约。经过这么多天煎熬的张珙,心力憔悴,备感疲乏。
已近二更时分,东墙这里莺莺闺房之中,莺莺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在镜台前整理晚妆,收拾停当,莺莺吩咐红娘:“收拾卧房,我要睡了。”
红娘杏眼圆睁,问莺莺:“当真你要睡啊?”
莺莺装作无事道:“不睡怎的?”
红娘七窍生烟:“你又在那里撒谎气人啊!你自怎么打发那生?”
莺莺装作不明白:“什么那生?”
红娘哭笑不得:“姐姐,你又来了!送了人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再后悔,我就去报告老夫人,把你让我送信的事全说出来!”
莺莺满脸羞红:“这样的事叫人难为情,我该怎么去才是?”
红娘快言快语道:“怎么去?闭着眼睛去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往外推莺莺。
莺莺半娇半羞走出闺阁,在半推半就下与红娘一起来到西厢。
银光铺泻,夜半无声,寺内一片静悄悄。风送月伴这花容月貌、神态迷人的女子来到西厢檐下。
“咚!咚!”两声轻轻的敲门声,把张珙从呆望中惊醒:“谁?”
“是你日思夜想,梦中不忘的!”窗外传来红娘笑语。
张珙急忙相迎出来。夜幕之中只见红娘不见莺莺,张珙心情蓦地一落千丈。
红娘逗着张珙:“张珙,小姐若来,你怎么谢我?”
张珙拱手便拜:“果真如此,姐姐之恩张珙三世难报。”
红娘听罢扭转身往旁边一闪,婷婷玉立、含情脉脉的莺莺就站立在了张珙面前。
露滴香埃,月射书斋,眼前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张珙经历一场相思苦的磨难之后,竟不相信这眼前的佳人,还以为是在昨夜痛苦的梦中。他双手拭目,然后轻拽莺莺的裙带,只闻兰麝淡香散幽斋,张珙双手握住莺莺的手,突然跪在地上,狂热地吻着莺莺的衣裙。
张珙不胜激动地说:“张珙有何德能,竟劳嫦娥下凡?”
莺莺腼腆地微笑着,千般娇柔,万般袅娜,张珙陶醉于莺莺的美色之中。天旋地转中的张珙,在灯下端详莺莺,更觉得莺莺楚楚动人,于是心中生发出对莺莺的由衷赞叹:
春意透酥胸,春色横眉黛,
贱却人间玉帛。杏脸桃腮,
乘着月光,娇滴滴越显得红白。
下香阶,懒步苍苔,
动人处弓鞋凤头窄。
解舞腰肢娇又软,
可爱的人儿百媚态,
恰便是嫦娥淑女月宫来!
张珙与莺莺这晚共同欢会在鸳鸯帐内,一夜甜蜜温柔,百般恩恩爱爱。
夜来昼归,不知不觉己过去一月有余。张珙与莺莺相约在西厢书斋里,纵情在缠绵不绝的相恋相依之中。崔夫人逐渐感觉到女儿已不似前些时候愁眉不展,而是连日来满面春风,针线家务勤于请教,腰肢体态也渐见丰润。崔夫人心中不免犯疑,便叫家童跟前相问:“近日你姐姐与往日不大一样,你可见她干什么来着?”
家童道:“前日晚上,夫人睡了,我见姐姐和红娘到西厢去了。”
崔夫人一听,吓得魂飞天外,思忖片刻道:“这些事都在红娘身上。”立命家童去找红娘。
家童找红娘就说:“老夫人在生气呢!叫姐姐快去。”
红娘心中道:“不好!恐怕是走漏风声了。”她告诉家童“马上就去”后,匆匆忙忙跑到莺莺书房里来。
红娘气急败坏道:“姐姐,坏事了,事情被发现了,老夫人叫我去呢!”
莺莺急得连连搓手,对红娘道:“这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啊!”
红娘忐忑不安道:“事到如今,恐怕是隐瞒不住了。”见莺莺乱了手脚,红娘倒有了几分镇定,索性说道:“我先过去应付,应付得过去更好,应付不过去,也别烦恼。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瞒了今天,瞒不过明天。”
红娘来见崔夫人,刚一进门,就见崔夫人满脸怒气,未待分说,便让红娘跪下。
面对跪下的红娘,崔夫人怒问:“红娘,你知罪吗?”
红娘佯装不解地问:“红娘不知罪,请夫人教诲。”
夫人举棍前来,落手就打,口中道:“你还犟嘴?从实说饶你,若不实说,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红娘身挨数棍,高喊冤枉,老夫人更是火冒三丈:“你和小姐夜晚到西厢那边,还敢瞒我,真是胆大包天!”
红娘疼痛难忍,双手擎住棍子,矢口否认:“没有去,谁看见来?”
夫人怒道:“小童亲眼所见,你还敢抵赖?”
红娘知已相瞒不过,话软了下来:“夫人,你打我打死也应该,只是别闪坏了夫人的手,别气坏了夫人的身子。夫人先把气平一平,手歇一歇,听红娘如实招来。”
崔夫人松了手中的棍子道:“快说!”
红娘道:“夜晚我和姐姐忙手中针绣,话中说起了张珙哥哥病重,我们两人就背着夫人,到书房中去探望张珙。”
夫人问:“探望?他说些什么?”
红娘道:“他说老夫人忘恩负义,危急的事过去了,就丢了当初的许诺,害得他喜事中途变成忧。”
夫人又问:“他还说什么来?”
红娘干脆横下一条心,对老夫人道:“他说,红娘,你且先走,小姐一会儿再回去。”
夫人急了,前倾半截身子:“她是个女孩儿家,怎么叫她后走?”
红娘道:“我只以为她去劝解张珙,谁料想她是去成亲!他俩个情投意合,不知道忧,不知道愁,天天宿到一块儿,到今天,都一个多月了!”
夫人顿时摇摇晃晃,瘫软在椅子上,半晌才喘过气来,红娘赶紧给夫人喂茶。夫人怒道:“这件事都怪你这个小贱人!”语调中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凉。
红娘却道:“夫人,你甭怪我,这事全错在夫人身上呢!”
夫人一怔:“怎么怪我?我有何错?”
红娘道:“是啊!信用是人之根本。当日贼军围困普救寺,夫人许诺‘退贼兵者,小姐许之’,张珙若不是羡慕小姐姿色,岂肯前来相助,提出退军之策?兵退身安,夫人却悔掉许下的诺言,这不是失信于人吗?”
夫人难堪,面露尴尬之色。
红娘又道:“既然不肯成亲,就应当酬谢人家钱财,让他马上舍莺莺而去,却不该留张珙于书院之内,使怨女旷男互相之间朝朝暮暮思恋。所以这是夫人的错。眼下,老夫人若不平息这件事,一来辱没相国家门,二来张珙施恩于人,怎忍让他反受其辱,臭名远扬?拉到衙门去打官司,夫人也得了治家不严之罪,追究起详情,也知道老夫人背义忘恩。红娘不敢自以为是,恳求夫人明察。依我看,木已成舟,生米成饭,倒不如恕其小过,成其大事,将小姐嫁给张珙为好!”
夫人前思后想无良策,悔恨交加地落下泪来。她怨先夫匆匆舍她而去,恨孙飞虎逼她一家陷入困境,气张珙不舍莺莺而去,痛莺莺不守女儿贞节,辱了相国家门。崔夫人绝望之中,一声长叹:“你将小贱人找来。”命红娘去唤莺莺。
红娘顺从地退了出来,一离开老夫人屋,红娘就一阵风地跑了起来,见到莺莺,红娘忙道:“事情妥了!姐姐,那棍子不停地落在我身上,我顾不了那许多,说了!如今,老夫人已让我劝得回心转意,叫我唤你,打算成全这门亲事!”
莺莺害臊得低下头来,难为情道:“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夫人?”
莺莺羞愧难言,无论如何迈不开脚步。红娘连推带搡地道:“想当日月明才上柳梢头,却早已人约黄昏后,那时节怎么不言半点羞!”
莺莺无奈,羞愧满面地来到母亲面前。
崔夫人见莺莺落泪道:“我怎么抬举你呢?今日做出这等事情!”
莺莺对着母亲掩面落泪,抽泣不止。
见莺莺如此委屈,崔夫人不忍再说下去,只得长叹:“这真是我的罪孽,谁让我养了个不争气的闺女。”崔夫人终是听了红娘的劝说,打算成全了这门亲事,叫红娘去西厢将张珙唤来。红娘将夫人发怒的事告诉张珙,张珙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直埋怨红娘在老夫人面前说了实话。
红娘气不打一处来,斥责张珙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男子真风流,闹了半天,你是个银样镴枪头。”说罢拽着张珙就走。
一路上,张珙直要求红娘给出个主意帮个忙,红娘却道:“呸!我宁愿不做教师头,也不收你这个徒弟!”
红娘拽着张珙,一步步挨到夫人跟前,夫人面带愠色对张珙道:“好秀才啊!你是知书达礼之人,竟干出这样没出息的事。事已至此,我打算将莺莺给你为妻。只是俺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京城应试去。如果入官,来见我,否则,可没话说了!”说罢老夫人离座而去。
莺莺泪眼迷离地看着张珙,心中凄楚万分。张珙不免无限爱怜,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
红娘在一旁劝说:“张珙、小姐,二位该喜欢才是。京城一试,张珙定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那时节,不恰好拜堂成亲,遂了你们终生之愿吗?”
只说得莺莺欲语还休,泪流满面。
崔夫人为送张珙赴京,与长老先一步到达十里长亭之下,摆好酒宴。在送别宴上夫人劝了数杯酒,知张珙与莺莺有话要说,便先站了起来和长老早些回去,留下莺莺与张珙话别。
泪别莺莺上路登程之后,张珙一路上离恨重重,凄凉无限。应考之事全没放在心上,心中只是惦记莺莺此时如何。
张珙一路愁肠来到京城。应试之时,因心里想着莺莺倒是才思如注,一发而不可收。谈古论今,激扬文字,风流倜傥,举座皆惊。三场试毕,一举夺魁,竟中了头名状元,轰动了整个长安城。
张珙在客馆等候皇帝御旨封官,不觉时光如梭。这日,张珙倍加思念莺莺,想到别离多日,功名已定,该是给莺莺写封信的时候了,便铺纸蘸墨,挥毫一封。写毕叫了仆人,嘱咐道:“见了小姐,就说官人怕娘子担忧,特地先教小的把信送来。她接信以后,赶快让她写封回信,免我惦念。”
仆人接命,风尘仆仆而去。
张珙离开几个月后,莺莺那对张珙的思恋却是日甚一日,无止无休。这天,莺莺又像往日一样,徘徊在夜听张珙抚弄瑶琴之处。莺莺仰望长空,轻轻吟诵道:
曾经消瘦,每遍犹闲,
这番最苦,何处忘忧?
看时节独上妆楼,手卷珠帘上玉钩,
空目断山明水秀;见苍烟迷树,
衰草连天,野渡横舟。
泪如珍珠,湿透香罗袖。
杨柳眉颦,忧愁无止休。
吟罢,泪水又轻轻洒落下来。
红娘在旁不免轻叹:“姐姐整日愁眉不展,又不听劝,眼看一天天消瘦,好烦恼人啊!”
红娘劝莺莺回房歇息,莺莺不肯,一阵风吹来,莺莺不禁一个寒颤,红娘无奈,只得赶紧回房去给莺莺拿衣裳。
刚走不远,只见一仆人急匆匆往这边走来,红娘躲闪不及,与来人撞了个满怀。红娘不悦,未待开口,那人已先说话:“奉相公吩咐,特给小姐送信来。刚才已去前厅见了夫人,夫人十分高兴,叫我速来见小姐!”
红娘一听来了精神,拍手笑道:“昨夜灯花爆,今早喜鹊噪,我估量着这两日有啥喜事哩。”说罢,转回身,三步并作两步领着送信人来到莺莺面前。
“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官做了!”红娘直冲莺莺叫道。
“这丫头,见我烦闷,又编新法来哄我。”莺莺皱着眉头责怪红娘。
红娘头上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委屈地一撅嘴:“没有骗你,你看,相公派的人来了,这不,在那边见了夫人,夫人叫他来见你。”
果见一人手拿一信件站在面前,莺莺始信是真。莺莺心头发热,双手微颤,从来人手中接过信,只觉得信有千金之重。
莺莺心潮翻滚,百感交集,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看到张珙写着:
百拜奉书至亲爱的意中人:
自去年暮秋分别,攸尔数月,上赖祖宗之福,下托贤妻之德,一举考中状元。目前,我寄居在招贤馆之内,等待皇帝任命官职。唯恐老夫人及贤妻担忧,特差人送信,以免除你们忧虑。我虽然与你们相距遥远,然心常常离你们很近。重功名而不着重恩爱的人,是不值得贤妻终身相伴的人。此时,我恨无双翅飞到你的身边,与你朝夕相伴。月缺总有月圆时,只要两情长久,就耐得住暂时的分离。等你我相会之时,我将为自己的不周而百倍地报答。为表我之心意,特作绝句一首,请勿见笑:
玉京仙府探花郎,
寄语蒲东窈窕娘。
指日拜恩衣画锦,
定须休作倚门妆。
从信中字里行间,莺莺看出张珙的一往深情,渐渐由忧转喜,生出无限宽慰。
红娘眉飞色舞,贴着莺莺耳朵悄声道:“当日西厢月下潜足偷行的人今日成了体面人。姐姐,你到底还挺有眼力呀!”
莺莺心里阴云消散,这才突然想起这半天冷落了前来送信的人,急忙歉疚地问起来人吃饭了没有。
来人道:“早晨至今,从老夫人那儿站到你这儿,一直空着肚子哪!”
莺莺顿觉失礼,嘱咐红娘道:“红娘,快去准备饭,多添些酒菜给他吃。”
莺莺回到闺房,迅速给张珙回了一封信,然后从箱柜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汗衫、裹肚、袜子、瑶琴、玉簪、竹笛等,整理好与回信放在一处。红娘安顿好饭菜回来看到桌上一叠东西,问莺莺:“姐姐,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莺莺腼腆含笑道:“这是给张珙的。”
红娘忍不住笑嘻嘻道:“姐夫都做大官了,还稀罕这些东西?”
莺莺嗔怪红娘:“你不懂,他会知道是什么缘故的。”
莺莺唤了来人,取出十两赏银,叮嘱他路上小心,看管好衣物和信。来人谢了莺莺,答应一一照办。然后告别了老夫人,踏月登程。
话说张珙这里自仆人送信走后,便日思夜想等待莺莺送来的消息。照常规凡高中后就该封官的,因皇帝看中了张珙文才横流,又命张珙到翰林院编写国史。张珙虽每日衣食皆优,起居舒适,但盼莺莺回信心急如焚,近几日更是睡卧不安,饮食难进。无奈,张珙告假回旅店中休息。
招贤馆掌柜见张珙卧床不起,请来太医治病。太医号过脉,看看气色,只是拔浪鼓似的摇头,对张珙怪呵呵地笑道:“此病非医药所能治好。”
张珙扶病体走出居室,仰望天际春风卷残云,万里清彻如洗,不觉深深舒了一口气,口中喃喃自语,又仿佛在对莺莺道:“自从来到京城,思念心天天如此,在心头横躺的也是你,竖躺的也是你,你可知我为你害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