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张珙的请求,法本长老带他到崔夫人面前,双手合掌道:“老僧有个亲戚,是个饱学的秀才,父母亡后,无可相报。今恳求老僧央求夫人,欲借夫人法事也超度一下先人,不知夫人同意否?”
崔夫人一脸温和地说道:“长老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随喜一份有何不可?”
张珙听夫人已经答应,便上前拜见夫人。
崔夫人细看,见张珙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心中很是看中,客气一番后,等候法事开始。莺莺在红娘的陪伴下来到殿前。张珙看到莺莺的时候满眼生辉,大步向莺莺走去问好。眼看就要走到莺莺面前,霎时间鼓乐齐鸣,钟声佛号响彻云霄,法事正式开始。张珙讪讪地按住性子,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隆重的法事上,法本长老头戴五佛冠升座,僧人们个个手执法器,香烟袅袅升腾,弥漫在大殿之内,钟声、念经声、敲鼓击铃声此起彼伏。
崔夫人和莺莺轮番虔诚地拈香、祷告,轮到张珙,心中只想着莺莺,忘了祷告的词儿:“惟愿……存在的……人间寿高,亡化的天上……逍遥,为曾祖父灵魂……敬献佛、法、僧三宝。”完毕退了下来,心中却只念着:“愿得红娘不要妨碍,崔夫人不要焦躁气恼,犬儿不要狂吠乱叫,早成就了幽期密约,月圆花好。”
张珙一边心中念叨,一边偷眼瞧莺莺,见莺莺只是追悼亡父,嘤嘤啜泣,泪儿如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张珙心中爱慕,只觉得那哭声就像黄莺在繁茂的树林里婉转歌唱,脸上的眼泪儿就像晶莹的露珠滴在花瓣上美丽俊俏。
众僧皆为莺莺美丽绝伦的容貌而惊奇,长老虽然年纪老,坐在念经的座位上远远地看着莺莺,坐在前面的班头惊呆了,错把法聪的脑袋当做金磬去敲。添香的和尚忘了添香,吹号的和尚忘了吹号,弄得法本长老不得不大声咳嗽提醒众僧,始终把慈善的脸儿紧绷着。
在做法事喧嚣中一夜很快过去了,法本长老摇铃宣告,请夫人烧纸。然后对崔夫人道:“天明了,请夫人、小姐回房。”道场收拾,众人散了,莺莺离去,张珙为莺莺神魂颠倒了一夜,顿时感到身也倦了,力也乏了,眼睛也睁不开了,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回到西厢,一头栽倒在床上,衣服也没脱,昏昏沉沉睡起了白日觉。
天不测风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河中府的守将看中了莺莺。此人姓孙名彪字飞虎,是统帅五千人马镇守河桥的将军。孙飞虎倚仗手中的兵权,明里为官,暗中为盗,欺压百姓,掳掠民财,当地百姓皆敢怒不敢言。
近日,听说普救寺中住着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子,便动了霸之为妾的邪念。
这日,孙飞虎头裹红巾,身披盔甲,左手持弩,右手拿一把开山板斧,率了一队人马前来普救寺,将普救寺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金鸣鼓擂中有人高声叫道:“普救寺必须当日之内交出莺莺,若不交出,焚烧寺院,僧俗一个不留!”
一个小僧面色如土,急匆匆跑到大堂,将外面的情况说了一遍。崔夫人听后浑身一软瘫倒在椅中。红娘、莺莺赶忙上前搀扶,老夫人定神后神情悲恸,不住落泪道:“先夫不在,便生如此横祸,老身死生由命也并不在意,奈何我这孩儿年幼天真,还未从夫,这可如何了得?”
外面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崔夫人不肯放女儿出去,又无计可施。众人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个个惊惶失措,恐惧不安。喊声、哭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突然,莺莺双膝跪在母亲面前:“贼军那里要把咱杀得一个不留,倒不如我白练套头寻了自尽,将我尸身献与那贼人,保全了众人性命,也保全了我名节贞孝……”话未说完,莺莺已泪如雨下,老夫人一下子抱住莺莺,嚎啕大哭,悲声不住。
众僧齐呼山门被攻破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法本长老急道:“我看,咱们不如召集起众僧俗,看他们谁有高见,献了计谋,咱们再一同计议,如何?”
莺莺揩了泪水,止住悲声对夫人道:“长老说得极是。母亲何不向僧俗人宣告,谁能杀退贼军,便让女儿与英雄成秦晋,不比被贼掳去好?”
崔夫人想想也是,无奈点头道:“事到临头,也只能如此,虽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人手中。”
法堂之上,长老大声宣告:“两廓僧俗听着,现在情况危急,老夫人许诺,凡能退贼兵者,不论何人,皆倒陪嫁妆,将小姐许配为妻!有计谋者,快快献来!”
众僧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无一人大声发出声响,夫人、长老见之,无不心急如焚。就在这沉闷无声之际,忽然,一人鼓掌走出人丛,大声道:“倘用吾言,灭贼必矣。”
众人皆惊,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叫张珙的清秀书生。
崔夫人问:“你有何计策?”
张珙胸有成竹地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
崔夫人有点急躁:“刚才长老已经明言,但有退得贼兵者,我将小姐与他为妻。众目睽睽,岂有谎言!”
张珙面露得意之色:“那好!我略使权术,立退干戈。”
张珙转身对长老道:“此计须先由长老帮忙。”
长老不解:“老僧不会厮杀,又有何用?”
张珙悄声伏在长老耳边:“你不必急,不要你厮杀,只需你去对那贼人说:‘夫人本想将小姐送与将军,奈何父丧在身,功德未满。将军若要做女婿,可按甲束兵,退一箭之地。限三日功德圆满,脱了孝服,定将小姐送与将军。’”
长老急问:“三日以后如何?”
张珙不慌不忙道:“你不必着急,自有计在后。”长老只得言听计从,来到前门,顿时,贼兵静了下来。
长老喊话:“请将军答话。”
孙飞虎跨马上得前来,怒道:“快送出莺莺来!”
长老道:“将军息怒!夫人让老僧来对将军说……”长老把张珙交待的说了一遍。
孙飞虎道:“既然如此,限你三日!”
长老又道:“君子言必信。”
孙飞虎又怒:“废话少啰嗦,三日不送来,让你们个个都死,个个不留!”
贼兵退后,张珙向长老及夫人道:“离此处四十五里的蒲关,有个白马将军,姓杜名确,与我系同窗好友。此人统领十万大兵,我写封信向他求救,他定兴一师之旅,退那贼兵!”
崔夫人听了转悲为喜,双手合掌道:“菩萨保佑,有人救我!”
张珙道:“只是包围重重,写了这书,何人去送?”
长老毫不迟疑:“我这里有一个徒弟,叫做惠明,只是爱吃酒打架,可让他去。”
派人唤来惠明,长老问:“张珙叫你往蒲关送信,你敢去吗?”惠明腆着肚子,拍拍胸脯:“有什么敢与不敢,只看大师用不用咱!”
长老又问:“贼军若不放你过去怎么办?”
惠明蛮不在乎道:“你放心!这么长时间,一直吃馒头和烂豆腐,实在口淡。这五千人也不须用火烤油煎了,血肉心肝正好拿来解馋。我天生下来就不缺勇气,你就等着那孙飞虎来献小命吧!”说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说罢,惠明紧了紧三尺束腰,众僧擂鼓呐喊。惠明果然不负众望,手执佛刀,一声呐喊,如猛虎下山般冲出重围。贼兵未待明白是怎么回事,惠明已奔出数里,穿越山林,抄小路直奔蒲关而去。
杜确接信后果然勃然大怒,立即亲自率大队官兵前来普救寺。战马奔腾处天昏地暗,孙飞虎人马一见惊呼上当。
贼军有人连声喊:“杜爷爷来了,咱们性命休矣!”顿时队伍大乱,毫无斗志。
杜将军使一柄冠绝今古的大刀,雄雄气势,直呼孙飞虎出来相见。孙飞虎未待上前已软了下来。未有几个回合,孙飞虎便被掀下马来,其手下一见不妙,皆弃杖按甲,降了杜将军。
杜将军喝问:“你知罪不知罪!”
孙飞虎慌忙跪下:“知罪!知罪!”
杜将军对孙飞虎道:“本欲将你斩首示众,看你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今放你性命一条。弃恶从良,本将军不予追究,否则,砍你头易如割草!”
孙飞虎连连叩头,谢不斩首之恩,保证今后不劫财物,不扰良民,然后仓惶而逃。
满寺里人们奔走相告,尽生喜色,张珙、长老、崔夫人一齐出了山门,迎接英雄将军。崔夫人更是连谢救命之恩。
一阵寒喧之后,酒席摆上,众人举杯祝贺,喜气洋洋。
酒过三巡,喝道日落时分,杜将军起身告辞,并约定张珙大喜之日再前来祝贺。张珙再谢杜将军不弃旧情,危难之时慨然相救,亲送杜将军到山门之外。
送走了杜确,张珙满心喜悦回到佛寺。想到酒席宴上崔夫人连连敬酒,不断恭维,张珙竟添了几分醉意。虽然有惊无险,毕竟担惊受怕数天,身倦力乏,张珙回房倒头蒙被便睡,朦胧中仿佛淑女配君子的佳音已送到床边来,这夜,张珙梦境如蜜,酣声如雷。
次日,崔夫人备好了酒菜,派红娘到西厢去请张珙。
想着当初被嘲笑的那个傻呆呆的书生,到头来倒成了击退贼军的英雄,红娘十分敬佩,接命后一路春风往西厢而来。
到了西厢,红娘看到张珙衣冠楚楚,脸庞儿俊俏,禁不住心想:难怪他打动了我家小姐,这相貌,这才学品格,就是心肠铁石硬的人,见了他也得动感情。
张珙听红娘说是奉夫人命令来请他去赴宴。以为婚事可成,欢天喜她拔腿跟红娘前去见了崔夫人。
见到崔夫人,张珙立即躬身施礼,未待开口,夫人已先道:“前日若不是先生相救,哪有我一家今天的性命,故先生有齐天之恩。今略备小酌以表敬意,勿嫌意轻。”
张珙谦辞道:“此贼之败,皆夫人之福。这些已成往事,夫人不必挂齿。”
夫人反复称谢,邀张珙入座,命进酒来。
酒斟满,夫人举起酒盏:“先生满饮此杯。”
张珙谢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珙又回敬夫人酒,品美味,食佳肴,酒过数巡,张珙已是面容微醺。
少时,夫人对红娘道:“红娘,去唤小姐来,与先生行礼。”
张珙心中暗喜:“莺莺要嫁给我了,张珙有福啊!”
不一会儿,门响帘掀,莺莺进了屋来。月下吟诗、危难相救、一表人才的张珙使莺莺情窦初开,看见那秀才就在眼前,莺莺羞涩地目传秋波,恰与张珙投射的一对热烈目光相遇。刹那间,两人胸中春情起伏似波涛汹涌。
“小姐,上前给哥哥施礼!”崔夫人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地说道。
张珙、莺莺、红娘皆惊。
张珙大惑不解:“本已许诺婚配,如何以兄代之?”
莺莺诧异:“娘怎么变卦了?”
红娘暗道:“不好!这相思病又要害上了。”
不容多说,夫人又命莺莺:“小姐,给哥哥敬酒。”
莺莺纹丝不动,低头不语。
崔夫人愠怒:“张珙保你性命,才未成贼军俘虏,不能以礼相待,你岂是识书达礼之妇?!”
莺莺上得前来,与张珙敬酒,酒浆泻入杯中,与张珙无语相对。
此情此景,张珙有话似骨哽在喉,不吐不快,呷了一口酒,问夫人道:“夫人有言,凡能退贼者,以令爱妻之,现今为何又兄妹相称?”
崔夫人叹道:“先生之言说得极是,老身的确有言在先。奈何那是为解燃眉之急,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实话相告先生,相公在世,曾将小女许与侄儿郑恒。郑恒不久将至,这该如何是好?先夫之言不敢违,不如我多以金银酬谢于你,先生再选豪门贵室之女如何?”
张珙愤然道:“夫人之言差矣!我现虽书剑飘零,然大丈夫隐则傲世,起则冲天,何慕金银布帛!”
崔夫人道:“莺莺女子,容质粗陋,先生风流不俗,有冠世之才,非佳人无以配才子,恐愧对先生好意。”
张珙按捺住胸中之火,反问夫人:“非我退兵,小姐早被抢走,现今夫人不与,岂不是背信弃义?”
崔夫人无言以对,思忖片刻说道:“老身如此行事实属无奈,请先生见谅。”
崔夫人再让莺莺斟酒,张珙已是推辞不受。
莺莺面对此情,百感交集,心中千言万语又难于启齿,只得央求母亲道:“休劝酒,张珙哥哥已经醉了。”
崔夫人不快,乜斜了莺莺一眼,命红娘:“红娘,把小姐送到卧房去吧!”
莺莺只觉得头被敲了一闷棍,有口难言,母亲面前,唯有从命。莺莺忧伤地与母亲、张珙告辞,退了下去。
烛光之下,张珙刚才喝的喜酒一下子变成闷酒,莺莺一走,这酒也上了头来,醉眼中,张珙看老夫人无意改变主意,便站起身来道:“我醉了,告辞了。只是夫人面前,欲进一言:夫人日前许有诺言,今日赴宴,本以为有喜庆之期,不料夫人让以兄妹相待。大厅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夫人出尔反尔,张珙救之,实感羞惭。我并非为吃喝而来,只为真诚、真情相见,此事真不成,我即刻远离。”
夫人自觉惭愧,起身挽留:“你且住下吧,你毕竟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待日后日子昌顺,老身定报大恩。”
夫人命红娘搀扶张珙回房安息。张珙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去。夜间凉风一吹,张珙胸中一腔烦闷皆化作黄水,一古脑儿呕吐了出来,红娘看着实在怜惜,劝道:“张珙,少喝一杯不就行了。”
张珙竟发怒:“我喝什么来!”话刚说完,却双膝跪下,在红娘面前落下泪来,“我为小姐劳思伤神,梦中相念,刚刚能成就婚姻,不料老夫人又变了卦。我现在悲苦不堪,精神恍惚,如再不能与小姐相见,将无可救药,魂丧命断。愿姐姐可怜我,将我意告于小姐,小姐若能知我之情意,不枉了我一片痴情。”
红娘见前日英雄如今为一女子而寻死觅活,不觉又气又怜,嗔怒道:“街上有好便宜的木柴,烧了你这木傻瓜你就清醒了。”
张珙只是哀求:“可怜可怜我吧!不然,我就在姐姐面前解下腰带,寻个自尽。”
红娘恨恨地道:“这老夫人说谎真是比天大,当日成也是她,今日败也是她,怪不得这张珙哥哥。”
红娘同情地对张珙道:“妾因不忍看先生如此悲怆,愿给你出个计策,如果不以愚贱之言见弃,定能使小姐知你之情意。”
张珙如获救一般,拱手便拜:“姐姐若有对策,我甘心筑坛拜将,请你为师。”
红娘对张珙道:“我见先生有琴一张,想必先生善抚琴操曲。小姐深慕于琴,明晚我与小姐到花园烧香,到时你操琴弄曲,小姐定能动情。小姐说些什么,我先听了下来,然后回头回报于你。如何?”
张珙大喜,三拜红娘,并从袖中取出白银五两,递与红娘面前以示感激。红娘气道:“你这呆子,快回屋死了吧!”说完,嫣然一笑而去。
次日白昼,张珙痴呆地坐在桌旁,长久凝视和抚摸那琴,默默地对琴低语道:“琴啊,我与足下湖海相随多年,今夜一场大功,就全在你身上了。”
云淡天晴,到了烧香的时候了。莺莺心绪低沉地坐在床边,久久地纹丝不动。劝解了一天,也无济于事,用尽浑身解数也消不去莺莺脸上的愁容。眼看与张珙相约的时间已到,红娘心中不免着急起来。
红娘对莺莺道:“姐姐,好亮的月啊,咱们烧香去吧。”
莺莺叹息:“事已无成,烧香何用!”
红娘逗莺莺:“姐姐,你不是常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吗?如今怎么都忘了?”红娘连推带搡,让莺莺出了闺房。
红娘摆好香几,莺莺拈一炷香,默默祷告。
红娘又逗莺莺:“姐姐,你看天上月晕,敢情明日有风。”
莺莺面色凄凉:“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红娘见时机已到,轻轻咳嗽两声。
久盼的咳嗽声传入耳鼓,张珙心情异常激动,立即转轴拨弦,抚琴操曲,将整个身心都倾注于弹琴之中。幽幽之声随风飘去,张珙心想:莺莺啊,你可知我万般思恋,千种温情。
“这是什么声响?”琴声乍起,莺莺感到惊奇。红娘只是抿嘴笑。莺莺马上明白有人在弹琴。
“莫不是我走路摇动了发髻上的首饰发出声响?莫不是我裙子托动了身上的佩玉叮咚?莫不是风突然吹动屋檐下挂的铁铃?莫不是栏杆围绕的稀竹在风中响动?”莺莺听着琴声,被深深地打动。
于是,莺莺放下手中香火,侧耳倾听,用整个的心灵去感受:“呵!其声壮,似大江奔腾潮浪涌;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月融融;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低语喁喁。这琴声真是如泣如诉、如诗如画呀。”
莺莺听着,不禁脱口而出道:“张珙啊,你那里相思无穷,我这里意已相通;你琴曲未终,我情意更浓。你可知,我一腔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听到隔墙无动静,张珙料定自己的琴曲已把小姐打动:“懂得琴音的人心里自然明白琴意,我再弹一首凄凉之曲,小姐如果是有情人,会悲痛得柔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