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的阳光透过初生嫩芽的枝丫照在张珙瘦弱的身上,张珙微闭双眼想着莺莺的姿容,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幸福之中。突然“喳喳”一阵鸟叫,一段儿枯枝“咔嚓”正打在自己头上。张珙一惊,睁开眼看,竟是两三只喜鹊在头顶树枝上嬉闹追逐。张珙暗想:“昨日我就见小蜘蛛在帘幕上垂丝,今日又有这喜鹊登枝,莫不是莺莺的断肠信要到了?”
“张相公!”一声清脆的呼喊打断张珙遐思,张珙抬头一看,送信人正欢天喜地,举着一个包裹,拽着大步,径直往这边跑。
张珙欣喜若狂,不容分说,接过包裹,踉踉跄跄奔回房内。
看着信,张珙似久旱逢甘霖的禾苗,精神头油然而生,那眼睛也有光彩了,那嘴也会笑了,情不自禁地读起莺莺信尾写的一首绝句来:
阑干倚遍盼才郎,
莫恋京城黄四娘。
病里得书知中甲,
窗前览镜试新妆。
看完信,张珙打开精心捆扎的包裹,一件一件地细看,不禁露出会意的微笑。
“噢!一件汗衫,一条裹肚,一双袜子,一张瑶琴,一枚玉簪,一支竹笛。”张珙得意道,“这汗衫呀,是教我穿着它来睡,只要贴着我皮肉,便是和莺莺一处宿。这裹肚么,是叫我不要离了身前后,把莺莺紧紧记心头。这袜子么,是让它管住我的足,正儿八经别乱走。这琴么,当日用七弦追求,叫我别冷落了琴中意,生疏了弦之手。这玉簪么,是担忧我功成名就便抛弃贤妻在脑后。这斑竹管么,斑竹一枝干滴泪,叫我别忘了贤妻思念,泪水湿透香罗袖。”
张珙将莺莺捎来的衣物紧紧贴在胸口,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这衣物就像一幅妙手回春的药,张珙之病顿除,张珙对天盟誓:“莺莺呵,我对你天高地厚般深厚的感情,直到海枯石烂也不会变!”
鱼雁传书,信物传情,张珙与莺莺这对有情人经历了千曲百折之后,眼看就要明月团圆夫唱妇随,天遂人愿了。两人虽身居两地,却共同盼望佳期临近,双双沉浸在幸福之中。
偏偏好事多磨,就在佳期临近之际,当年崔相国应允将莺莺许配为妻的郑恒却找到了河中府普救寺来。
郑恒,字伯常,父亲官拜札部尚书,乃崔老夫人之兄。郑恒父母早亡,缺少管教,生性疲顽。自以为是累代公卿,门第高贵,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却是对读书没有一点缘分,看到四书五经,脑袋就发胀,只是自诩风流,挥霍钱钞,时常在柳陌花街、秦楼楚馆追欢买笑。
去年春天,他的姑母崔老夫人曾命崔安送封信给他,要他到京师来帮助搬运相国灵柩回博陵下葬。哪知他只顾寻花问柳,拖拖拉拉,一再延误,等到他到得京师,崔老夫人等已经启程去了。他也不去设法赶上,反而趁此机会在京师的妓院里尽情享受,玩乐了整整一年。
郑恒得知姑妈与莺莺扶姑夫灵柩回家的途中遇到孙飞虎抢亲,姑妈为退贼兵将莺莺许给了一个叫张珙的。又得知张珙中了状元,估量莺莺是非嫁张珙不可,觉得于心不甘。这天,他风风火火赶到河中府,本想直接冲进普救寺问个明白,可又担心见了老夫人不好开口,于是,便先找了一个客栈歇息下来,然后差人去叫红娘来,探个究竟。
红娘见到郑恒先道万福,然后问郑恒为何不到家中去,郑恒并不回礼,劈头盖脸便说与莺莺成婚之事。
郑恒道:“当日姑夫在时曾许下这门亲事,如今姑夫孝期已满了,我今天到这里,特地请求你去夫人面前说明,挑选了良辰吉日,办了这件事。”
红娘道:“这样的话哥哥以后不要再提,莺莺已许了别人了。”
郑恒装作吃惊地问道:“为何姑夫去世,姑妈就悔了这门亲事?”
红娘将孙飞虎抢亲之事前前后后详细讲了一遍。
郑恒听罢装作痛心地说道:“如果嫁给一个富家也不算冤枉,嫁给这个穷酸秀才,不亏了小姐?我是有身份人家公子,与小姐能够亲上做亲,况且又有小姐父母之命,小姐配我不强似配他?”
红娘闻言,付之一笑:“你休仗着你家门第出身卖弄,‘威而不猛,言而有信’,穷酸秀才凭一纸文字就能灭了烟尘!萤烛怎能和明月相比,我拆白道字给你们辨个分明……”
郑恒翘着二郎腿怪呵呵地笑道:“你这丫头片子懂什么拆白道字?你拆与我听听?”
红娘不慌不忙道:“他是肖字旁边加人字,你是木寸马户尸吊货!”
郑恒恼羞成怒:“什么?你骂我是个‘村驴屌’?你这个小贱货,把他说的那么好,敢情你这浪蹄子受了他什么好处?”
红娘恨恨地说道:“我不图金帛不图报,慈善为本识好人!”
郑恒失声冷笑道:“什么好人不好人!姑妈若是不肯,我就强把莺莺拉了去,脱了衣裳和她成亲!等你们追来,还你们一个已结婚的婆娘!”
红娘一看郑恒来了横的,不愿多讲,只一句:“小姐已是张珙的人了,你又是这般丑恶的嘴脸,她岂能嫁你?”说完一甩门,径直回了普救寺去。
红娘一席话,郑恒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心想:“这莺莺一定和那穷书生有暧昧关系了。我明日上门去见到姑妈,只装作不知,就说张珙被招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我姑妈从小就爱我,她必有话说。我若放起刁来,看那莺莺往哪里去!”想到这里,郑恒窃笑,似乎已出了一口恶气。
次日,郑恒来见崔夫人,未待开口,先落下泪来,老夫人见状心疼地责怪郑恒:“孩儿,既然来到这里,怎么不来见我?”
郑恒假惺惺地道:“孩儿有什么脸面来见姑妈?”
崔夫人叹了口气道:“这事与我心也相违,只因孙飞虎闹事,等你不来,无可解危,才许的张珙。”
郑恒拭去眼泪,故作惊讶地问:“张珙?是不是那个状元,我去京师看榜来,年纪二十四岁,洛阳人,姓张名珙字君瑞?”
崔夫人点头。
郑恒拨浪鼓似的摇头,连说:“可惜!可惜!”
崔夫人感到蹊跷,便问:“孩儿为何作此感叹?”
郑恒故作神秘地对老夫人道:“姑妈不知,我在京城见过他,当时他正骑马游街炫耀身份。待来到卫尚书家门口,正巧尚书家小姐结着彩楼,在那御街上抛彩球。这彩球正好打在张珙身上。卫尚书家出来十多个人,把张珙强拉硬拽了进去。我听那张珙叫道:‘我是崔相国家女婿,我自有妻!’那尚书仗着有权有势哪里听得进?只是说:‘我女是奉圣旨结彩楼,是明媒正娶。’”
崔夫人难以置信地问:“是张珙?你没看错?”
郑恒煞有介事地道:“没错,这事轰动了京城,没有不知道的。”
崔夫人信以为真,怒道:“张珙真是不识抬举,果然辜负了我家。”
郑恒一脸诚恳,接话道:“这也怪不得张珙,卫尚书有权有势,张珙实出于无奈。”
崔夫人想起相国在世时许下的亲事,看身边的郑恒恭顺体面,深恐耽搁下去夜长梦多,连郑恒这样的女婿也保不住,遂对郑恒道:“既然张珙无情,就怪不得咱们无义了。孩儿,选个良辰吉日,依着你姑夫的言语,依旧进门做女婿吧!”
郑恒见诡计已成,心中暗喜,可细想一下,又担心谎言败露,招惹麻烦,便问夫人道:“如果张珙日后来找,可咋办?”
崔夫人毫不迟疑道:“这事有我,你就放心吧!”
郑恒千愚万谢拜别姑母,然后立即去筹办聘礼,迎接定亲了。
话说张珙中举后奉圣旨在翰林院编修国史,文章做成后,皇帝对张珙的才智十分看重,朱笔一挥,亲命张珙为河中府尹。想起自己昨日一寒儒,今朝三品官,心中不觉踌躇满志,百感交集,恨不能插上双翅,马上将金冠和霞帔送到莺莺面前,与莺莺共度良宵,再诉衷肠。张珙归心似箭,依次向朝中文武百官辞行后,便带着僚佐仆从,急匆匆打马归来。一路上马不停蹄,风雨兼程,一队人马直向河中府迸发。到了河中府,张珙立即奔向普救寺,但见普救寺装饰一新,与往日不同。备酒的、备菜的个个忙得穿梭不停,张珙心中诧异:“难道是夫人听说我今日衣锦还乡,准备庆贺一番不成?”
张珙喜气洋洋,在众僚佐和仆从的簇拥下径直来到前厅。
“新状元河中府尹婿张珙拜见夫人。”张珙深深地朝崔夫人鞠躬。
“休拜!”崔夫人纹丝不动,沉着脸道,“你是奉圣旨的女婿,老身怎能享受得你拜?”
几个月未见如今做了官,如了崔夫人的愿,怎么没有得到笑脸相迎,反倒冷若冰霜,明讥暗讽,张珙感到莫名其妙。来回看看左右,只见丫环仆人们窃窃私语,交换眼色。
张珙感到内中蹊跷,便问:“我去应考时,夫人喜不自胜,亲自饯行。如今考中得官归来,夫人反而不高兴,这是为什么?”
崔夫人冷笑道:“我家女孩儿虽然妆残貌陋,可人不能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你得中状元便做卫尚书家女婿,可是知书达礼之人干的勾当?”
张珙顿时双目圆睁:“做卫尚书家女婿?这是从何说起?无中生有,岂不是天理难容?”
崔夫人道:“郑恒来说,你在京城被卫家小姐抛中彩球,做了女婿!”
张珙气得七窍生烟,道:“有这般稀奇的事?我当时正思念莺莺,抱病在身,怎么能到处寻亲去?”
老夫人道:“是稀奇!你不要再花言巧语使心计,我已将小女许了郑恒,今日就要定亲了!”
张珙顿时如五雷轰顶,明白了寺内忙碌喜庆酒宴的用意:“天哪!夫人竟相信如此的谎言,这不明明是在陷害我吗?”
正争吵得难解难分、真假莫辨之际,红娘有事走了进来。
张珙见了红娘,急切地问道:“红娘,小姐好吗?”
红娘“嘿嘿”一声冷笑,一本正经道:“小姐挺好!因为你做了别人的女婿,小姐依旧嫁那郑恒了!”
张珙气愤已极,怒问:“这是哪个畜生挑拨是非,竟造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红娘不理张珙的茬,火上浇油地问道:“你那亲夫人可好?是不是比俺莺莺姐还漂亮?”
张珙连连苦笑,摇头叹气道:“连你也信了!我为小姐受的苦,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拿着小姐被皇上封诰的命令和这金冠霞帔,正打算双手呈到她的面前。这好,平地倒一声惊雷!”
红娘捂嘴“扑哧”一笑,转身对夫人道:“我说张珙不是那种人吧!”
崔夫人面露愧色,不再言语。想起张珙回来至今还未见到莺莺,便吩咐人唤莺莺来。
莺莺桃面容依旧,只是掩不住的愁容憔悴,惹人生怜。张珙急忙上前见莺莺,问候道:“小姐别来无恙吗?”
红娘在一旁焦急道:“姐姐,有些话你和他说明白嘛!”
莺莺长叹一声道:“还说些什么好!”
自从听说张珙另有新配,莺莺痛不欲生,几次欲寻短见。老夫人痛哭流涕,苦言相劝,红娘左右不离身,精心服侍,这才稍见缓和。如今,莺莺已万念俱灰,心如止水,感情麻木地站在张珙面前。
莺莺面带疲倦,轻声对张珙道:“恭喜你高官得做,新娶佳人。”
张珙痛苦万分:“小姐,你竟能听信此言!”
莺莺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感情的冲击,泪流满面。
张珙苦苦解释道:“我自从离了蒲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见了佳人也不愿回看,卫尚书家女孩儿影子都未曾得见,怎么好端端地硬捏造个做了她家女婿!”
莺莺只是流泪,默默不语。
张珙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想,当初红娘做了他与莺莺的月下佬,如今会不会再去帮助郑恒?对!这桩事都在红娘身上!张珙劈头问红娘:“红娘,是不是你替小姐拿书信去叫郑恒来?”
红娘气得啼笑皆非,骂张珙道:“你这个呆子,把我看成和郑恒一样了。早知今日,我不该成全你的亲事!”说完气得胸脯一起一伏。
崔夫人见状在一旁道:“既然不曾另做女婿,即刻郑恒就到,到时对证了再说吧!”
红娘、张珙皆不言语。
正沉默间,一阵“咚、咚”作响的脚步朝这边走来,原来是杜将军奉命接张珙,到了接官亭,人说张珙已先去普救寺了,杜确连忙追到寺中。老友相见甚是欣喜,杜将军贺道:“贤弟双喜临门,一是为官,二是成亲,老兄特致祝贺!”
张珙道:“好事多磨!如今夫人听信侄儿郑恒挑拨,说我在京城做了卫尚书女婿,要将小姐改配郑恒。”
杜将军惊讶:“夫人差矣。张珙贤弟得中成亲,原是夫人首肯之事,怎好出尔反尔?”
崔夫人忙道:“老身本不违前言,欲招张珙为婿,不想郑恒说他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因此我好生气恼,依旧许了郑恒。”
杜将军猛呷了一口茶,愤愤地对夫人道:“他是贼心!难道不知道这是在诽谤张珙,老夫人如何信他?”
话音未落,郑恒担酒抬羊来见夫人。脚未踏进门槛,就见厅前站立一文官打扮的人,郑恒料定此人定是张珙,心中不由得连声叫苦。郑恒一慌神,脚让门槛绊住,扑通摔了个嘴啃泥。郑恒狼狈地爬起,顾不得打灰尘,拱手便拜。
张珙质问:“你是郑恒吗?你来做什么?”
郑恒结结巴巴道:“听说状元回来,特来贺喜。”
崔夫人见状心中明白了九分,问郑恒:“郑恒,如今张相公、杜将军均在,三头对案,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杜将军怒道:“郑恒,你诳骗良人之妻,国法不容,我将奏闻朝廷,严加治罪,你有什么话说?”
郑恒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崔夫人面前央求:“姑妈,看亡姑夫之面饶小侄这次,小侄自退亲事与张珙,至死无怨!”
张珙向崔夫人一拜:“岳母大人,就饶了他吧!”
崔夫人摇头叹息,对郑恒道:“谁让我是你亲姑妈,你又自小无父母,看在杜将军和张相公的面上,就饶了你吧!”
郑恒如获大赦,谢了崔夫人、杜将军、张相公,也顾不上那些抬来的酒,仓惶逃去。
郑恒一走,杜将军哈哈大笑:“自古佳人配才子,你们还不趁此良机了却平生之愿?”一席话说得众人眉开眼笑。崔夫人亲命杀羊买酒,在西厢布置花堂。
花堂之上,色彩斑斓,场景如画。崔夫人在喜庆的乐曲中亲自主婚。红娘扶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莺莺与张珙拜了天地,拜夫人,拜了杜将军,拜众人,忙乎了好一阵子,送入洞房。这一夜,久别重逢,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今夜是新婚加久别,所以二人格外缱绻。
三日以后张生带着小姐和红娘,辞别了老夫人,到河中府上任去了。
正是:西厢待月成佳配,金榜题名衣锦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