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祖看着这两贯铜钱,怔怔地说:“先生,他真的就只给我两贯钱么?他这是哄娃娃么?我可没有闲心跟他逗着玩!”
陈德甫摇头顿足,懊悔地说:“嗨!这都是我领你来的不是了!我再见员外去。”说着又走进屋里,没好气地说:
“员外,他还是不肯。”
贾仁不耐烦地说:“不要跟他废话了,白纸上写着黑字哩:‘若有反悔之人,罚宝钞一千贯予不悔之人使用。’这便是他反悔了,你叫他拿一千贯钱来!”
陈德甫说:“他有一千贯时,也不致于卖小孩了!”
贾仁瞪着陈德甫,声色俱厉地说:“哦,陈德甫,你是有钱的,你买么?快领了孩儿去,叫他拿一千贯钱来予我!”
陈德甫也沉不住气了,逼着贾仁说:“员外,你添还是不添?”
“不添!”
“真不添?”
“真不添!”
陈德甫咄咄逼人,贾仁丝毫不让。见硬的不行,陈德甫只得又软下来好言相求:“员外,你这里不肯添钱,那秀才又不肯去,叫我这中间做人的也难呀!”
贾仁两眼看着别处,像没听见似的,半天不肯点头。到了这种地步,陈德甫想:要这个老吝啬鬼再拿钱出来是不可能的了。于是便放弃了对他的希望,咬着牙说:“罢,罢,罢!常言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员外我这两个月的工钱,你还不曾给我。我如今先向员外支过了,加上你那两贯,共成四贯,将就打发了那秀才回去吧。咳!这都是我领他来的不是了!”
贾仁有些不相信似的,睁大两眼疑惑地说:“噢?你要支你的两贯工钱打发那秀才?这样说来,这个孩子还是我的。陈德甫,你原来是个好人。可有一件,你那账簿上可要写明了:‘陈德甫预支两个月工钱,计两贯。’免得日后又问我要。”
“你放心,我会写明的,我决不会多问你要一厘钱!”陈德甫鄙夷地回敬道。
贾仁这才又打开钱库,摸出两贯铜钱,交给了陈德甫。陈德甫掂了掂手里的钱,急忙走到门外,不好意思地对周荣祖说:“秀才,你可别怪我。员外就是这么个吝啬刻薄的人,他硬是一贯也不肯添了。实在没办法,我只得先向他支取了两个月的饭钱,共两贯。秀才别嫌少了,拿着去吧!你们千万不要怪我!”陈德甫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便赶紧打住了。
周荣祖拿着这两贯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望着难为情的陈德甫,他感激不已地说:
“陈先生,这不难为你了么?”
陈德甫说:“秀才不必在意,你今后只要不忘了我陈德甫就是了。”周荣祖也不指望贾仁再给他钱了,准备动身起程。他朝陈德甫拱了拱手,说:“陈先生,你是个大好人,你的恩德,小生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他望了望屋里的贾仁,咬牙切齿地骂道:“只是他这个狠毒的员外,真是狼心狗肺,狗彘不如!”
时光如梭,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当年小周长寿,如今已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他因家里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人们给自己起了个“钱舍”的绰号。钱舍养尊处优,安富尊荣,花起钱来自然大手大脚,毫不吝惜。可有一件事令钱舍感到很苦恼,就是他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财如命,吝啬得出奇。他不仅自己一文不使,半文不用,还要控制儿子用钱,自己把钱管得死死的,轻易不肯多给钱舍一个子儿。因此钱舍常常感叹说:“唉!我枉自叫做钱舍!没有钱在自己手里,不曾用得快活。哪一天这老吝啬鬼死了,我才好痛快呢。”
钱舍成了贾仁最大的一块心病,贾仁常常担心:自己死了之后,这份家业迟早要毁在这个败家子手里!因为心头常常这么忧煎着,加上老婆病死,感情上受到刺激,贾仁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一天,贾仁忽然馋烧鸡了,便一个人走到街上,见一家店子里正在烧鸡刚出锅,那烧鸡香喷喷、油亮亮的,贾仁忍不住走到锅台前,做出一副要买的样子。趁老板转过身去拿盘子的当儿,他便迅速伸出手到烧鸡身上着着实实抓了一大把,五个手指头都抓得满满的油。不等老板转过身来,他便疾步如飞地走了。
回到家里,他吃着饭,吧嗒吧嗒咂着那油汪汪的手指头,一碗饭咂一根指头,吃了四碗饭就咂了四根指头。可贾仁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吃着吃着便靠在凳子上睡着了,那根油汪汪的手指头吊在空中,不想被自家那条狗看见了,便有滋有味地舔着吃了起来。狗舌头舔得贾仁的手指痒痒的,他一下子醒了,见到那根油汪汪的手指头已被狗舔得干干净净,一时气得心头如刀割一样的痛。
贾仁气恨交加,多病的身体进入膏肓,几天以来粒米未进。
贾长寿便找到了一个向他要钱的借口——去东岳泰安神州庙烧香还愿。这天,贾长寿与仆人兴儿一起守在贾仁的睡房里,侍候着贾仁。问道:“爹爹,你可想什么东西吃?孩儿给你去买。”
贾仁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儿呀!你也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得的。唉!我往常一文不使,半文不用。我如今病势沉重,反正是个快死的人。罢,罢,罢!我今儿就破破戒,花些钱。孩子,你听见外面有人在吆喝卖豆腐么?你去给我买点豆腐来。”
“买几百钱的豆腐?”长寿问。
“唉!哪里要得了几百钱的豆腐?买一个钱就足够了。”贾仁摇着头叹息说。
“一个钱?一个钱只买得到半块豆腐,怎么吃呀?”贾长寿不听他的,吩咐兴儿,“兴儿,去买一贯钱的豆腐来。”
兴儿正要往外走,贾仁忙使足劲喊道:“兴儿,只买十文钱!”又以哀求的口气对长寿儿说,“我儿,你就依着我吧。”
贾长寿只得摇着头无奈地说:“好吧,就依着父亲,兴儿,你就去买十文钱的豆腐来。”说着把一枚十文的钱币递给了兴儿。
兴儿走到外面,不一会儿端了半碗豆腐回来,说:“那人只有五文钱的豆腐了,还有五文钱,他没有零的找,记下账,改日再问他要豆腐。”贾仁似乎没听清楚,又放心不下,便睁大眼睛问道:“兴儿,你说什么来着?我刚才见你把十文钱都给那卖豆腐的人了,怎么只端了半碗豆腐回来?”
贾长寿说:“他还欠着我们五文哩,改日再讨。”
贾仁越发放心不下了,焦急地问:“欠着五文!兴儿,你可问他姓什么?左邻是谁?右邻是谁?”
贾长寿有些奇怪不解地问:“父亲,你要问他的邻舍干什么?”
贾仁叹息说:“唉!孩儿,你哪里知道!你不问清楚,明日他一旦搬走了,我的五文钱向谁讨去?”
贾长寿有些不屑地说:“你看你,小心到了这个样子!”
贾仁没有吱声,呆了会儿,他又说:“孩儿,我这病已是看天远,入地近,多半是快死的人了。我儿,我死之后。你打算怎样发送我?”
贾长寿安慰着说:“父亲,您放心,您的身子还好着呢。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孩儿给您买一付上好的杉木棺材。”
贾仁忙说:“我的儿,不要买。杉木价高,我那时反正已是死了的人。还晓得什么杉木柳木!我家后门口不是有一个闲着没用的喂马槽子么,用它发送我就足够了。”
贾长寿故意顺着父亲之意,发难说:“父亲,那喂马槽那么短,您这么大一个身子,哪里装得下呀!”
贾仁一本正经地说:“哦,槽子短了。要我这身子短下来,这也容易。你拿把斧子将我这身子拦腰剁成两截,重叠着,不就短下来了么?不过,孩子,那时节你不要用咱家的斧子剁,你去借别人家的斧子。”
“为什么?”贾长寿又大惑不解。
贾仁又叹了口气,说:“唉!你哪里知道,我的老骨头很硬,用咱家的斧子会剁卷了刃口,又得费几文钱去上钢。”
贾长寿又鄙夷地说:“哦,原来如此!父亲,您真是算计到家了!”他不想再听这个守财奴、吝啬鬼的胡言乱语,想转入自己的正题,便说:
“父亲,孩儿要上东岳庙给您烧香去,保佑您早日康复。您给我些钱钞吧!”
贾仁忙摇头说:“我儿,你不要去烧香了。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烧香也没用。”
贾长寿知道他会这样说,便撒谎说:“孩儿已许下香愿多时了,怎能不去?”
贾仁怕孩儿受神灵惩罚,才不得已同意说:“哦,你已经许下愿了,既然这样,给你一贯钱吧!”
贾长寿又睁大了两个大眼睛,吃惊地说:“一贯钱!一贯钱怎么去烧香?太少了!”
贾仁想了想,忍着心痛伸出两根指头:“两贯。”
“还是太少!”贾长寿气冲冲地。
贾仁不吱声了。他闭着眼睛又想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罢,罢,罢!给你三贯,这可太多了!”他见儿子不再吱声,以为他要走了,便又交代说:
“我儿,还有一桩紧要事,你不要忘了,我死之后,你千万不要忘了讨回那五文钱的豆腐。”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管儿子了。
贾长寿哪里知道,他父亲此时已经死了。他以为父亲睡了,便与兴儿走到外屋。兴儿怂恿说:“小哥,不要听那老员外的。你自个儿去开了钱库,拿上十个金子,十个银子,一千贯钱,我跟着你烧香去。”
贾长寿一拍即合,爽快地说:“兴儿,你说的是,我这就拿钱去。”说罢,便真的去打开了父亲的钱库,揣上十个金子、十个银子和一千贯钱,与兴儿一起上东岳庙烧香去了。
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圣帝的诞生日,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烧香还愿的香客早早地就到了庙中,都想赶着天一亮就能烧头一炷香。庙中的客房早就住满了,檐下的回廊里,也都一堆一堆挤满了人。
傍晚的时候,一对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登上了山顶。老大爷搀着老伴的手,颤悠悠地走到了庙门口,见庙里庙外都挤满了人,老大爷双手合掌伸在胸前,叫喊道:“各位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可怜我两个老的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施舍些吧!”
正这么叫着,寺中管香火的庙祝走了出来。大爷忙止住叫喊,对庙祝说:“庙官哥哥,我老俩口是来替我失散多年的孩儿还愿的,想赶明早烧一炷儿头香。您看,能不能给我们找一块地方,让我老俩口歇息歇息。”
庙祝看着这两个破烂不堪的老人,同情地说:“你们这两位老人家,也真是怪可怜的。既然也是来烧香还愿的,我也做点好事。”他把两位老人带到庙堂后面一个干净避风的拐角处:“您老俩口就在这个干净地方歇息吧,明日早早起来。好去烧头香!”
大爷忙弯腰施礼谢过,老婆婆有气无力地坐了下来,悲叹着说:“阿弥陀佛!我那长寿儿啊,你让娘想得心头好痛哟!”
老俩口刚坐下不久,贾长寿与兴儿也来到了庙里。见寺庙里外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人,贾长寿说:“兴儿,你看庙上人好多哩。”
兴儿答应着说:“小哥,咱们来迟了,庙子前面早已挤满了人。”
贾长寿说:“兴儿,天色已经晚了,咱们找个干净地方歇息吧。”
他俩旁若无人似的,从前廊走到了后廊,正好走到了周荣祖老俩口歇息的拐角处。贾长寿说:“兴儿,你看这儿又干净、又避风,却被两个穷叫化子倒在这里。你去将他们两个打开。”
兴儿说一不二,即刻走到两个老人跟前,踢了周荣祖一脚,恶狠狠地说:“喂,你们两个老叫化子,起来,走一边去。”
周荣祖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兴儿又踢了周荣祖一脚,恶声恶气地说:“你这穷鬼!钱舍也不认得!”
周荣祖被踢了一个大趔趄,差一点跌倒下去:“哎哟,打死我了!”他不由得呼叫起来。
庙祝听到叫喊声,忙走了过来,冲着兴儿与贾长寿训斥道:“你们两个是哪里来的无赖?敢到我庙里来横行霸道!什么钱舍?家有家主,庙有庙主。他老子在哪里做官,敢叫钱舍?”他朝身后招了招手:“徒弟,拿绳子来,绑了这两个无赖送官府去。”
兴儿赶忙堆着笑,小声对庙祝说:“嘿嘿,庙官哥哥,你不要生气嘛。”他悄悄将一块银子塞到庙祝手里:“我给你这个,你将这块地方让给我们歇息,好么?”