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不等周荣祖把话说完,便大方地接过话说:“你娘子也要吃酒么?好好好,有酒,有酒。”说着便把一盅酒递到了周荣祖手里。
“这盅酒你端去给娘子吃吧!”
周荣祖接过酒盅,连声道谢:“多谢!多谢!”说着已将酒盅端到了张氏跟前,“娘子,向小二哥讨了盅酒来,你吃吧。”
张氏感激地接过杯子,将酒一口喝了下去,正要把酒盅交给丈夫去还,只听旁边的长寿孩儿大声叫着说:“爹爹,我也要吃一盅。”
周荣祖拿着酒盅,万般无奈地低着头说:“儿呀!你叫我如何再好开口去讨呐?”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小二哥说:“秀才,我这里还有一盅酒,你拿去给孩儿吃了吧。”
周荣祖感激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忙朝小二鞠了几个大躬,又接过酒盅,端给长寿孩儿吃了。
周荣祖把酒盅交还给小二时,小二说:“秀才,我看你一家人也真怪可怜的!与其让孩子也跟着你们一起受苦,还不如把他卖给一个有钱人家,这样孩子可以过点好日子,得以长大成人,你们也可以得到一笔钱,去做点小本生意,以维持生计,不知秀才意下如何?”
周荣祖不假思索地说:“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我自然没有意见,但不知我娘子同意不同意?”
小二说:“那你去问问你娘子?”
周荣祖走到张氏跟前,悄悄将小二哥的话说了。张氏一听说要卖自己的孩子,顿时心便像刀割一样地疼,她埋着头半天不肯吱声,只一个劲儿抽泣着。她怎能舍得将自己哺育了七年的心肝骨肉转手卖给别人呢?可她反过来又想:孩子跟着自己迟早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将他给了人家还能有一条生路,说不定将来还会有点出息。
这么想通之后,她便咬着牙,声音哽咽地说:
“荣祖只要哪一户人家养得活,就将这孩子卖给人家吧!”
周荣祖见娘子同意了,便走过来对小二哥说:“哥哥,我娘子也同意将这个孩子卖给人家,不知这里可有人愿意要这孩子么?”
小二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叫那买孩子的人来。”说罢便要找陈德甫。
刚要出门,正好陈德甫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德甫听小二说完,领着周荣祖、张氏和长寿去见贾老员外。
贾仁的心情格外地坏,他现在有钱了,性格也变坏了。想要什么便想立刻就弄到手,这找孩子的事,他都吩咐陈德甫好些日子了,可迄今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日子天天下着大雪,陈德甫连门也不上,他真急得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了。
到了贾仁门口,陈德甫对周荣祖说:“秀才,你们先在门口等着,我先进去与员外说一声,再来叫你们。”说完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贾仁一见到陈德甫,劈头盖脸就训斥道:“陈德甫,我几次吩咐你,叫你给我寻一个小孩儿,你怎么这样不会干事!”
陈德甫毫不介意,躬了躬腰,合掌作揖说:“员外,恭喜您!如今已为员外找到一个好乖的小孩了!”
贾仁迫不及待地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门口。”
“他父亲是个什么人?”
“是个穷秀才。”
贾仁吩咐说:“你去叫那卖孩子的人过来我看。”
陈德甫忙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周秀才,我员外要见你,你好生拿出点礼节去见过员外吧。”
周荣祖心里“嘣嘣”乱跳,心情紧张地说:“陈先生,你得多给我些钱!”陈德甫问道:“你想要多少?”他拍了拍胸脯,这事都包在我身上。周荣祖便吩咐张氏说:“娘子,你看着孩儿,我去见员外了。”周荣祖走进屋里,见到贾仁便弯腰拱手作揖,小心地说:“员外,我这儿有礼了。”贾仁也不起身还礼,盯着周荣祖问道:“你这秀才,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小生就是本处曹州人。姓周名荣祖,字伯成。”
贾仁心不在焉,似听非听,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好了好了。我这两个眼里偏生见不得这种穷光蛋!陈德甫,你让他靠远些站着,你不见饿虱子满屋子飞么!”
陈德甫只得耐着性儿对周荣祖说:“秀才,你就依着他站远些吧!他们这种有钱的人都是这种脾气!”
周荣祖走出门口,看着张氏,伤心地说:“娘子,我们穷人真是好受气哟!”
贾仁把周荣祖支出去了,便对陈德甫说:“陈德甫,咱要买他这个小孩,也得立一张契约文书才行,免得他反悔。”
陈德甫说:“员外,你先打个底稿儿吧!”
贾仁说:“我说就是了,你写吧,立契约人周秀才,因无钱使用,缺衣少食,难以度日,情愿将自己亲儿XXX年XXX岁,卖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后面再写上,当日三方说定,付价多少,立约之后,两家不许反悔,若有反悔者,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恐久后无凭,特立此契约。永远为证,立契约人……”
陈德甫写完,又念了一遍,发现漏掉了重要的一项,便问道:“员外,翻悔罚宝钞一千贯您说得清楚,可他卖儿的价钱究竟是多少?您也得说明白点。”
贾仁说:“这个你不要管,我是个财主,他要得了多少,我指甲儿里弹出来的他也吃不完呢!”
陈德甫又只得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跟那秀才说去。”说着便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秀才,员外说要先立一个契约,他已替你打了个稿儿,我念给你听……”
周荣祖听到这,忙打断说:“先生,这‘财主’两字就不消写到契约上了吧?”
陈德甫说:“员外非要这样写。你就依他写了吧!”
周荣祖笑了笑,说:“好好好。就依着他的写。”
陈德甫又接着说:“这前面的不打紧,后面的可要紧了,他这后面还写着如有反悔者,罚宝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使用。”
周荣祖忙问道:“先生,那反悔的罚宝钞一千贯,我这卖儿的正钱可是多少?”
“谁知道是多少?”
周荣祖眼睛睁得老大,惊疑地看着陈德甫,陈德甫便又安慰说:“秀才,你尽管放心!刚才我也问员外,他说‘我是个大富的财主,还少了他这点钱不成,我指甲儿里弹出来的,也叫他吃不了呢!’”
周荣祖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便说:“先生说得是,请拿过纸笔来我这就依着他的底稿写。”说着便接过陈德甫递来的笔,铺开纸准备写起来。这时站在一旁的张氏还有点不放心,提醒丈夫说:“秀才,你要写契约,咱这养育儿子的恩养钱,可曾议定是多少么?你且慢一会儿写。”
周荣祖说:“娘子,刚才陈先生不是说,他是个巨富的财主,他指甲儿里弹出来的,我们也吃不了呢!你只管问他多少干什么?”说罢便又要动笔写,刚要下笔,七岁的长寿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呜呜呜哭起来了,边哭边说:“我不!我不嘛!”这撕心裂肺的声音,揪得两个做爹娘的心都要碎了!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竟嚎啕着大哭起来!这凄楚的场面,把站在一旁的陈德甫的心也搅得酸酸的,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哭了一阵。便噙着眼泪劝周荣祖说:“秀才,既然孩子舍不得离开你们,你们就别卖了吧!”一句话提醒了周荣祖,他止住哭泣,抚摸着长寿孩儿的头,哽咽着说:“孩子,你是爹娘的心头之肉,爹娘怎么舍得丢下你不管呢?只是如今爹爹实在没有办法,你跟着我们实在活不下去呀!与其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死,何不让你跟着一个有钱的人去过好日子呢!你如今去跟了这个贾员外,他是个大财主,今后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过不完的好日子哩!听话,啊!”说完便放开孩子,重又回到桌子边,毅然拿起笔,将契约一挥而就,然后摔下笔,对陈德甫说:“陈先生,契约写好了。”
陈德甫拿起契约,安慰说:“周秀才,你不要难过!我这就将契约拿给员外看去。”说完便走进屋里,将契约递给贾仁。贾仁接过契约一字一句看了一遍,见与自己所说的一字不差,便说:“写得好!写得好!陈德甫你去把那个小孩叫过来。让我看看。”陈德甫答应一声,又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秀才,员外要看看你的孩儿哩。”
周荣祖忙俯下身子交代儿子说:“好孩子,你跟着这位伯伯进去,员外要问你姓什么,你就说‘我姓贾’。”
小长寿昂着头,倔强地说:“不!我不姓贾,我姓周。姓贾便打死我。也只是姓周!”周荣祖禁不住又哭了起来,抱着孩子的头难过地说:“儿呀!”这时陈德甫赶忙过来牵着小长寿走进屋子,走到贾仁跟前,说:“员外,孩子领过来了,你看,好乖一个孩儿!”贾仁将小长寿拉到面前,仔细打量着,不由得频频点头称赞说:“嗯!不错。确实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随后便对小长寿说,“我的儿呀。你今日到了这家里,就成了我的儿了。今后街上要是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我姓贾,知道么?”
小长寿倔强地说:“我姓周。”
“姓贾!”
“姓周。”
“啪”贾仁一个耳光扇了过去,恶狠狠地说:“这****养的。只怕养到死也养不亲。”他把小长寿推到老婆跟前,“老婆,你问他。”
那婆子便将小长寿拉到怀里,好言好语抚慰说:“我的好儿子,明日我给你做花袄子穿,要是有人问你姓什么,你就说,我姓贾好吗?”
“你就做大红袍给我穿,我也只是姓周。”
一句话顶得那婆子火冒三丈,她揪着小长寿的耳朵,厉声说道:“这狗娘养的!真是养死了也养不亲的!”说完便使劲将小长寿往外一推。
陈德甫在一旁实在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说:“他爹娘还没去呢!怎么便下这样恶手打他!”
小长寿受了委屈,大声哭叫起来:“爹爹!娘!他们打死我了呀!”周荣祖在门口听到孩子的哭叫声,不由得心头一紧,对张氏说:“咱那孩儿怎么这样大哭大叫,难道是他们在打咱们的孩儿吗?”说着便要闯进屋去。张氏忙一把拉住他,说:“秀才,你别进去,要不孩儿又离不开我们了,哭就让他哭会儿吧!”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荣祖只得忍着心痛,朝屋里喊道:“陈先生,快点打发我们去了吧!”
陈德甫忙走了出来,答应着说:“是是是,我这就叫员外打发你去。”说完又往屋里走。
周荣祖又说:“陈先生,天色快晚了,你叫员外快点儿,不要误了我们赶路。”
陈德甫走进屋里,双手合十对贾仁说:“员外,恭喜恭喜您已得了这个儿子了。”
贾仁漫不经心地说:“陈德甫,那个秀才走了么?改日我请你吃茶。”
陈德甫有些惊讶地说:“哎呀!他怎么就肯走呢?员外还不曾给他恩养钱呢!”
贾仁故作糊涂地说:“什么恩养钱?让他随便给我些就是了。”
陈德甫惊得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本正经地说:“员外,是你买他的小孩,怎么你倒反要他的恩养钱?这是什么话?”
贾仁也毫不示弱,大着嗓门厉声说:“陈德甫,你好不知分晓,他因为无钱养活这孩子才卖与我。如今这孩子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难道还该他问我要恩养钱么?决没有这样的道理!”
陈德甫只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员外,话不是这样说,他也辛辛苦苦把孩子哺养得这么大,如今卖给员外为儿,这孩子就是你的儿子了。人家还专等着员外给他些恩养钱,好做盘缠回家去呢。员外快些打发了人家走吧!”
贾仁哪里肯答应,还是大着嗓门说:“陈德甫,他要是不肯走,便是反悔之人。你将这小孩还给他去,叫他拿一千贯宝钞来予我。”
陈德甫见贾仁不讲理,也不听他的劝解,争辩着说:“员外,他卖一个儿子,怎么倒要给你一千贯钞?你这心也太贪了!”他停了停,又缓和语气好言相求,“员外,你就从指甲缝里弹出点钱,打发他俩口儿走了吧!”
贾仁还是不肯答应,睁大了两只眼睛盯着陈德甫凶狠地说:“陈德甫,那秀才说不定并没要什么恩养钱,都是你在中间鼓捣么?”
陈德甫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便红着脸赌气地说:“怎么是我鼓捣!我好心好意为员外找来这么一个好孩儿,你倒派我的不是了!那好!我也不管了!我把这孩子交还给他,叫他们走就是了。”说着便要来牵小长寿。
贾仁忙拦住小孩,改缓口气说:“陈德甫,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给他些钱吧!”说着便朝仆人喊道,“奴才们,开库。”
陈德甫见员外要开库了,顿时把自己刚才受的侮辱与委屈忘得一干二净,喜滋滋地喃喃自语道:“好了,员外开库了,周秀才,你这一场富贵不小哩。”
贾仁从库里取出钱来,双手捧着,郑重地交到陈德甫手里,一再叮嘱说:“拿去吧!你好生兜着,好生兜着!”
陈德甫接过钱,便真要往袖兜里揣,觉得分量很轻,便问道:“员外,你给他多少钱?”
“我给他一贯钱。”
陈德甫又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说:“员外,他这么大一个孩儿,你怎么就给他一贯钱,这也差得太远了!”
贾仁忍着性子,一本正经地解释说:“陈德甫,你不要小看这一贯钱,这上面有许多的宝,对你倒不打紧。对我说来,拿出这一贯钱,就好像抽掉我一条筋一样疼哩。要是真的抽我一条筋,倒也一下就熬过去了。可要打发这一贯钱出去,更觉得心疼难熬呢!你快去打发了他吧。他是个读书人,他要不要这钱还不一定哩!”
陈德甫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说:“好吧!我就依着你,拿去给他,看他怎么说?”说着便走到门口,对周荣祖说:“秀才,你不要着急,员外在安排茶饭哩,这是员外打发你的一贯钱,你拿去吧!”
周荣祖听说只给他一贯钱,惊得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睁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张氏反应比较快,抢着说:
“我不知道多少盆水才洗得孩儿这么大,他怎么就只给我们一贯钱,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到。”
周荣祖也反应过来,气呼呼地说:“他以为我这孩子是半路上捡来的么?我这孩儿啊,也曾经他娘十月怀胎,三年哺乳,花了多少心血,才养得他这么大!”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虽是个穷秀才,可他这大财主也太小看人了!哼!他的意思,我也猜着了。”
“你猜着什么了?”陈德甫问道。
“他以为我走投无路,只想甩下这个包袱!哼,他的算盘打错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宁愿去沿街卖文行乞,也不卖这个孩儿了!”
张氏也怒吼着说:“叫他还了我们孩儿,我们要走了!”
陈德甫便又好言相劝说:“你们先别着急,待我再去跟员外说说。”
周荣祖没好气地说:“天色晚了,不要再逗我们了!”
陈德甫走进屋里,手里摊着那一贯钱对贾仁说:“员外,还你这钱!”
贾仁面露喜色,得意地说:“陈德甫,我说他不要我钱的么。”
陈德甫没好气地说:“他哪里不要!他嫌少了!他说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到!”
贾仁强词夺理说:“那泥娃娃会吃我的饭么?”
陈德甫又耐着性子劝说道:“员外,话不是这样说,哪个收养儿女的还算饭钱来?”
贾仁做出一副满有理的样子,训斥道:“陈德甫,亏你还做人哩!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他因养活不起这个孩儿,才卖与我。我不问他要饭钱,就够对得起他了,他怎么倒要我的宝钞?我想来,这都是你在背地里调唆他。”
陈德甫脸胀得通红,刚要发话,贾仁又问道:“我问你,你是怎样给他钱的?”
陈德甫又把刚才受的气放到了一边,老老实实说:“我走过去对他说‘秀才,员外给你一贯钱。’”
贾仁忙说:“难怪他不要哩!你太轻看我这钱了!”他抓起陈德甫的手,“我教给你,你把这钱高高地举起来,对他说‘喂!穷秀才,贾老员外予你宝钞一贯’。”
陈德甫想笑又笑不出来,冷冷地说:“举得再高,也只是一贯钱。”他顿了顿,又哀求着说,“员外,你就发发慈悲,再打发他些钱吧。”
贾仁半天不吱声,见陈德甫紧紧盯着自己不肯走,他才咬了咬牙,恨恨地说:“罢,罢,罢!看在你的面上,我就再给他一贯钱吧!奴才们,开库!”说完又从钱库里摸出一贯钱,小心翼翼地递到陈德甫手里,挥了挥手,忍着心痛掉过头说,“快拿去吧!”
陈德甫说:“员外,你这是在跟人家买东西么?这样一贯一贯的添!”
贾仁斩钉截铁地说:“我只有这两贯,再也没有添了!”
陈德甫无奈,只得又走到门口,陪着笑对周荣祖说:“秀才,你放心,员外正在安排茶饭要招待你们哩。秀才,员外头里给你一贯钱,如今又添你一贯。”说着便将两贯钱塞到了周荣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