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珙改弦更曲,且弹且歌,唱出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弹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如愿兮慰成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同飞兮使我沦亡。
其辞真,其意切,深深震撼了莺莺,莺莺不禁凄然泪下。
正悲泣间,红娘惊慌道:“那边家人来找,恐怕是夫人叫小姐哩!”
莺莺匆匆揩揩泪眼,抑住悲声,急忙忙与红娘离去。
又弹一曲,不闻东墙动静,张珙搁琴踏石往东墙观望,只见余烟袅袅,人去园空,张珙一阵悲凉道:“小姐,你去了,今夜我该怎么办?”
自秋夜一个弹琴、一个听曲之后,西厢痴男、东墙怨女皆深深触动情怀,陷入苦苦相思之中。一个睡昏昏不愿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琴弦上能弹离恨曲,一个信纸上写成断肠诗。两处闲愁,一种相思,这一对情人皆染上病症,卧床难起。红娘两边照料,悉心看护,莺莺病体略见康复。
清晨,莺莺感觉精神好了一些,便呼唤红娘。
红娘来到莺莺床前问:“姐姐叫我,不知有什么事?”
莺莺道:“我有一件事求你。”
红娘从未遇小姐相求之事,料想这事必定与张珙有关,便脱口而出:“是不是小姐想张……”
“张什么?”莺莺脸色一红,追问一句。
红娘一看,转了话头:“我张看姐姐呢!”
莺莺叹了一口气:“好拌嘴了。”接着道,“听说张珙两日身体不太好,你给我去探望他一趟。”
红娘故意往凳子上一坐:“我不去!夫人知道,又该骂我了!”
莺莺央求:“好姐姐,我拜你两拜。你就做了好事吧!”说着便要下床。
红娘赶紧上前扶住莺莺:“哎呀小姐!拜什么,我去就是。我自然能把那佳音传来。”
红娘将各屋之事料理完毕后,趁老夫人那边无事,来到西厢。
到了西厢,红娘并未先敲门,她心想:“前两日把张珙好一个折腾,不知现在精神头儿怎么样?待我用唾沫津儿洞破窗纸,看他在书房里做些什么。”
红娘食指往嘴里一蘸,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踮起脚尖往里细看。只见张珙披衣而坐,床前地上到处是诗稿,一会儿自泣,一会儿自歌,一脸的凄凉。
红娘禁不住心中叹道:“老夫人啊,你铸成大错了!你不成全这一痴一呆,敢情他俩一定活不成,一定不能活了。”
想起莺莺托付的话,红娘轻轻叩门。
“是谁?”张珙在问。
红娘笑道:“是我。我是那传播相思的瘟神。”
张珙独自撑起身子,开了门。见是红娘,忍不住叹道:“小娘子,张珙真让你给害了。那夜抚琴后,你告诉我小姐只是听琴,没有说话,唯凄怨泣涕而已。回得屋来,我就睡卧不宁。前思后想,小姐定有触动,只是到如今没有一点口信儿,令张珙实在纳闷。”
红娘听了抿嘴一笑,用食指在两肋划了两下:“呸!看你们两个够没出息的了!这边的病重,那边的重病,我这医生的腿倒真值钱了!”
张珙摸不着头脑:“重病?”
红娘笑道:“相思病啊!”
张珙面颜羞惭,啼笑皆非。
红娘见状不再逗乐,正经对张珙道:“小姐让我前来看你,教你无论如何将心放宽再等一段时间。现在老夫人面前也有人相劝,不管夫人如何,小姐不会叫你相思落空。”
张珙闻后且喜且惊,面带感动地对红娘道:“小姐既有可怜我的心,我就麻烦姐姐转达我的心事,将我的一封信捎给她,如何?”
红娘不肯,寻思着道:“如果她看了这书信,板起面孔来,嗤嗤地撕成纸条,骂我胡乱行事,可咋办?”
张珙道:“我日后多以钱财感谢就是。”
红娘听罢叫了起来:“哎!你这个穷酸秀才好没意思,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家私,难道说我是图谋你的钱财才来到此?”
张珙自知失言,忙赔不是:“我急不择辞,是怕这信条捎不去。”
红娘仍不了结:“我虽是个女子,一样有志气,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只要你说‘可怜我小子,我是个孤独的人’,这样嘛,倒还有个商量的余地!”
张珙无可奈何地躬身作揖:“依着姐姐,可怜我小子,我是个孤独的人。”
红娘得意,道:“这不就行了吗?你写信去吧!”
张珙慌忙拿笔,一会儿便写了下来,递到红娘面前。红娘不接,故意板着面孔道:“我不识字,不知道写些什么。如果有下贱话,小姐可不依哩!念给我听听吧!”
张珙不得已,只得展开信读道:
张珙百拜奉书至心爱的意中人名下:
自别小姐以来,书信稀少,见面更难,因此不胜悲伤之至。夫人的恩或怨,失去了曾许的诺言,使我只能望小姐东墙兴叹,恨无双翅,飞不到你的梳妆台前。几日来朝思暮想,患得相思病重,命在旦夕。因红娘至,聊奉数字,以表寸心。万一小姐有可怜之意,寄封信来,或许能治我入膏肓之病。顺作五言诗一首,请小姐悟之:
相思恨转添,
漫把瑶琴弄。
乐事又逢春,
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
芳誉何须奉。
莫负月华明,
且怜花影重。
红娘听信赞叹张珙的深情与才华,接过信对张珙道:“这信我给你捎去,你当以功名为念,休堕了志气啊!”
张珙对红娘的真诚深表谢意,送红娘时再三叮嘱道:“你在小姐面前,再多用些心思啊!”
红娘将信拿在手中且笑且嗔道:“你放心吧!凭着我舌头上的巧说词,加上你这书信里表的心情,这次,我定叫小姐来看望你。”
红娘回到莺莺处,莺莺才刚起来,红娘刚欲把信递过去,转念又想:“当面递与她,恐怕她又要给我做假。我就把信放在梳妆台上,看她见了说些什么。”于是把信放在梳妆台上,过去整理床铺。
莺莺正在对镜轻挽纷乱的发髻,发现一封信笺摆在梳妆台上,便打开来看。原来却是一封情书。莺莺担心是有人在戏弄自己,立即生气地叫红娘。
待红娘走到莺莺跟前,莺莺把信往红娘面前一摔:“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我是相国之女,何曾见过这等东西!快说实话,要不,我告诉夫人。看打断你的腿!”
红娘偏偏不细说,故意逗引莺莺道:“姐姐休恼,与其你对夫人说,不如我将这信送到夫人那里认罪去。我就说小姐说让我去看张珙,张珙叫我捎了一封信。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写的什么。”红娘说完就假装要往外走。
急得莺莺上前一把揪住红娘的袖子:“呀!我逗你玩的!”
红娘半怒半嗔道:“放手!看打断你的腿!”一句话说完,莺莺、红娘都笑了。
莺莺道:“红娘,若不是看你的面子,我就把这信给老夫人送去,看他有什么脸面见夫人。虽然我家亏待了他,可到如今,我与他毕竟是兄妹相称。红娘,幸亏你口严,要让别人知道成什么样子?”
红娘一副不愿听的样子:“你哄谁呀!你把张珙弄得七死八活,还要装得无动于衷。总有一天,老夫人会看出破绽,到那时我看你俩怎么办?”
莺莺面色微红,只是道:“我写信告诉他,让姐姐看望是以兄妹之礼相待,并没有别的意思。下一次如果再这样,我一定去告诉夫人,对你这个死丫头也有话说。”说罢坐下写信。
红娘拿着莺莺的书信往西厢去,一边走一边气莺莺:“哼!从前杏花飘落的时候,你在楼上梳晚妆还担心衣服穿得单薄,那夜在清冷带露的月光下听琴就不怕了。为了一个酸溜溜的秀才,隔墙听曲差点成了望夫石,也不怕被人取笑!没人处暗地里想张珙流泪,当人面‘兄妹相称,焉敢如此’,真是你何必自找苦吃?”
想着想着到了西厢,未待敲门,张珙已听得脚步声打开门出来迎接:“姐姐来了,擎天柱来了!”自打给莺莺写信后,张珙就时时刻刻盼着消息。
“怎么样?”张珙先问。
红娘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不成事了,先生,你就别傻了。”
张珙不信:“我的信是一道法宝,敢情是姐姐不用心,故意弄成这样?”
红娘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我不用心?先生说话不怕风刮了舌头。我出了力倒落一身不是,你可真是没心肝。从今后,我走开,你也走开,请先生别再死皮赖脸。咱早早地酒尽人散,拉倒吧!”
张珙慌了神,急忙对红娘道:“姐姐,你可千万别走,你走了,我这命就难保了!”
红娘道:“你不用装痴卖傻。你打算夫妻美满,却叫我皮肉吃苦!你没看见老夫人手里拿棍子摸来摸去。这件事要做,迟早瞒不过老夫人的眼,到那时我被打伤,拄着拐棍走来走去就太丢人现眼了。”
张珙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这一命,可都在姐姐身上了。”
红娘禁不住张珙催逼,跺着脚儿说道:“真叫我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管也难,不管也难。”
红娘正说着,忽然一拍脑袋,自己说自己道:“咳!我莫名其妙只顾说话,忘了正事。”
红娘从袖里掏出信对张珙道:“小姐给你的信,你看去吧!”
张珙手哆哆嗦嗦,急忙忙地打开信来看。看着看着,突然破涕为笑:“呀!有这等好事,早知小姐有信来,我该堆土焚香,拜了再拜呀!”
红娘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
张珙不胜欢喜:“小姐骂我都是假的,你猜信中写的什么?叫我今夜到花园里去呢!”
红娘将信将疑:“真有此事,你读给我听听!”
张珙展开信读道: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红娘仍不明白:“如何见得她约你来,你说给我听听呀!”
张珙笑道:“你看,‘待月西厢下’,是教我在月亮上来的时候去会面;‘迎风户半开’,是说她开门等着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是教我跳过墙去和她约会。”
红娘羞着张珙道:“不害臊,她教你跳墙来?哪里有这样的话?”
张珙得意道:“我是个猜诗谜的行家,从没有猜错谜的。”
红娘有点生气道:“你看我家小姐,当着我面装得一本正经,背地里却这么多的心眼儿,那诗句里还隐藏着和你约会的暗号。”
张珙道:“是啊!姐姐,这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红娘送信回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小姐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一句话说得让人六月热天都觉得心寒。在张珙面前倒好言好语,说得人家三冬严寒都觉得温暖。何曾见过寄信人反倒瞒着传信人的?哼!你不对我说,我也不点破你,到时候照旧烧香,看你如何瞒得过我。”
花阴重叠,庭院深沉,又到了夜深人静时刻,红娘像往常一样,叫莺莺去烧香。莺莺放下手中针线,掀起帘子款款而出。走过小桥,穿过弯弯石径,无声无语。红娘也是闷着不说话,只是心里暗道:“我看那张珙和小姐巴不得到今晚……”
不一会儿,二人来到假山下,红娘摆好香案,点燃香火,莺莺默默祷告。四周万籁寂静无声,墙角那边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红娘蹑手蹑脚上前去观察动静。
黑暗中一个人突然站起,急不可耐一句:“小姐,你可来了。”便紧紧搂住了红娘。
红娘一把推开张珙:“弄错了,是我!”接着嗔骂道,“你得看清楚啊!要是碰上夫人可怎么得了!”
张珙慌忙松开手,连声谢罪:“我害相思病害得眼花了,没看清是谁,恕罪恕罪!”
红娘狠狠戳了一下张珙脊背:“多半是饿得你这个穷鬼眼花!”
张珙顾不上与红娘斗嘴,忙问:“小姐在哪里?”
红娘道:“小姐就在假山脚下。”
张珙按捺着狂跳的心,朝假山脚下奔跑而去。走到近处,张珙放轻了脚步定睛细看。当朝思夜想的莺莺就在眼前时,张珙终于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积蓄在胸中的热恋猛然爆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浑身颤抖地搂住了莺莺。
莺莺毫无防备,吓了一跳,猛地从张珙怀里挣脱,大声问:“是谁?”
张珙急忙用手去捂莺莺的嘴,小声道:“小姐,是我。”
莺莺拨开张珙的手,又羞又气道:“张珙,你是何等之人,在我面前做出此举!要是夫人知道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张珙慌了手脚,心中自语道:“呀!这莺莺怎么又变卦了?”
红娘悄悄躲在树后,心中好不替张珙着急:“张珙,你这个呆子,背地里的嘴都哪儿去了?”
红娘一着急,喉咙突然痒痒,憋不住咳嗽起来。
“红娘,有贼!”莺莺连忙叫道。
“是谁?”红娘佯装不知。
张珙忙上前一步,拱手道:“是我。”
红娘明知故问:“张珙,你来这里有什么勾当?”
张珙一时语塞,竟回答不上来。
莺莺生气地命红娘:“红娘,把他带到夫人那里去!”
“大事不好!”红娘暗想,口中立即小声喝道:“张珙,你过来跪下!”
张珙垂头丧气,跪了下来。
红娘故意火冒三丈:“张珙,你知罪吗?”
张珙神情沮丧:“我不知罪。”
红娘训斥道:“你既然是秀才,就应当苦读于寒窗之下,谁叫你深夜闯入人家花园,落得个非奸即盗的名声?我只说你的学问海洋深,没想到你的色胆比天大。要是把你绑到官府去吃官司,你就准备着精细的皮肤吃顿打吧!”
张珙双膝跪地,双眼紧闭,只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莺莺见张珙如此之状,话语变软:“先生有救我一家人性命的恩情,我不会恩将仇报。既然母亲之命,让互为兄妹,就要有一定规矩。这事万一让夫人知道,你我还什么颜面?今后不要再做这等有伤体面的事了。若再为之,我与先生决不干休!”说罢,莺莺转身拂袖而去。
莺莺一走,红娘忍不住笑弯了腰:“羞也,羞也,你怎么又不是猜谜的行家了?”
张珙一脸的难堪:“是她叫我来的,怎么又说出这么多的话来?”
红娘笑道:“你是错猜了‘迎风户半开’,山障了‘隔墙花影动’,惨了‘待月西厢下’,真是个自作多情的笨瓜。从今后再休提春宵一刻千金价,趁早死了那条风流浪子心吧!”
两个女子都走了,花园里假山脚下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寂寞。月明星疏,银光满园,张珙只觉得头脑昏沉、周身冰凉。想着刚才月下受这一场难堪的奚落。张珙异常痛苦,不禁一声长叹瘫坐在地上。
张珙自从在花园里遭受一场奚落后,刚刚因得信欢喜见好的病,又见沉重,白日里竟起不得床。夫人不知其中缘由,张罗着叫长老请医生给张珙看病。
医生开了药方一副又一副,红娘煎熬草药一锅又一锅,数日下去,张珙的病仍不见好转。老夫人急得束手无策,莺莺更是心急如焚,但又有口难言。
这日,莺莺终于按捺不住,又写了一封信,把红娘叫到跟前,莺莺吩咐红娘:“我这里写了一封信,上面有个药方,你把它给张珙送去。”
红娘一听坚决不肯:“又来了,娘啊,你可别送人家的命了!”
莺莺央求红娘:“好姐姐,给他送去吧!”
红娘觉得百思不解:“你不高兴的时候把个傻书生弄得忍气吞声;高兴的时候就,唉!‘好姐姐,去看望他一遭。’把一个丫头逼得像个穿了针的线一样两脚不停地往来奔走,把一个潇洒书生害得患这难愈的病,你到底想的是什么?”
莺莺痛苦不堪,眼圈红红的对红娘说:“人都成这样了,你还问这么多干什么。好姐姐,救人一命吧。”
红娘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不得不拿着莺莺的书信,往西厢那边去。推门进去,见张珙面如黄纸,瘦骨嶙峋,好不可怜。红娘关切地问道:“哥哥病体怎么样了?”
张珙哀怨地道:“苦煞我了,我要是死了,姐姐,阎王殿前少不了你这个有牵连的人。”
红娘劝解张珙道:“普天下害相思的人没有像你这么傻的,放着好端端的本事不去搞学问,做梦都想着美人。想来想去都得到些什么?除了病症什么都没得到,真是何苦!”
一席话说到张珙痛处,他不由得落下泪来:“我救了人反被人害,自古道‘痴心女子负心汉’,今天反而颠倒过来了。”
红娘安慰张珙:“好哥哥,你听我说,正是你救了她一家,老夫人才着实过意不去,今早又吩咐我瞅空来看望哥哥。刚才我从小姐处来,小姐再三让我表示敬重,又叮嘱我送来一封信。”
张珙看完信激动地说:“信中说小姐真的要来了。这信中一首诗意思明明白白。”
红娘仍不信,道:“你读给我听听吧!”
张珙念道:
休将闲事若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红娘虽不识字,可聪明伶俐,极富悟性,也听出这诗不比往日之诗,遂道:“夫人看得再紧,也看不住小姐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